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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来的男人登基了 (未妆)

  《捡来的男人登基了》作者:未妆
  文案:
  本文又名《皇后每天都想休弃皇上》《巫女为后》
  晋王容颜俊美,脾气绝佳,京中不知多少闺秀小姐挤破了头想进王府,没成想,晋王身边不知何时突然多出一个粗鄙的乡下女子,还宣称他已娶了正妃。
  闺秀小姐们顿时急红了眼:“是谁?!是那个乡巴佬吗?!”
  姒幽柳眉微动:“娶?”
  晋王立刻改口:“是王妃娶了我。”
  ……
  姒幽看着面前这个得寸进尺的男人,一把捏住他下巴,皱着眉警告:“别仗着我宠你就为所欲为了,你这么粘人,按照我们的族规是要被休弃的。
  赵羡:“……”原来在王妃眼里,我才是恃宠而骄的那个?
  男女主都非信徒善类,女主又美又冷,男主心黑手狠,他唯一的良心就是女主了。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姒幽,赵羡┃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
  晋王赵羡被人追杀,坠入大秦山中,为巫族的少祭司姒幽所救,相处之下,赵羡对其倾心不已,随即他便发现这个看似清冷的美丽少女身负血海深仇,在他帮助她报了仇之后,赵羡向深爱的少女伸出了手: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女主所在的巫族十分神秘,继承了古老的母系社会体制,以女子为尊,而在女主离开巫族之后,却发现外面是男尊女卑的世界,男主深爱女主,尊重女主的意愿,甚至愿意让她“娶”自己,后面的夺位剧情更是精彩万分,令人拍案。

第1章
  僻静的道路尽头上,一辆马车疯狂地疾驰而来,马蹄声声,分外急促,颇有一种逃命的架势。
  而紧跟着那马车之后,是一片密集的马蹄声,如鼓点一般,紧追不放,马上的人神情凶狠,而最让人惊心的,则是他们手中的长刀,上面还染着新鲜的血。
  马车毕竟是马车,如何能与轻骑相比?照这样下去,被追上是迟早的事情,车辕上有鲜血不停地淌了下来,滴落在尘土中,密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甚至有人提刀用力砍向车篷,一时间木屑四溅,让人不由替车内人担心起来。
  正在这时,马车帘后突然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抓着一把匕首,用力朝前方的马掷去,匕首锋利无比,应声刺入马的臀部。
  马立即吃痛,它昂头长嘶一声,一反之前的疲态,疯狂地朝前方奔跑而去,生死关头爆发出的潜力是惊人的,马车的速度之快,几乎在瞬息间就将那些追兵甩开了。
  追杀的几人心底都暗骂起来,眼看前方就是转角的位置,追兵中的一人利索地扔了刀,抽箭搭弓,箭尖瞄准了马头前方一点的位置,然后松手。
  咻然一声,利箭撕裂空气,应声刺入马头,鲜血喷涌而出,那马痛嘶一声,人立而起,马车一时猝不及防,又是在转角位置,巨大的惯性一下就把它甩飞了出去!
  而那下方,则是万丈深崖。
  追兵转瞬即至,在深崖边停了下来,他们拉着缰绳,目光望着那马车消失在深崖的云雾之中,化作越来越小的一点,很快便不见了踪迹。
  一人道:“要下去搜吗?”
  之前射箭的那人眯了眯眼,淡淡地道:“不必了,这么高摔下去,指定活不成了。”
  “可是……”之前发问的那人犹豫道:“主子不是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这下面可是大秦山,进了大秦山,焉能有活路?”
  听了这话,几人不禁都想起了那些传闻,纷纷点头,领头那人拨转马头,道:“好了,咱们回去复命吧,别耽搁了时辰。”
  “是。”
  一行人便骑着马,消失在山道尽头,这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大秦山不仅仅是一座山,而是一大片深山老林,绵延开去足有数百里之宽,里面地形复杂,大多数树木都活了好几百年了,甚至上千年的都有,遮天蔽日,山中有深谷,有高崖,有迷瘴,人一旦入了其中,就再也没有出来的可能。
  所以大秦山这一带还有一个名字,叫雁不归,便是大雁飞过了,都不会再回来。
  于是大秦山里的传说就更多了,听说山中有食人的精怪鬼魅,甚至还有妖物,因为并没有人真正进去还能活着回来过,所以这些说法就给大秦山又蒙上了一层神秘而诡谲的色彩。
  所以没有人知道,大秦山中,确实是住着人的。
  竹林深处,曲径通幽,小径的尽头是一座院子,清风徐来,竹叶轻轻摆动着,发出沙沙的声音,正是盛夏时候,这里却很凉,凉得入骨。
  地上铺了厚厚的竹叶,踩上去绵软无比,如在云端,脚步声自远处传来,轻而缓,听这动静,该是一名女子。
  那确实是一名少女,她手里抱着一大捧花,花色呈玉白色,衬着墨绿的叶子,十分好看,少女快步地走过小径,终于抵达了院子门口,她熟稔地推开门,探头进去,声音娇俏若黄鹂:“阿幽姐?”
  “进来。”
  只这短短两个字,声音极是好听,清冷而淡然,让人不由想起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忍不住想着亲近,又望而却步。
  少女怀抱着花枝,欢喜地进了院子,她显然对这里的主人十分熟悉,径自绕过院角,入目便见那廊下铺着一张竹席,一名身着素白衣衫的少女坐在那里,赤裸着双足,金色的阳光自檐下落下来,在她发间和身上跳跃不定,宛如坠入凡尘的谪仙。
  少女的手里拿着小刀,正在仔细地削着一根细细的竹管。
  碧色的竹屑从指间滑下,凌乱地落在衣衫上,主人却毫不在意,她捏着那柄小刀,熟练地在竹管上勾勒出一道花纹。
  少女将怀里的花枝都插放到廊下的花瓶中,这才探头看了看,笑道:“阿幽姐刻的这个好看,我总是刻不出来。”
  姒幽头也不抬,手里继续雕刻着花纹,口中随意道:“这个就送给你了。”
  “真的?”姒眉眼睛笑得弯起:“那我就先谢谢阿幽姐了。”
  她说着,便托着腮坐在一旁看,过了一会,又将目光投向姒幽,看得十分专注而认真。
  姒幽手中动作不停,道:“在看什么?”
  “看阿幽姐,”姒眉笑眯眯道:“阿幽姐真好看,是咱们族里最好看的女孩子了。”
  她这话倒不作假,姒幽确实生得好,眉目精致,皮肤白皙,像玉一样,眉如黛,眼尾略长,便显得整个人清冷似仙,而最美的,则是那双眼睛了,瞳仁幽黑如墨玉,仿佛能看到人的心底去。
  听到姒眉这么称赞,姒幽仍旧是淡淡的,她并不是很在意自己的容貌,甚至于她觉得皮相这种东西并不值得去关注。
  皮相无论美丑,都掩盖不了人心的恶意,就像是那些传说中食人的精怪,他们披着人皮,做着鬼的勾当。
  最后一笔花纹刻完了,姒幽将那竹筒上的竹屑轻轻吹去,递给了姒眉。
  姒眉立即欢喜地接过,爱不释手,喜滋滋地收起来,道:“阿幽姐,我们去摘桑葚吧,我昨日路过桑谷,那里的桑葚都熟了,若是能摘些来染色就最好了。”
  姒幽站起身来,衣裳上的碧色竹屑顺势落下,仿佛抖落了一地轻尘,她将雕刻的小刀别入腰间,道:“走吧。”
  两人便出了院子,也没关院门,就这么敞开着,往竹林尽头走去,一路上,姒眉一直在说话,姒幽只是偶尔点个头,搭上几句,大多数时间,她都是在默默地倾听着,虽然显得有些冷淡,但是她神色认真无比,并不让人觉得轻慢。
  姒眉说了一阵,忽然道:“阿幽姐,你真的要接替祭司之位了吗?”
  姒幽看向她,道:“怎么了?”
  她没有反驳,姒眉便知道这事假不了了,犹犹豫豫地道:“没、没什么。”
  姒幽见她支吾不肯说,也不追问,只是道:“这件事很早以前就决定了,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姒眉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巫族女子在十六岁会成亲,等成亲之后,就代表着她们真正地成人了,而如今的祭司大人年岁已老,姒幽要接任她的位置,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像她们巫族这么多年以来一直传承的那样。
  姒眉有些发愁,欲言又止,姒幽自然是看出来了,但是她不会问,姒眉只好自己小心地拣了一个话题道:“我今天来时,碰到姚邢了。”
  姒幽:“嗯。”
  姒眉咬咬牙,又道:“我看见他从姚蓝的屋子里出来,好像……好像不太对……”
  岂止是不太对,姒眉自觉措辞太委婉了,姚邢那人又放荡又轻佻,他从姚蓝屋子里出来时,连衣裳都没穿好,看见自己时非但不觉得羞耻,反而还笑了。
  看见他的那个笑,姒眉发誓自己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这种男人……这种男人简直是让人恶心!
