山脚处,周晏西将马栓在一颗松树旁边,搂着江繁绿下了马,又从马背取下个包袱:“江小姐可还受得住?”
“一路走马观景,如何受不住了。我可没那般娇气。”再说了,马又不是她驾的,她都没出力。
江繁绿微嘟着嘴,暗想这人是不是又暗讽她呢。
然周晏西像是甚为磊落:“只是怕颠着小姐罢了。”一道目光似游丝低飞,皆是漫不经意。
倒叫江繁绿不大适应,这人再不像从前那般呛她了。
半晌,她略撇开头,声音细弱:“无有颠着。”
大抵她同他,也只能这般了。
随后是漫长的登山之路,只天渐晚,红云隐,山间的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鬼神难测。行一步,或是退一步,全靠天上一轮弯月,洒下来的清冷月色。
更气人的是,戌时山风大起,居然还突然下雨。
嗯,瓢泼大雨。
“啊秋。”
不过片刻,脚踩烂泥,冷冰冰打了好几个喷嚏的江繁绿开始怀疑人生。纵是头顶上方撑着周晏西防患于未然而准备的一把油伞,她依旧湿透半边身子。
再看旁边周晏西亦是湿漉漉的,语中尽是怒火:“这什么伞,又破洞又散架。小爷回头就拆了那铺子!”
恍觉回到初见,江繁绿没忍住,生生笑出声来。这人果然除了收租,另一个大兴致便是拆铺子。
“江小姐很高兴?”周晏西听见声,受不得面上水流如柱,狠狠抹一把脸,再横空抱起江繁绿就走起回头路。
江繁绿一慌,手中破伞一个没抓稳,便被大风刮走。她一张小脸也似是受了漫天的豆子捶打,连忙钻进周晏西怀里,两条手臂如藤缠树般勾紧了周晏西脖颈。
周晏西怔了瞬间:“想这山里还真没得间破屋破庙,要是江小姐不介意,我带你去刚才经过的那山洞过一夜。”
江繁绿头也不抬,像极个小媳妇模样紧巴着人:“不、不介意。”
可谓娇态毕露。
“嗯。”哑着声应了个字,大雨滂沱中,周晏西忙搂人快步去了山洞。
他的步子好像无论何时都异常稳当。连他怀中湿透,江繁绿窝在其中,也只觉暖意沁人。
“周公子这包袱可真应有尽有。”
而后至山洞深处,江繁绿心神渐稳,一边拧湿衣服,一边看着周晏西翻包袱,什么起火器,水袋糕点,一样不少。
不一会儿,见他还扯了洞里能烧的树枝生了堆火,将湿冷幽硬的壁岩照亮。
周身寒意渐渐退散。
她顿悟,原这人也不全是外表那般尊荣富贵,想来能拿捏下整座城的商脉,定是自小历练过不少。
恰逢此时,周晏西一双锐利的眸子瞥了过来:“小爷本来随便都可应付,是顾着小姐非要同行。”
“……”无以反驳,江繁绿略羞愧,说来好像是她越来越依赖他了。就像以往,只要有他在,什么事都能解决。
寂静中,周晏西再开口:“江小姐过来热热自个儿衣服,小爷去洞口透气。”
“大冷天透气?”江繁绿拦他。
明明这人淋雨湿得比她更彻底。
不想周晏西冷淡至极:“那日在鞠城,江小姐请小爷拿好分寸,这就是小爷分寸了。”说着步子徐徐,去了洞口。
看他一身天青锦袍,又沉又重,仍在滴水,江繁绿心有异动。后边烤火,她半蹲在地上,一对黑瞳望着火焰,也似烧得热烈,几有灼痛。
其实执意跟来祈临山,她内心深处知道,除了对沈月之安危的关切,亦还有些别的什么原因。只她的意识上,强行躲避着一点,不敢承认。
压抑而痛苦。
第二日,天放晴。
江繁绿在火堆边醒来,一睁眼,终看清周遭壁岩,皆覆一层发黄的苔藓。苔藓边缘幽幽渗着水,凉意丛生。
“周晏西?”可是环顾一圈见不到某个人影,她慌张地起身。
好在下一刻,周晏西从外边迅疾走进来:“小爷在呢。”
语气安然如常。
江繁绿也安了心,但细瞧他眼神略浊,眼下泛青,精神大不如昨日,似是一夜未眠。且身上衣服,显然湿润一片,贴在皮肉上又如何好受?
关心的话卡在喉咙,终是说不出口。“谢谢周公子昨夜照拂。”只这一句,从头到尾的生分。
跟着,对面淡淡二字:“小事。”
红润的樱唇紧抿,江繁绿暗叹,本来鞠城,是她主动推开的他,眼下,他倒也依她所言,推开她了。一切都按着她所愿行进,可她,如何高兴不起来?