  她最好的阿幽姐,居然要跟这种人成亲!
  姒眉想想就觉得委屈得不行,阿幽姐平常也不搭理这种事情,她光是现在说给对方听都觉得污了她的耳朵。
  姒眉气鼓鼓道:“阿幽姐,姚邢这种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跟他成亲了好不好?”
  姒幽看了看她,略微一想,便知道原委,她虽然不太关心族里的事情,但是姚邢为人如何,她也有所耳闻,甚至是见过的,姒眉会气愤也是在所难免,但是……
  她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很是坚定:“不,我一定要接任祭司之位。”
  想要接任祭司之位,就必须与现任祭司指定的弟子成亲,不巧的是,那人正是姚邢。
  姒眉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她劝不了,姒幽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轻易不会做出更改。
  最后姒眉只能挫败地垂下头,心里却默默思索着,姚邢不是喜欢到处勾搭人睡觉吗?要不然她就去给他种个蛊好了,让他硬不起来,哼!
  这种人,怎么配与阿幽姐成亲?
  大秦山中有无数河道溪流,错综复杂,有一条自桑谷流出,姒眉从前常来这里钓鱼,水很是清澈干净,一眼能看见底,巨大的古树佝偻着躯干,探到溪流上方,投下一大片浓重的阴影。
  姒幽忽然皱了下眉,停下脚步,姒眉不知所以地看着她:“阿幽姐,怎么了?”
  姒幽轻轻嗅了嗅,空气中有一道奇异的味道,她道:“有东西。”
  她说完,走了几步,在那古树旁停了下来,目光投向溪流中,那里正漂浮着一个什么“东西”,因为有藤蔓拦住,这才免于被冲走。
  姒眉轻声咦了一句,道:“阿幽姐,那是一个人。”


第2章
  确实是个人,姒幽探头看了看,那人仰面躺在水里,发丝缕缕飘散开来,像是茂盛的水草,脸色苍白无比,是个陌生面孔,她不认得,应该不是族里的人。
  姒眉新奇地打量,道:“阿幽姐,你看,他穿的衣服和咱们不一样,他长得真好看,不像是咱们这里的人。”
  姒幽随意应了一声,算是赞同,然后收回目光,道:“我们走吧。”
  姒眉又看了一眼,犹豫道:“我们要不要把他弄上来,他好像受了很严重的伤,在水里这么泡着,没一会就会被泡死啦。”
  姒幽想了想,虽然她不觉得把那人弄上来,他就能活下去,但是她并不会拒绝姒眉的请求,两人便将河里的那个受伤的男子拖了上来,放在岸边。
  午后的阳光正好从树叶缝隙间洒落下来,将男子俊美的脸映衬得愈发苍白如纸,他的眉色很浓,如刀裁一般,斜飞入鬓,眼睛是合着的,看上去昏迷了很长时间了。
  姒眉托着下巴看了一阵,感叹道:“阿幽姐,他真好看,比姚邢好看多了。”
  姒幽倒是没什么反应,目光淡淡地在他的身上扫过,衣裳上有几道口子,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裂了,能看见里面的伤口,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人腿上,略微一顿,然后直起身来,对姒眉道:“走吧,再捱下去就天黑了。”
  “哦,”姒眉答应一声,又看了看那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心道,真是路上随便捡到的一个人都比姚邢那混蛋要强,可惜了,这是个外族人,虽然好看,但是也没什么用处。
  他们巫族是不允许外族人出现的,而且这人看起来很快就要死了吧?真可惜,生得这样好看。
  姒眉一边惋惜着,一边同姒幽往桑谷走去,两人的身影很快就远去了,消失在山路尽头。
  山里的阳光暖融融的,将一切冰冷都染上了些许的温度,安静的空气中只能听见啾啾鸟鸣,还有细细的虫声,一长一短,不知疲倦地叫着。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阳光太暖了的缘故,一声咳嗽低低地响起,那原本昏迷的人竟然动了动,眉心紧紧蹙了起来。
  赵羡只觉得浑身既冷又热,一会像是坠入了冰窖中,一会又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身上的伤口位置传来隐约的痛,而最令他难以忍受的,则是右腿膝盖的位置,仿佛有一把尖刀刺入了膝盖骨中,生生将皮肉切割开来的疼痛。
  他艰难地睁开了眼皮,入目则是金色的阳光,刺得忍不住眯起眼,耳边传来潺潺流水声,鸟啼声,虫鸣声,交织在一处,如同一首悦耳的乐曲。
  还没死。
  这让他糟糕的心情略微平复了些,马车从山崖上掉下去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摔成肉饼的准备,拼了命在马车落地之前跳了出来,竟然让他捡了一条命,天不亡他赵羡!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阳光,金色的光芒在男子眼底跳跃闪烁着,显得极暖,又显得极冷。
  太阳渐渐沉入了山坳中,深黛色从天边渐渐蔓延开来,天尽头滚落了一层火烧似的云,彩霞绚烂无比,将天光都染成了淡淡的绯色,那绯色落在了姒幽素白的衣裳上,仿佛披着一袭华美的袍。
  姒眉兴致勃勃地与她说着话,等路过来时的那棵古树时,她眼尖地发觉了什么,咦了一声:“阿幽姐,那人还没死。”
  姒幽抬起头来,正撞入了一双幽深的眼眸中,余晖在她侧脸上勾勒出一道金色的光,那一瞬间,恍如神仙妃子,落入凡尘之中,叫人忍不住心生景仰。
  赵羡眼中闪过惊艳之色,他生平见过无数的美人,但是还从未有过这般感受,仅仅只是第一眼,便觉得自己落入了一张网中。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是沦陷。
  此刻的赵羡在愣怔之后,立即开口叫道:“姑娘……”
  姒眉惊讶地看了看他,又看向姒幽,道:“阿幽姐,他在说什么啊?”
  姒幽微微抿了一下唇,摇头道:“我没听懂,走吧。”
  姒眉乖乖点头:“哦。”
  于是赵羡便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名少女挽着篮子,从他旁边经过了,连头也不回,走路带风。
  他顿时愣住了,他身居高位多年,又兼脾性温和,待人亲切有礼,人缘一向不错,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人如此冷落,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等赵羡反应过来,那两名少女已经走远了,山中又恢复了安静,他仰头看了看天色,一轮新月已经挂在了天边,娟娟如少女羞涩的娥眉。
  “这下可就糟了……”他喃喃地道。
  等到了家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姒幽将灯火点起来,屋子里便染上了暖黄的光芒,姒眉把那一篮子桑葚放在桌上,随手拣了一个吃,道:“阿幽姐,我先回去了。”
  “去吧,”姒幽弯腰从木桶中舂出一碗粟米来,叮嘱道:“路上小心些。”
  姒眉答应一声,提着姒幽给她的竹灯笼离开了,院子里很快就恢复了寂静,姒幽把桑葚泡在水里,在桌边削了一会竹管,然后站起身来,提着一盏竹灯,出了门。
  她依旧没有锁门,屋子里透出来的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好似深夜魅影一般,婷婷袅袅,穿过了竹林。
  晚风吹过时,树影婆娑,今夜的月光不太亮,姒幽提着灯,走在婉约的山道间,她经过的地方,虫鸣和鸟啼都瞬间偃旗息鼓,像是被人硬生生掐住了咽喉一般,一丝声音都没有,山中唯有一片死寂,诡异无比。
  赵羡就是在这一片诡异的寂静中,看见了那一点暖黄的光。
  光不甚亮,却将那只提灯的素手映得几乎半透明,精致无比,五指纤纤,宛如工匠精雕细琢的工艺品。
  他看着那少女走近了,光芒将她素白的衣袍勾勒出明暗不定的线条,白日里才惊艳过的那张面孔,再次出现在眼前,赵羡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仿佛生怕自己惊走了这一只漂亮的蝴蝶。
  姒幽提着那盏小小的灯,立着男子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他,目光在他的腿上一晃而过,她道:“我救你一命,你得报答我一次。”
  她的声音清冷,语气缓慢,像是浸泡在寒泉中的玉石,互相击打时发出的悦耳之声,姒幽的眼里带着询问,那男子仿佛在思量着什么,片刻后,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姒幽半蹲下来,将手中的竹灯放在一旁,伸手揭开了男子的裤腿,那里早已经被什么划破了,露出一大片伤口来,深可见骨,皮肉翻卷,又被水泡了许久,看上去触目惊心。
  连赵羡自己都不愿多看,而眼前的少女却好像看到了什么寻常的事一般,连眼神都没变一下,她伸出纤细的五指,在伤口上方轻轻拂了一下,赵羡只觉得一阵细微的疼痛,像是……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似的,不轻不重,很快就消失了,那感觉倒仿佛是他的错觉。
  紧接着,他便看到少女收回了手,表情很平淡地道:“起来。”
  原本姒幽说的话他是听不太懂的,这两个字倒是很明晰,可见这里的方言与官话还是有些相通之处,连蒙带猜也能猜出些意思。
  是的,赵羡觉得自己这是被水冲到了哪个乡下地方来了,毕竟这里都是深山老林,百姓不会说官话也是正常的事情。
  可是少女让他起来,他的这条腿都断了,还怎么起来?
  姒幽看他半天不动,提起一旁的竹灯,站起身来,又重复了一遍:“站起来。”
  一字一顿,很是坚持,她以为对方没听懂。
  男子抬头看了看她,然后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撑着地面动了动,费劲地站起身来,不想竟然真的站稳了,那条断了的腿没给他造成任何阻碍,男子的眼中闪过惊异之色,目光忍不住又投向她的手,仿佛见到了什么神迹一般。
  姒幽没搭理他,提着灯,慢慢地道:“跟我来。”
  她带着救下的那个陌生男子回了竹林,屋里的灯烛还点着,光芒透出来,显出一种别样的温暖。
  直到进了屋子,赵羡才感觉到自己的那条断了的腿又开始隐约疼痛起来,且比之前还要厉害许多,就像是方才走路的这段时间的疼痛都被一点点累积下来,这时候突然爆发,让他差点跪倒在地。
  他立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桌子,这才免于摔倒,正在这时,一个蒲团被挪到面前,赵羡抬起头来,却正好看见那少女,眼神淡淡的,示意道:“坐。”
  “谢谢。”
  赵羡没再强撑,他在蒲团上坐了下来,开始打量这间屋子,一眼望去,大多数的家具物件都是竹子制成的,包括他坐的这个蒲团,桌子,甚至于烛台,窗边放着一个竹筒雕刻的花瓶,里面插着玉白色的花,香气很淡,有些凉,就像这个少女一般。
  姒幽从柜子里翻出几个小竹罐来,里面都是些药粉,她挑拣些,拿给了那个陌生男子,日后用得到他,腿若是不治好,还是有些麻烦。
  她低下头,问他道:“名字?”


第3章
  “李羡。”
  尽管他的咬字很清晰,但是在姒幽听来仍旧有些奇怪,不过想到对方是个外族人,语言不太相通,倒也正常,她学着说了一遍:“李、羡。”
  短短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有一种抑扬顿挫之美感,叫人忍不住想要多听几遍,赵羡的心里都忍不住为之怦动,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要脱口将自己的真实姓名告知她,他想听一听,这个名字从少女口中是如何念的,用怎样的语气,怎样的音调。
  这种念头才刚刚升起,就被他理智地按捺下来,赵羡笑了一下,问道:“你呢?”
  怕少女听不懂,他还刻意地把语气放得很慢,姒幽听出来了,答道:“姒幽。”
  赵羡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才笑着对少女道:“多谢你救我。”
  姒幽只是扫了他一眼,不明白这个外族人刚刚说的是什么,但是那不重要,她索要的只是一份报答而已。
  她站起身来,去灶上做了两个菜,又盛了些米饭来,姒幽忙碌的时候,赵羡便一直望着,看着她将素白的袖子挽起,露出两条白皙的玉腕,动作熟练地刷锅炒菜,暖黄的烛光在她的面孔上投落,宛如玉人。
  她是一个人住么?没有别的亲人?
  赵羡看着她,心里漫无目的地猜测着,不知自己现在随着河流漂到了哪个地方,不过这样也好,那些追杀他的人十有八九是找不到了。
  姒幽将菜饭端到了桌上,就着地上的竹席跪坐下来,一盘清炒荠菜,一盘青团,都是她寻常吃的,尽管家里现在多了一个人,不过姒幽并没有加菜的想法。
  姒幽跪坐下来之后,没有立即拿起筷子,她照例掐了一个手势,三次稽首,睁开双目,却见坐在对面的赵羡目光略微惊异,仿佛对于她方才的举动很好奇:“这是做什么?”
  这一句姒幽倒是听懂了,她想了想,简短地答道:“奉告母神。”
  巫族最是信奉母神,一年到头除了各种节日和大小祭祀以外,平日里食饭酿酒这种事情,也需要奉告母神,这是信仰和敬重。
  赵羡点点头,他的目光落在了面前的饭菜上,用很古朴的粗陶碗盛着,这种陶他从未见过,那两盘菜他也不认识,大约是能吃的。
  他试探着夹起一筷子,放入口中嚼了嚼,有点涩,菜叶粗糙,胜在有自然的清甜味道,珍馐美味吃多了,他还是头一回吃这种乡下野菜,也算是一种别样的体验了。
  吃过晚饭之后,姒幽便收拾了碗筷去洗,回来时,见赵羡还坐在竹席上,她的目光扫过对方的膝盖,已经上过药了,用白色的棉纱缠住,这么严重的伤口,想全好的话至少需要半个月。
  不过半个月于她来说,足够了。
  姒幽收拾出一间空房来,安排赵羡住进去,只留下了一盏灯烛,她举着烛台,站在门口淡淡叮嘱道:“不要乱走。”
  赵羡很老实地点头:“好。”
  姒幽这才拿着烛台离开了,赵羡四下打量这屋子,却发现这里有人住过的迹象,桌柜都是竹制的,靠墙的位置有一个很高的架子,上面摆放着许多竹简,他有些惊异,这种年头竟然还有人用不方便的竹简作书。
  而更多的,则是好奇,家里有如此多的藏书竹简,想来那名叫姒幽的少女是识字的,于是他心里的好感愈发攀升了一层。
  也对,寻常的乡下人家,大抵是养不出这样好气质的女子罢?
  姒幽举着烛台去了竹屋最尽头的屋子,这里与别的地方不同,屋里最少点了不下十盏灯烛,将整个房间映照得灯火通明。
  姒幽将烛台放在了桌上,从腰间取下了刻刀,开始了她日复一日的工作,削竹管。
  因是箭竹的竹管,小的只有小拇指粗细,粗的也就两根手指粗,短短的一截竹管,将竹节细细磨平了,在三分之一处截断,一小截做成了竹管帽儿,好使得它能够扣上。
  竹管上照例刻好繁杂的图腾,这些图腾旁人不认得,唯有姒幽自己才能认出来,她将刻好的竹管放入一旁的木盆中浸泡着。
  做完这些,夜已经深了,她站起身来,无数碧色的竹屑簌簌落下,姒幽再次举起烛台,离开了这间屋子。
  她出门的那一刹那,满室烛火皆在同一时间无声无息地熄灭了,就仿佛有一阵无形的风刮过一般,分外诡谲。
  第二日,赵羡起来时,听见外面传来了吱呀吱呀的声音,他的腿还有些疼,但是很明显这些疼痛要比昨天减轻了许多,大概姒幽给他的那些药很有作用。
  他去了窗边,窗下种着一大丛叫不上名字的藤蔓,开着细碎的白色小花,从这个位置能看见素白的衣角,姒幽背对着他,墨色的青丝垂落,柔顺地贴合着她纤细的腰背,看上去赏心悦目。
  院子里响起了少女的嬉笑声,她的语速太快,赵羡有些听不懂,但是姒幽的回应他倒是听清楚了,因为她的声音很轻,话也不多,很是简短。
  原来她也是会与人谈天的,赵羡忽然想看看她此时说话的表情。
  于是他便扶着墙去了院子,才到屋子门口,一眼便看见姒幽和昨日见过的那名少女坐在廊下的竹席上,手里摇着纺车,那吱呀的声音正是纺车里传来的。
  姒眉陡然见屋子里出来了一个陌生男子,顿时惊了一下,道:“阿幽姐,这是谁?”
  姒幽的动作四平八稳,头也不抬地答道:“你昨天见过。”
  姒眉立即便想了起来,恍然大悟:“是那个外族人?阿幽姐,你将他救了回来?”
  姒幽淡淡地嗯了一声,手下不停,雪白的蚕丝顺着她的指尖划过,变作了一条银色的丝线,细细密密地缠绕在纺锤上,就像一条吐丝的蚕。
  姒眉又瞄了那陌生男人一眼,小声问道:“阿幽姐,他听得懂我们说话么?”