心上愁浓,又听得:“刚刚天亮小爷在外头见了点烟,打算去瞧瞧,江小姐好生跟着。”
她乖乖点头,看他收了包袱随意绑在腰间,走开几步又不知从哪儿掏出块嫩绿的绿豆糕递给她。
她接过来,也都乖乖吃掉。
再说周晏西见着的烟,也确实是炊烟。
未曾想这强盗山头还有人家,一间破败的茅屋,一个七十来岁的婆婆,江繁绿多少有些怀疑。
“谢谢婆婆。”然进了茅屋,见婆婆翻出件干净的棉布袍子与了周晏西,江繁绿又很喜悦。
只是看过去,隔间小门边,某富贵主剑眉狠拧,貌似很不愿意脱下自个儿身上虽湿润但华贵的锦衣。
……论富贵主的富贵病。
“公子莫要嫌弃,快些换了吧。不然身上寒气重,也难免会冲撞身边这位姑娘。”
好在屋主婆婆洗完茶壶出来随意说一句,周晏西便被劝动,面色一松走去了里间。
趁他更衣的空当,江繁绿兀自在外堂试探起来:“婆婆一个人住?”她瞧着屋里物件,好似都是单人用。
那婆婆端坐在桌前沏一壶土茶叶,一笑,两边眼尾褶皱层叠:“是呢。”旋即倒杯茶,轻轻放在江繁绿身前。
江繁绿许久未喝过这种土茶,因着好奇,倒也直接抿了一口:“不知婆婆家人何在?”
“战乱中都死了。”像是悲伤过去太久,婆婆连语气都甚为平淡。
江繁绿重重叹气,颠沛流离本是至苦。然叹息还未落地,她两眼圆睁:“战乱?婆婆是边境来的?”
只见婆婆食指搭上嘴唇,“嘘”了一声。然后轻笑:“小姐果然聪明。是了,我也原不过这祈临山山匪一个。”
“……”
江繁绿心中一悸,视线竟也渐渐模糊,糟了,茶水有问题!
现下反应过来,刚想朝里间唤声周晏西,耳畔却“叮铃”一下,似是某种开关被触发,脚下破旧木板下陷,她便随着方凳一同坠落。
这一刻,也是最后一丝意识涣散的时候,她脑子没由来地蹦出个周晏西的声音。便是鞠城那日,墙垣下他那句“你信是不信?”
……其实她信的。
第22章 压寨夫人
“这小妞真他娘漂亮,那脖子啊手啊白嫩嫩的,跟玉一样。真想摸摸。”
“是呢,昨儿夜里咱寨主过来瞅了好久,也直夸好一个妙人儿。”
“完了,那就是准压寨夫人啊,我还指着寨主把她赏给我呢。”
“去你的,说什么梦话,难得有人入寨主的眼,咱得对夫人放尊重。”
“……”
压、压寨夫人?
意识清醒之际,听着耳边众多靡靡人言,江繁绿一颗心绞成一团,果然落匪窝了。完了完了。
深深的抵触感,让她坚决不想睁眼。
然倒底恐慌,一对灵动的眸子却是微转不停,连带着俩小眼皮一块儿翻啊涌啊……是以周遭三五个山匪不约而同一句:“夫人您醒啦?”
“……”江繁绿猛然睁眼惊坐起,“哪儿来的夫人,各位壮士莫要乱喊!”
然后山匪又一句:“哎呀,夫人声音真好听。”
江繁绿眼神一颤,差点再晕过去。等手扶着床稳了稳神,她才发觉自己正歇在间陈设简单的小屋里,倒也总比上回流光寺那地窖好。只眼前这几个捆着黑头巾,胡子拉碴的山匪看着着实有点发怵。
下意识,她往床里边挪了挪,外侧立即响起个极为雄浑的声音:“夫人醒了正好,咱寨主吩咐,等您醒了就带您去见他,嘿嘿。”
“……”
这就要见匪头子了?现在装晕还来得及吗?心里暗暗叫嚣,江繁绿万般无奈地下床,只觉两条腿都有些发软了。
再看窗外天色,原已是第二日了。不得不惊叹那婆婆茶水好生厉害,也不知是下了多少猛药,明明她才抿了一小口,这便睡了一天一夜……移时站定,江繁绿瞟一眼前头:“各位壮士,我还有两名同伴,一男一女,请问他们是否也在此处?”
又一个声调高的道:“夫人别急,有什么想问的,待会儿见着寨主再问。咱哥几个怕说错话,嘿嘿。”
“……”嘴还挺严实。
江繁绿闭了闭眼,深感无策。不想再睁眼,视线一片昏暗,有人在她眼睛上也蒙了条黑头巾。
哎,原这些匪窝并不像话本里那般蠢钝呐。
黑暗中,方向被某山匪所牵引,江繁绿感觉自己走过了一段异常漫长的道路。不知过了多久,头巾终于被摘下,一瞬刺眼过后,好似是个房间一角,她右侧有面灰墙,左侧有曲折的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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