  姒幽想了想,答道:“很少的一些吧。”
  “哦,”姒眉放了心,忍不住又打量了几眼,道:“阿幽姐,他睁开眼时要更好看了。”
  大抵在姒眉眼中,没几个人是长得不好看的,姒幽早听习惯了,不置可否,听姒眉又道:“阿幽姐,我来时看见了运叔,他让你等会去一趟祭司堂。”
  姒幽点点头:“知道了。”
  姒眉道:“我陪你一起过去吧。”
  姒幽没拒绝,手中一轻,却是蚕丝已经纺好了,她将那纺锤取下,放在一旁的竹筐里,道:“现在就过去吧。”
  “喔,”姒眉跟着起身来,拍了拍裙摆。
  赵羡的目光落在了姒幽身上,准确地说来,是落在那白玉似的双足上,她似乎对于在旁人,尤其是一个男子面前赤裸着双脚毫不介意,甚至在赵羡打量的时候,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就仿佛她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似的。
  就在这时,赵羡对上了她的双眸,他心下不由一跳,仿佛偷窥时候被抓了包似的,难得地生出几分局促来,却又不想移开视线,就这么僵在那里。
  然后他便听见姒幽道:“饭食,在桌上。”
  她说完,便与那少女相携离开了,连院门也没有关上,赵羡站在门边,望着她的背影有些怔然,片刻后,低笑一声,好有意思的人儿。
  他长到如今,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却没有一个有这个叫姒幽的少女有意思,就像是枝头含苞待放的玉兰,既清冷,又透着一股别样的单纯意味,不谙世事,叫人完全无法设防。
  便是他这种性子,也会情不自禁地为其所吸引,仿佛循着那香气而来。
  姒幽与姒眉穿过竹林,到了尽头是一座小坡,一道羊肠小径循着那坡蜿蜒往下,待顺着那小径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一大片建筑群便落入了眼底,那是一个村落,确切地说来,是巫族的族人聚居地。
  巫族原是两个族群,一为姒姓,一为姚姓,都在大秦山中居住了数百年,一直不问世事,两支族群就这么隐居在这深山老林中,从未有人离开过,这里就仿佛一个世外桃源,为世人所遗忘。
  姚姓一族原本聚居在别处,不在这里,但是因为两族人丁逐渐稀少,经过长老们和祭司决定,将两族合并,互相通婚,繁衍子息,姚姓一族便迁徙过来,从此两族正式合为一族。
  隔绝世事的巫族还继承着古老的传统,以女子为尊,族内的长老大多是女子担任,男子都是出赘的,诞下的子女也都从母姓。
  除此之外,族内每一任祭司在即将死去时,会指认下一任祭司接任,这一次是姒幽,十六岁的她必须在成亲行房之后,才能正式接下祭司之位,而与她成亲的人,就是祭司的小弟子,花名在外的姚邢。
  姒幽想着,这次叫她去祭司堂,大概就是成亲的事情提上日程了,毕竟半个月后就是每年一度的小祭,时间正正好。
  姒眉忽然拉住她,指着前面道:“阿幽姐,那是姚邢。”


第4章
  姒幽抬眼一看,只见前方的屋门边,一个青年男子正靠在那里,低声说着话,面上带着笑意,与他说话的是一个女子,因为背对着的,也看不见正脸,但是姒幽认得她,在族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女子叫姚樰,也是姚氏一族的人。
  没说几句话,姚邢的笑容便暧昧起来,他噙着笑伸手摸了摸姚樰的鬓发,还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姚樰笑得花枝乱颤,两人之间的气氛便自然而然地愈发暧昧起来。
  姚樰嬉笑着掐了一把他的腰,两人便一拍即合,互相搂着进屋里去了,门很快就被关上,接下来会是什么,简直不必猜测。
  未婚夫在外面乱来,姒幽是没什么感觉的,她就像是看到了两只意欲交媾的野兽一般,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倒是姒眉气愤非常,她本就厌恶姚邢,昨天还撞见他从姚蓝屋里出来,今天又搭上了姚樰,还让她的阿幽姐瞧见了这种事,她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愤怒,恨不得立刻冲进去给姚邢下个蛊,让他一辈子都不能人道,又恨不得拉着姒幽快快离开这里。
  姒眉心里怒火中烧,却只能咬着牙拉姒幽,道:“阿幽姐,我们走吧。”
  反正要去祭司那儿,她一定要给姚邢告一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若是能说服祭司,给阿幽姐换个新郎,那就更好了,巫族这样大,是个男的都比那姚邢要强,她的阿幽姐绝不能受这种委屈。
  姒幽不知姒眉心中的念头,或许她就算知道了,也不甚在意,她不在意半个月后与谁成亲,就算对方哪怕是一条狗,她也会点头的。
  她一定要接任祭司之位。
  姒幽带着姒眉穿过部族屋落间的巷道,路上遇到了不少族人,有姒氏的,也有姚氏的,他们见了她,都会礼貌热情地与她打招呼,叫她一声少祭司。
  这不奇怪,几乎整个巫族的族人都知道,姒幽是早已定下的下任祭司人选,如果不出意外,接任就在今年了。
  祭司是所有的巫族人都最为尊敬的存在,所以祭司堂也修建得十分庄重宏伟,它伫立在巫族部落的最北方,每一任祭司常年都居住于此,直到她们老去,直到新的祭司住进来。
  祭司堂里很清静,只在族里有重大节日或者祭祀的时候,所有的族人都会聚集到这里来,拜祭母神,进门便能看见一堵高墙,上面刻着母神的图腾,因为年代太过久远,风吹雨打,图腾上的彩绘剥落了些,却丝毫不损其庄严而神秘的气息。
  姒幽与姒眉在图腾下站定,行过跪拜礼之后,这才起身绕过那堵墙,后面便是祭司堂的院子了。
  院子很大,三面都是大殿,当中放置着一座巨大无匹的石鼎,几乎有三个姒幽那么高,若想看到石鼎的内部,就需要借助梯子了。
  姒幽停下脚步,她仰头望着那座石鼎,眼眸如浸泡在寒泉中的黑玉,漂亮而森然,叫人看不清楚她眼底的神色。
  这时,正中的大殿忽然传来一阵吟唱声,姒幽与姒眉都在大殿前停下脚步,听着那低低的吟唱,仿佛一首音调古怪的歌谣,模糊不清。
  直到吟唱声渐渐停下,姒幽才听见里面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进来吧。”
  姒幽轻轻颔首,带着姒眉上了石阶,推开了厚重的大殿门,吱呀一声,浓重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惊起的微尘,还有几分腐朽的气味,让人心生不适。
  大殿有些暗,透着沉闷和压抑,当中是一座巨大的母神雕像,下面摆放着供桌,还有一个蒲团,此时蒲团上坐着一个苍老的人,她披着深色的斗篷,整个人看起来很是干瘦孱弱,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塑。
  然而在巫族,无人敢小看她,这就是祭司,在整个族群中拥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来了,坐。”
  姒幽与姒眉恭敬地垂首,在她面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素白的衣裳后摆铺开,像是一尾纤弱的鱼,姒幽低下眼眸望着地面,轻声道:“听闻祭司大人叫我过来。”
  “嗯,”祭司缓缓点头,道:“再有半个月就是小祭。”
  “是。”
  祭司略微抬了一下头:“你准备一下成亲的事情。”
  “是。”
  姒幽恭敬答应下来,一旁的姒眉着急了,欲言又止,祭司这时瞥了她一眼,虽然对方大半张脸都被斗篷遮住了,然而姒眉却感觉到了祭司的视线,心底顿时涌出了无限的勇气,她再不迟疑,行了一个大礼,道:“祭司大人,姒眉有话要说。”
  祭司点点头:“嗯。”
  这是让她说的意思了,姒眉心中顿时一喜,抬起脸来,望着祭司道:“祭司大人,阿幽姐可否不必与姚邢成亲?”
  姒幽微微转头,轻声道:“姒眉。”
  声音不大,语气却是不赞同的,祭司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她,手指干瘦,好似行将就木之人,她对姒眉道:“何出此言?姚邢是我的弟子,他不好吗?”
  姒眉急急解释道:“可是他为人太放荡了些,常常与别的女子有染,此事族里许多人都知道的,就连我都撞破了好几回,祭司大人,我阿幽姐为人如何,您是知道的,姚邢实在配不上她,请祭司大人另行指定人选吧!”
  祭司听了,缓缓点头:“原来如此。”
  姒眉见她听进去了,以为事情有了转机,顿时欣喜起来,却听祭司又道:“等他来时,我会教育他的。”
  姒眉愣住,只是教育?
  姒幽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祭司转向她,虽然隔着一层厚厚的布,她仍然能够感觉到那锐利的目光,像是锋利的剑刃刺过来,道:“姒幽,你觉得呢?”
  姒幽将两手平平摊放,以额触地,行了一个大礼,轻声答道:“全凭祭司大人安排。”
  姒眉张了张口,还欲说什么,祭司摆了摆手,下了逐客令:“回去吧。”
  两人只能再次恭敬行礼,退出了大殿。
  午时明亮的阳光自屋檐上洒下来,大殿阴暗沉闷,陡然出来,便让人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姒眉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眼泪都忍不住要冒出来了,她心里分外委屈,跟着姒幽走了一段路,停下来道:“阿幽姐,方才你为何要那样说?你真的要和姚邢成亲吗?”
  姒幽的脚步一顿,道:“是。”
  姒眉瞪大眼睛:“为什么?姚邢那种人……”
  姒幽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地望着她,道:“祭司大人刚刚生气了,你的话惹恼了她。”
  “那又怎么样?”姒眉的表情错愕,继而是愤怒地道:“她便是生气我也要说!成亲是一辈子的事情,你难道真的不在意吗?巫族又不是没有男人了,为何非要把姚邢那种混蛋塞给你?!”
  相比姒眉的激动,姒幽反倒像个旁观者,她冷静地道:“既然是祭司大人的要求,那就是对的。”
  姒眉更激动了:“她说什么都是对的?她就不会错吗?!”
  “姒眉!”姒幽加重了语气:“别乱说话。”
  她的眼神淡漠如常,姒眉仿佛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瞬间冷静下来,道:“你是真的不关心。”
  她的嘴唇微颤,摇了摇头,道:“是我多事了,你那么想接任祭司之位,无论祭司大人说什么你都愿意照做,阿幽姐,做祭司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姒眉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失落,垂着头,低声道:“可是,阿幽姐,那是你的一辈子,祭司大人……不一定都是对的啊。”
  说到最后,那句话宛如一声轻叹,重重砸落在姒幽的心底,她看着姒眉擦了擦眼睛,抽了一下鼻子,快步地离开了祭司堂。
  姒幽的目光慢慢往上掠去,落在了那座巨大的石鼎之上,鼎身刻有无数古怪诡异的花纹,还有暗色的污垢,仿佛陈年干涸的血迹。
  她的眼神冷而坚定,心道,祭司,当然不一定都是对的。
  姒幽的耳边又响起了姒眉的质问,阿幽姐,做祭司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姒幽缓缓启唇,无声答道:“是,很重要。”
  对她来说,从九岁那一年起,做祭司就成了她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个目标,就算她哪一日化作了枯骨,爬,也要爬到祭司堂去。
  姒幽站在石鼎的阴影下,空气泛着陈旧的寒凉,她微微闭眼,恍惚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雨夜,耳边是女孩凄厉的叫声,划破了寂夜,哀泣如利剑一般刺入耳膜:阿姊!
  阿姊,桑儿好疼!
  救救桑儿!
  阿姊!
  姒幽猛地睁开双目,午时的阳光明明炽热无比,她却觉得如置身冰窖之中,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要被冻结成冰了。
  “桑儿……”
  姒幽轻声吐出这个名字,渐渐的,周身的血液一点点继续流动起来,她的手指动了动,然后紧紧握起,指甲刺入掌心,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她回想起桑儿的呼喊之声,每时每刻,都觉得如椎心泣血,心脏都要为之颤痛起来,这煎熬,她已受了许多年了,是时候找个机会回报给他们了。


第5章
  姒幽离开了祭司堂,穿过大大小小的巷道,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没多久,迎面碰见了一个人。
  那人见了她,眼睛便是一亮,笑着打招呼:“姒幽。”
  神态自若,半点没有之前那般轻佻浪荡,姚邢几步走过来,他的衣裳还未整理好,松松垮垮的,半袒着胸膛,上面还有一些暧昧的痕迹。
  姒幽扫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她的态度冷淡,姚邢却仿佛早已习惯了,依旧面上带笑,热络道:“你才从祭司堂出来么?”
  姒幽点点头,姚邢又道:“要去哪儿?”
  姒幽终于开了口,简短的两个字:“回家。”
  姚邢立即笑道:“我送你吧。”
  “不必了。”
  姚邢笑着站在她身侧,不肯放弃:“再过不久你我就要成亲了,何必如此生分?送你是应该的。”
  姒幽懒得与他纠缠,遂自顾自走了,权当对方是空气,路上碰到了不少族人,见他们二人并肩而行,都纷纷露出了然的笑来,姚邢索性揽住姒幽的肩,笑着与他们打招呼,俨然一副亲密无比的模样。
  等到了竹林前时,姚邢这才松开了手,停下了脚步,低头对姒幽轻佻笑道:“不请我进去么?”
  姒幽的神色从方才起就从未变过,听了这话,也只是淡淡道:“不了,小东西们不爱听话。”
  姚邢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又道:“罢了,来日方长。”
  他的笑容中带着几许暧昧,让人不适,看着姒幽的目光,就像是在看着一件快要落入手中的物件,姒幽平静地回视一眼,然后转身往竹林深处而去。
  姚邢微微眯起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竹林中,轻轻舔了舔下唇,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来,眼神分外露骨。
  姒幽回到院子时,已是中午了,她看见昨日救回来的那个男人正坐在廊下,低头仔细地看花瓶中的插花,即便是隔了一日,那些花看起来也仍是精神抖擞,新鲜如初。
  金色的阳光透过竹叶的间隙,落在他的眉目上,那是一种与姚邢全然不同的沉静和优雅,就像姒眉说的,这个男人皮相确实生得好。
  姒幽站了片刻,男人似有所觉,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微笑:“你回来了。”
  姒幽听懂了一两个词,连猜带蒙,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在廊下脱了鞋,无视赵羡惊异的目光,就这么赤裸着一双白玉似的足,自顾自踏上了竹制的地板,往屋里去了。
  望着那一抹纤细的背影,赵羡陷入了沉思,这女子……真的就不怕自己是个坏人么?
  过了好些日子后,赵羡才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彼时姒幽眼神不动,表情淡淡地望着他,道,难道你就不怕我才是坏人么?
  赵羡:……说得确实有理。
  不过现在的赵羡是不知道的,他想了想,大概是在这深山老林中住久了,这里的女子不避讳这些,倒是显得更为率真。
  赵羡扶着墙站起身来,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衣裳上,虽然是上好的料子,但是经过昨日那么一折腾,到处都是裂口,实在不体面,他犹豫片刻,进了屋子。
  姒幽正赤足站在灶屋里,拿着木盆淘米,袖子挽起,露出一双藕似的玉腕,赵羡的目光在那手臂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上前去,叫了一声道:“姒幽。”
  姒幽的动作稍停,抬起眼来望他,那意思是有话快说,赵羡笑笑,语气温和问道:“请问……有换洗的衣物么?”
  姒幽没有反应,一双乌黑的眼睛仍旧是看着他,赵羡便伸手指了指自己衣裳上破了的口子,示意了一番。
  姒幽这才明白了些,放下木盆,转身进了里间,出来时,手里没有拿衣物,赵羡愣了愣,却见她径自去了廊下,语气淡淡地道:“过来。”
  赵羡虽然疑惑,但仍旧是扶着墙跟过去,姒幽伸手指了指他衣服上的口子,简短地道:“脱。”
  这个字与官话并不相似,然而赵羡却奇异地听懂了,面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惊愕,他长到如今,还是头一回有一名女子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脱。
  赵羡惊住了,没动,姒幽等了一会,米还泡在水里没淘洗,时候也不算早了,这人大概是听不懂她方才说的话,遂也不再磨蹭,径自动手去解赵羡的外袍。
  赵羡仍旧处于错愕之中,眼睁睁地看着那双素白如玉的手伸过来,十分利落地扯开了自己的腰带……
  乡下的女子都这般大胆吗?
  姒幽确信自己的目的已经表现得十分明显了,不过面前这男子看上去却颇有些手足无措,她也不甚在意,动作麻利地扯下了他的外袍,然后从衣襟上取下别着的针线,开始缝补起来。
  赵羡见了,方才的震惊慢慢散去,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浮现出来,原来她只是在帮我缝补衣裳……
  阳光落下来,在姒幽乌青的发丝间跳跃着,金色的光芒在她精致的面孔上勾勒出一条流畅优美的线条,那些碎金一样的斑点映入眸中,有一种别样的华美。
  姒幽的动作很是熟练,没多久就将外袍上的裂口都缝补好了,打眼一看,完全瞧不出来这外袍曾经撕坏过。
  缝补完之后,姒幽再次将针别在衣襟上,转身进了屋,一个字都没多说,倒是赵羡捧着外袍怔了片刻,才穿戴整齐,他的腿伤仍旧有些严重,方才扶着墙进出已是花费了许多力气,这时便在廊下就地坐下,倚着墙,目光不自觉飘进了屋里。
  那素白的纤细身影在灶屋里忙碌着,每一个动作都不紧不慢,如行云流水一般。
  到了午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明媚的阳光也消失了,乌云重重,竹林之中起了微风,眼看就要下雨了。
  赵羡倚在廊下,看着姒幽削竹管,那细细的竹管被削得光滑无比,碧色的竹屑纷纷落下,又被风吹起来。
  赵羡的腿才换了药,这时竟然有些犯困了,他与姒幽说了几句话,有时候能交流,有时候又鸡同鸭讲,谁也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只能做手势,两人倒也不介意,说到最后,赵羡的声音越来越轻,姒幽不经意转头一看,那男人竟然开始打起盹来。
  她心想,这人倒是心宽得很,在这里也敢睡觉。
  姒幽手里的动作停下了,她轻轻哼了几声,声调古怪,宛如一句短促的歌谣,一只细小的虫子自竹制的地板缝隙里爬了出来,它动作极快,顺着赵羡的衣袍迅速往上,最后停在了肩膀处,紧接着,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虫子原本青色的背壳渐渐变化起来,变成了鸦青色,与那衣袍的颜色如出一辙,打眼一看,什么也看不出来,就像那小虫子倏然凭空消失了一般。
  姒幽没再逗留,起身去了竹屋最深处的那间屋子,因为采光不太好,里面黢黑一片,然而在她踏入门的那一刻,灯烛瞬间自燃起来,暖黄的烛光将整间屋子映得灯火通明。
  木盆里还浸泡着昨天刻好的竹管,此时它通体已经成了碧色,仿佛绿玉雕刻而成似的,在烛光下显得十分漂亮,简直到了晶莹剔透的地步。
  姒幽将竹管从盆中捞起来,用干净的麻布细细擦拭干净,动作轻柔细致,宛如在对待喜爱的情人。
  等竹管内外都被擦干了,她忽然哼起了一曲小调,与之前在廊下哼的那一句截然不同,音调怪异而有韵律感,寂静的屋子里骤然传来一阵细密的声音,像是急雨敲打着窗扇。
  那声音越来越近,姒幽微微转头,只见一点金色在烛光下显得十分亮眼,那竟然是一只金色的小虫子,只有半个指甲盖大小,生得小巧玲珑,头生细长的触角,身躯圆圆的,好似蚕豆,翅膀微微振动着,飞了起来,落在了姒幽的指尖。
  急雨声戛然而止,它亲昵地蹭了蹭施婳纤白的手指,然后收敛起双翅,一头钻进了竹管之中,发出了惬意的细鸣,仿佛对于这个新居十分满意。
  姒幽将竹管盖好,用一根黑色的棉绳绑着,系在腰间,这是她的心蛊,快要养成了。
  巫族的每个女子都有属于自己的心蛊,从她们蹒跚学步开始,母亲会教她们认蛊,四岁的时候,她们会拥有第一只蛊虫,正式学习炼蛊,巫族的蛊虫有数百种之多,每一只都有不同的用处,而心蛊就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只。
  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只心蛊,当心蛊炼成之日,也正是少女成人之时,这证明她已长成了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可以娶亲,可以生子,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赵羡骤然惊醒,猛地睁开双目,少女已经不见了,面前只有一把小小的刻刀,还有一根纤细的竹管,看样子是刻到了一半离开了。
  雨还未下,风已经停了,空气中充满了诡异的寂静,连虫鸣声也不见,就像此间的活物全数死去了一般,静得可怕。
  赵羡疑惑地皱起眉,发生了什么?


第6章
  大雨来得猝不及防,廊下很快就被打湿了,赵羡只能慢慢地挪到屋里去,天色阴暗无比,雨声淅淅沥沥,如瓢泼一般。
  他倚靠在门边,手里拿着那根竹管,仔细看着,入手沁凉,上面刻着复杂的花纹,不知是做什么用处的。
  正在这时,里屋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赵羡抬起头来,只见姒幽正缓步而来,目光停在他的手上。
  赵羡见了,立即解释道:“外面下雨了,我担心这个会被淋湿。”
  这句话姒幽没听懂,她只是淡声道:“别乱动这里的东西。”
  赵羡有些发懵,他虽不明白对方说了什么,但是那郑重告诫的语气还是听出来了,立即意识到不妥,将那竹管放在了桌柜上,想他长到如今,还是头一次被人当面这么不留情地斥责,倒也是稀奇事儿。
  姒幽不欲多作解释,对于她来说,不让赵羡胡乱动这里的东西,确实是为了对方好,毕竟,就连姚邢那种人都不敢随意出入竹林小居,若是一个不慎,赵羡死了,那她原本的计划就落空了。
  山里的雨来得快,去得却慢,又正值雨季时候,大雨小雨整日不断,竹林中雨声淅沥,听在耳中,倒很好入眠,赵羡就连腿伤的疼痛都要忽略了。
  过了两三日,他行走时也不必扶着墙了,姒幽给他削了一根拐杖,能拄着走,只是动作仍旧是慢,不过这已经比赵羡想象中要好很多了。
  姒幽常常出去,短则半日,长则一日,除此之外,赵羡没在竹屋里见到过任何人,就连第一日见过的那个少女也不曾露面,就仿佛这里除了姒幽,再没有其他人。
  倒真的好似竹林深处的精怪了。
  赵羡心里失笑,这几日下来,他与姒幽的交流也多了一些,这座竹屋虽然不小,但是有很多屋子是不许他进入的,也有很多东西不许触碰。
  规矩倒是不少,赵羡这么想着,不过他原本也是饱读诗书,遵循君子之礼长大的,即便是心里好奇,他也不会去窥探主人家的情况,尤其对方还只是一名孤身女子。
  于是赵羡的活动范围,仅限于灶屋和小厅,廊下,以及他的临时住处。
  养伤的日子未免有些无聊了,这一日,他忽然想起自己住的那屋子里有一整架的书简,便想取来看看,赵羡拄着竹棍去了书架旁,上面摆了密密麻麻的竹简,一丝灰尘也没有,看上去有人经常擦拭。
  当然,如果赵羡是在普通人家里长大的,便会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自他住进来之后,姒幽从未踏足过这间屋子,三四日的时间,足够这里的摆设积纳一层薄尘了,然而此时却干净得无比,就连竹简的缝隙也都干干净净的,一点尘垢都无。
  只是赵羡自小长在富贵之家,锦衣玉食,打扫的下人排成队能绕竹林十圈不止,自然不会发现这种小问题,于是他很放心地去拿竹简了。
  竹简很重,打开时,便有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似乎很有些年头了,而赵羡的目光落在头一个字上,就停住了。
  因为这个字,他不认得。
  想他四岁开始读书习字,不说才高八斗,文载五车,但是总不至于连个字都不认识,赵羡忍不住将那竹简翻开些,目光逡巡而过,一目十行,最后尴尬地发现,竹简上的这些字,他是真的不认得……
  通篇下来,唯有末尾零星几个字有些印象,他从前在藏书阁看见过一本古籍,那时年纪小,爱些新奇事物,不认得古籍上的字,拿着去问了太傅,太傅只扫了几眼,将他问的那几个字一一回答了,才道:“这些是古时候传下来的书籍,殿下不认得是正常的,当今时候,也没几个人识得了。”
  年幼的赵羡闻言,愈发来了兴趣,他想要做个与旁人不同的人,抱着那古籍学了好几日,太傅也教他,只是古时候的文字复杂生僻,实在记不住,赵羡学了几日也没什么进展,自己的学业反倒是荒废了不少,惹得父皇生气,最后只能作罢。
  小时候学过的东西,仔细一想,到底还是有些印象,赵羡捏着那竹简惊疑不定地猜测,莫不是这一架子竹简上记载的,都是古籍么?
  他这么一想,便收起竹简,又去拿第二卷,果然上面刻的字也都不认得,赵羡合上竹简,心里揣测着这些古籍的来历,或许是姒幽祖上流传下来的。
  正在这时,他感觉到指尖像是被什么锐利的东西扎了一下,不疼,却有些酥麻,赵羡定睛一看,只见一只细小的虫子,只有芝麻大小,正在飞速地逃窜。
  他不甚在意,正欲拂开那虫子,头脑却是嗡然一声,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之际,整个人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了。
  姒幽撑着伞走过巷道,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伞面上,发出砰砰的轻脆声响,溅起的雨水打湿了衣裳下摆,她却丝毫不在意,等到了一座小院前,才停下来。
  伸手叩门,不多时,院子里头传来人声:“谁?”
  “是我,”姒幽答道。
  “原来是阿幽。”中年女人快步走过来,打开了院门,笑道:“进来吧,怎么冒着雨过来了?”
  姒幽没动,道:“我来送东西,姒眉病了?”
  女人道:“是,前几日就病了,先进屋吧,别淋坏了。”
  “家里还有事,就不进去了,”姒幽从袖子里取出一枝竹管来,道:“您拿去给姒眉吧。”
  女人见了那竹管,露出一点和善的笑,道:“辛苦你跑一趟了。”
  “没事,”姒幽微微颔首:“我先回去了。”
  “慢走。”
  等少女离开了,女人才拿着那竹管回了屋,到了房间里,竹榻上躺着一名少女,脸色苍白,唇却紫乌,额上虚汗涔涔,表情看起来很是疲惫,见了她来,便喊了一声阿娘。
  女人表情严肃道:“你老实与我说,那一日你是不是去祭司堂了?”
  姒眉咬住下唇,慢慢地点点头,女人皱起眉来,语气严厉:“还冲撞了祭司大人?”
  “我——”姒眉急欲辩解:“我没有!”
  “没有为何会中蛊?!”
  姒眉立时沉默了,她突然想起来那一日姒幽说的话,她确实惹恼了祭司大人,回来就病了,连身也起不来,巫族人世代养蛊,她也知道,自己是被人下了蛊了。
  女人见她这般,心里叹了一口气,语气略微缓和道:“阿幽刚刚来过,将蛊引送来了,你听阿娘的话,没事千万别去祭司堂。”
  姒眉眼睛微微亮起:“刚刚是阿幽姐?”
  姒眉娘道:“是她。”
  “她如何能解祭司的蛊?”
  姒眉娘打开竹管,一只青色的虫子钻了出来,她口中道:“自然是向祭司大人求来的。”
  姒眉张了张口,眼神黯淡下去,嗫嚅道:“是我的错。”
  姒眉娘看着那虫子落到她的眉心,这才松了一口气,道:“行了,你再养两日,以后不许再去祭司堂。”
  她说完转身要走,姒眉忽然开口道:“阿娘,我觉得这不对。”
  姒眉娘的动作微微一顿,道:“有什么不对?你不要多想。”
  姒眉的目光直愣愣地看着房梁,心道,我没多想,这就是不对,怎么会这样呢?
  ……
  姒幽回到竹林的时候,敏锐地觉出不对劲,她放下伞,径自去了赵羡的房间,只见他躺在地上,兀自昏迷着,衣摆上蔓延着黑色的线条,像是拢了一层漆黑的雾气。
  姒幽出现的那一刻,那些黑雾便顿时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她低头打量着这个男人,除了脸色苍白些,倒是没别的症状,大约是被食尘蛊袭击了。
  姒幽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把这间屋子里的食尘蛊清理出去了,倒让他着了道。
  所幸的是,食尘蛊是最没有攻击性的一种蛊虫,顶多也就咬一口,让他昏睡一阵子。
  姒幽取出一枝竹管来,指尖轻轻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很快便有几只蚂蚁大小的虫子从书架上爬下来,接二连三地钻入了竹管之中。
  紧接着,寂静的屋子里传来一声闷哼,赵羡醒了,姒幽转头看过去,对上那双迷茫的眼眸,对方皱着眉道:“怎么回事?”
  姒幽简短地道:“你被咬了。”
  这几日下来,赵羡也粗略能听懂她的话,因为姒幽说话简短,语速也慢,他甚至能开始学着说了,赵羡扶着额头站起身来,道:“是什么东西?”
  “是虫子,”姒幽想了想,道:“没有毒,不必担心。”
  赵羡却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被一只芝麻大小的虫子咬到昏迷,他已经这么弱不禁风了吗?
  日子就这么一日日波澜不惊地滑过,赵羡的伤渐渐好了起来,姒幽照例每日都会出去,她没去别的地方,而是去了祭司堂,她即将成亲,接任祭司之位,需要跟着现任祭司学习。
  很快,半个月的时间过去,小祭就要到了,整个巫族的族人都忙碌起来,准备起祭祀礼,还有他们少祭司的亲事。
  而赵羡也隐约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姒幽不再出去了,整日呆在竹屋里,而姒眉却成天往这里跑。
  赵羡有些奇怪,问了几句,便听姒眉道:“你不知道么?我阿幽姐明天就要成亲了。”


第7章
  小祭每年都有一次,就在年中六月,盛夏最热的时候,族人们热热闹闹地准备着祭祀礼,因为今年和往年不一样,他们的少祭司要在小祭这一日成亲了。
  外面热闹非凡,祭司堂里依旧冷清安静,如同一潭死水,到了夜里,姒幽来到祭司堂,她照例在母神的图腾下叩首行礼,起身进去了。
  巨大的石鼎十年如一日伫立于正中央,祭坛早已经摆好了,她就站在那里,抬头望着那尊石鼎,仿佛是入了神,只是眼神仍旧是冷而沉寂,仿佛含着薄薄的冰片,锐利非常。
  幸而此时无人与她对视,否则只怕要为她眼底的冷意所惊住。
  姒幽穿过祭坛,往正中的大殿走去,殿门此时是开着的,烛火被夜风吹得跳跃不定,影影重重,仿佛阴间鬼域,叫人心中发寒。
  老祭司仍旧坐在蒲团上,她面前跪着一个人,是姚邢,见了姒幽来,他习惯性露出一丝笑,轻佻而露骨。
  姒幽没搭理他,在老祭司面前跪了下来,行了大礼之后,才听那苍老的声音道:“姒幽,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姒幽淡淡答道:“是六年前的小祭,祭司大人挑中了我。”
  老祭司道:“那好,明天的小祭祀礼,你来主持。”
  “是。”
  老祭司顿了顿:“和姚邢一起,小祭祀礼结束之后,你们正好成亲。”
  这回姒幽和姚邢一起应答:“是。”
  “去吧。”
  姒幽起身退出了大殿,没多久,便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姚邢追了上来,祭坛上点着火把,映亮了他的脸,还有那漫不经心的,轻佻的笑。
  火把明亮,衬得姒幽眉目如玉,暖黄的光芒驱散了往日的冷淡,乌黑如墨的眸中仿佛落入了碎金一般,散发出让人心惊的美。
  即便见了许多次,姚邢心里仍旧是惊艳,巫族中,姒幽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了,少年时候便仰慕她,将她放入心底,而如今,她即将要与他成亲了。
  姚邢内心一阵激荡,仿佛受了蛊惑一般,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姒幽的脸颊,才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对方表情冷淡地看过来,那神情,就像是在打量一株什么草木植物一般。
  没有感情。
  姚邢的手硬生生顿在了半空,听姒幽用她一贯平静的语气道:“我先走了。”
  姚邢咬咬牙,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情,道:“阿幽,我能去你家吗?我们……就要成亲了。”
  “不行,”姒幽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声音不轻不重:“成亲的时间是安排在明天晚上。”
  她说完,不等姚邢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祭司堂,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大门处。
  姚邢狠狠握起拳来,低声咒骂一句,也大步走了出去,一天而已,这点耐心他还是有的。
  只是从方才就开始蠢蠢欲动的内心,这时候更加无法抑制了,心里像是烧着火,炽热而难忍,他脚步一转,又换了一个方向。
  姚邢在一座院子前停下来,不耐地敲门,不多时,出来了一名女子,身形高挑,见了他便轻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不是要成亲了么?”
  姚邢不搭理她,径自进了院子,女子也不甚在意,随手合上院门跟进屋去,不多时,便有暧昧的呻吟自门缝里传出来,飘散在夜色中。
  姒幽回了竹屋,屋子里的灯烛已经被点起来了,暖黄的光芒自窗口透出来,散发出温暖明亮的气息。
  她怔了片刻,才进了屋,赵羡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卷竹简看,眉头微微皱起,大概是碰到了什么难处。
  见了她,赵羡便放下竹简,笑道:“你回来了。”
  姒幽点点头,两人用过晚饭之后,赵羡忽然听姒幽道:“明天傍晚开始,你就在屋子里不要出来。”
  赵羡愣了一下,表情疑惑:“为什么?”
  姒幽收起碗筷,语气平平道:“晚上我要成亲,你就在屋子里待着,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
  她鲜少一次性说这么长的句子,赵羡仔细琢磨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原来如此,她要成亲了。
  她孤身一人居住,家里有个陌生男人在,被人看到确实不方便,若是叫她的丈夫瞧见了,就更加不好了。
  赵羡内心骤然间便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来,就像是怅然若失。
  他的目光追随着姒幽的动作,不自觉地猜想,她的丈夫,是怎样的人?
  然而不论是怎样的人,都会成为她生命中最为亲密的倚靠,她会不会对他笑?为他做羹汤?付出全身心的依赖?
  赵羡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了,心里失笑,无论如何,都与他没有分毫关系。
  等再过几日,腿伤好了,他就要准备离开这里了。
  他忽然又想起姒幽当初说的,要他报答恩情的约定来,不知她想要什么?钱财?还是别的什么?
  赵羡没头没脑地想了半天,越想心里越是不太好受,索性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在竹床上,仰头看着房梁,心道,等明日一过,他就告辞吧,这里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无论姒幽想要什么,他都答应她,权当是回报这一份恩情了。
  合上双目的时候,赵羡不自觉地在脑中想象着,少女身着红妆的模样,会是如何的动人……
  第二日一早,赵羡并没有看见姒幽,院门大开着,想必又出门去了,他心里竟然松了一口气,本来按照昨夜的想法,他准备在今天早上向姒幽辞行的,毕竟晚上她要成亲,说不定也没时间搭理他。
  不过,不巧的是,姒幽不在家。
  赵羡不知道的是,姒幽一早便去了祭司堂,她要主持今日的小祭祀礼,绝不能有丝毫纰漏,特意又去向老祭司请教,举行小祭祀礼的流程和忌讳。
  到了晌午时候,姚邢才姗姗来迟,他眼下青黑,打着呵欠,一副没睡醒的餍足模样,姒幽只是扫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姚邢是祭司的弟子,祭祀礼这一套他都会了,老祭司便让他离开,大殿里只留下了姒幽一个人。
  老祭司慢慢地道:“让我看看你的背。”
  姒幽垂着的眼神微微一闪,顺从应道:“是。”
  她转过身去,解开了腰带,素白的衣衫滑落到手肘处,少女的脊背便露了出来,欺霜赛雪,如上好的羊脂白玉细细打磨而成,肌肤细腻,骨肉匀停,而在那纤细的背上,竟然蔓延着一大片鲜红色的图腾。
  那是一朵花的模样。
  无数层层叠叠的花瓣紧紧合拢在一处,分毫不露,花骨朵几乎占据了少女的整个背部,线条流畅优美,色泽鲜红,仿佛还未干涸的鲜血,透着一股神秘而诡谲的美感,让人忍不住期待这朵花盛开时的场景,该是如何的惊艳。
  老祭司打量一番,点点头,仿佛十分满意:“好。”
  姒幽背对着她,慢慢拢起衣襟,素白的衣衫将那朵未开的花渐渐遮住了,她的目光直视前方的殿门,眸色幽深如墨,仿佛浸泡在彻骨的寒泉之中,视线如利剑一般,要刺破那殿门,落在远处的石鼎上。
  然后,她缓缓地牵动唇角,露出一丝,冷漠的笑意。
  小祭祀礼很快就要开始了,这是姒幽第一次正式代替祭司大人举行祭祀礼,却偏偏是与姚邢一起,姒眉觉得心中很是不开心,就连小祭祀礼都不想去看了。
  她呆在竹林小居的院子里,百无聊赖地摇着纺车,表情闷闷不乐,一想到今天夜里,姒幽就要与姚邢成亲,她便觉得心头好似被什么梗住了似的,分外难受。
  姒眉把空纺车摇得吱呀乱响,不多时,屋里便出来一个人,她抬起眼皮子看了看,是那个叫李羡的男人,这些日子他们也算是熟识了些,因为对方模样生得好,她对他倒是有些好感。
  然而此时心头烦闷,就算放个天仙在姒眉跟前,她也提不起兴致了,只闷闷地道:“你腿好了?”
  赵羡点头:“好了许多了。”
  “哦,”姒眉拨弄着纺锤,随口道:“阿幽姐的药一向管用,我从前玩耍摔折了胳膊,也是阿幽姐帮忙治好的。”
  这要怎么玩耍才能把胳膊给摔折了?赵羡嘴角轻抽,又道:“阿幽她……去哪里了?”
  姒眉答道:“去主持小祭祀了。”
  赵羡疑惑:“小祭祀?”
  姒眉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我忘了你是外乡人,不知道这些,我们巫族每年都有各种大小祭祀,需要祭司主持,供奉母神的。”
  赵羡点点头,大概就跟拜祭太庙和祭天一类的仪式差不多,不过……
  赵羡好奇道:“阿幽是祭司么?”
  “不是,”姒眉摇摇头,又道:“不过也差不多了,等她成了亲,再过一阵子,就能真正接任祭司之位了。”
  她说着,停顿了片刻,忽然站起身来,对赵羡道:“我带你去看小祭祀礼吧!”
  赵羡微怔,姒眉又道:“这可是阿幽姐第一次主持祭祀,我怎么能因为有姚邢那个混蛋在就错过呢?”
  没等赵羡弄清楚姚邢那个混蛋是谁的时候,姒眉就拉起他径自往外走去,嘴里交代着:“你是外族人,等会我拿一件斗篷给你披上,你别露出脸来,就不会被人发现的。”


第8章
  这厢姒眉风风火火地拉着赵羡下了山,那边小祭祀礼已经开始了一半,几乎所有的巫族人聚集在祭司堂,仰头看着正中央那个巨大的石鼎,目光虔诚无比。
  祭司堂内有一名大祭司,四名长老,如今大祭司闭门不出,只有作为少祭司的姒幽主持小祭祀礼,祭坛就布置在石鼎下方。
  这几日天色一直阴沉,仿佛随时都会下起雨来,重重黑云将苍穹笼罩着,气氛肃穆,祭坛的四周点起了火把,火光映照在石鼎上,折射出闪烁的光。
  姒幽穿着厚重的祭司长袍,深色的布料衬得她肤色如雪,她吟唱祭祀礼文的声音清冷,好似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不可接近,又让人忍不住仰望。
  赵羡跟着姒眉到达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这副情形,姒幽双手托着一根长杖,精致的眉目分外冷清,所有人都虔诚无比地仰视着她,仿佛在膜拜神祗。
  姒幽轻轻启唇,吟唱着祭祀礼文,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传来,像是一个小锤,重重地击打在赵羡的心上,他紧紧地注视着祭坛上的少女,她纤细的身形被裹在那宽大的祭司袍中,俯视着众人,眼神冷漠得近乎死寂。
  赵羡忍不住想,她看起来并不高兴。
  她不喜欢主持祭祀礼吗?
  吟唱结束,所有的人都齐齐跪了下来,赵羡被姒眉一拉,两人也跪倒在人群中,赵羡再次抬头,朝上方的祭坛望去。
  姒幽的目光落在自己捧着的长杖上,这长杖不知传承了多少个年头,光滑无比,顶端镶嵌着一枚硕大的宝石,像人的一只眼睛,空洞洞地注视着这世间。
  据说这是母神的眼睛。
  可是姒幽不信神,与底下跪拜的那些巫族人们不同,她毫无信仰。
  确切说来,她的信仰在许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就已经被族人们践踏粉碎了。
  姒幽只信她自己。
  她与长杖上的那只眼睛对视着,眼底全然是漠然,没有丝毫热忱与虔诚,像是在看一件彻底的死物。
  片刻后,她抬起眼来,目光在自人群中逡巡而过,慢慢地收回来,四名长老戴着祭祀的面具,跳着古怪的舞蹈,挥舞着手足,绕着祭坛跳,灰白色的头发被风吹得胡乱飘散,十来名祭司弟子们围坐在祭坛四周,高声地吟唱着祭词,这一切的一切,看在姒幽的眼中,荒谬而滑稽。
  宛如一个低劣至极的笑话。
  吟唱结束,姒幽状似恭敬地放下长杖,姚邢走上前来,将一个燃烧的火把递给她,姒幽接过来,对方的手指看似不经意地轻轻勾过她的掌心,眼神里饱含意味深长。
  姒幽的表情却分外平静,甚至吝惜于多给一个眼神,她举起火把,一步步顺着长长的木梯,往上走去。
  跪伏在地上的所有巫族人都抬头望去,目光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祭祀礼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
  木梯一直通往石鼎的上方,姒幽终于到达了顶端,她举着火把,仰头望去,天上的乌云拼命涌动着,风渐渐大了,将她厚重的长袍吹得飘起来,发丝一缕缕在空中散开。
  下面又开始吟唱起祭词来,隐隐约约,火把烈烈燃烧着,好似一场盛大的欢宴。
  姒幽低头望去,只见石鼎中以草绳捆着三牲祭礼,鼎内空荡荡的,一片漆黑,仿佛一张巨大的口,等待着猎物投入。
  她举起火把,凑过去,火苗立即舔上了草绳,瞬间燃烧起来,草绳断裂,三牲祭礼便纷纷跌入了石鼎内,发出噗噗的闷响,宛如掉进了巨兽的胃袋中。
  姒幽将火把扔了进去,那一瞬间,无数的火焰腾升起,争先恐后地往石鼎上方蹿出来,把阴沉的天空都要映亮了。
  火光落在她的眼底,疯狂地跳跃闪烁着,将她清冷的面孔染上几分绯色,下方跪拜的巫族人们跟着高声吟唱起来,这是祷词,奉告母神,祈求今年的风调雨顺,事事平安。
  姒幽冷眼看着那熊熊燃烧的大火,面无表情,一点冰冷的水迹落了下来,打在额头上,她下意识抬起头望天,雨终于开始下了。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几瞬就将她的发丝打湿了,透明的雨水顺着纤细的脖颈流下,浸透了厚重的祭司长袍,姒幽却全然无动于衷,她望着那沉沉的天色,眼神难得浮现几许茫然。
  桑儿,是你在哭吗?
  耳边又响起女童凄厉的哭喊声,如同纠缠了她多年的梦魇,阿姊,我好痛!
  阿姊,桑儿好痛啊!
  救救桑儿!
  她听着那声音,仿佛是入了神,明明每次想起都心如刀割,却还偏偏一次又一次地回忆着,好似这样,才能让她有一种活着的感觉。
  “姒幽!”
  她感觉到一只手紧紧抓住了自己,姒幽下意识低头,正撞入了一双略带担忧的眼眸中,是她救下的那个男人,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来了?”
  与姒幽对视的那一瞬间,赵羡心里猛然一紧,那眼神如同燃烧过后的一捧死灰,就连瞳仁都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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