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好物,尚不比林间草木,”燕怀瑾悉数瞧在眼里,眉目间有过一瞬的动容,揉着徐杳的指腹力道也重了三分,“更不若这无边风月。”
“臣弟这些年在菏泽,落得个逍遥自在,整日里可谓是享清福,以往在京都并不知晓,如今离庙堂之远,才见闻许多民意,”燕怀信敛下眸光里涌上的虎视眈眈,面上也渐渐染上些许笑意,“百姓都说做官做府起高楼,民脂民膏在里头。骑着骡子想骏马,官居宰相想王侯。有了千金想万斛,当了皇帝想成仙。”
燕怀瑾喉结微动,听罢席下人这一番话,难免发出两声低低地笑声,这笑意却不达眼底,面上溢出戏谑之意,言辞间却尽是唏嘘:“任他官海起高楼,受千人尊捧,享万民跪奉,可曾窥得造化一息?可又能把生死一辩?”
燕怀信眉头舒展,慢条斯理坐起身来,恭恭敬敬朝上首拜了一礼,屈膝叩头,一闭眼便煞有其事道:“陛下泽被苍生,自是千秋万载。”
第86章 捌陆
燕怀瑾半晌未曾开口, 指尖还摩挲在酒爵上,初时那跪在殿下的穆王燕怀信还算有几分沥胆堕肝的忠臣架势, 奈何被人晾得久了,殿内亦无旁人敢在这个当口开口, 一时间倒显得燕怀信成了跳梁小丑一般。
不急不缓替徐杳挟了一筷子蟹粉酥往她跟前的瓷碗里一搁,微微低了低颔,这是要同徐杳说体己话的意思。
“今儿怎么这般拘泥,平素并不曾见杳杳如此乖觉,可是先时有人开罪了你?”
果不其然,徐杳眼睫微动,眸光在跟前的蟹粉酥上有过一顿, 继而便对上燕怀瑾略染笑意的眸子,下意识嗔目望他,心思却打了个圈, 再一开口已是软声软气:“幸得陛下青睐,待妾照拂有加, 并不曾有人开罪了妾。”屈了屈指头, 丹寇在身侧人掌心里状似无意挠了挠, “穆王还跪着呢,原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赶明儿给人留下话柄, 还当是妾一昧拽着您说话,您只好怠慢穆王。”
徐杳也不忌讳,不大不小的声音, 不偏不倚足以教殿内众人听个正着,一番话将罪责悉数揽到自己身上,话里话外也听不出半点惋惜懊恼,尽是些信口拈来的空话,玩世不恭的口吻。
“该是朕疏忽了,竟忘了穆王还跪着。”
饶是穆王再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听到上首恍然大悟的做派,面上也显出崩坏之色,一张脸已是黑了个底朝天,到底也不过转瞬即逝,唉声打着官话谢了恩典便回席了。
约莫戌时将过时,殿内丝竹笙乐之声还余音绕梁,徐杳筷子没动两下,抬筷子的时候用得悉数是燕怀瑾挟过来的,他倒是兴致大好,连带着酒也饮了大半,一面醉眼看歌舞升平,一面还顾着打量她席间动作,约莫是见她不动筷,这才接二连三替她挟起膳食来。
好在她倒是赏他几分薄面,从头至尾不曾推拒他这份心意。直到崇文门方向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不知不觉竟已至亥时,眼瞧着殿内东侧一隅的锦绣山水屏风后头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形探出来,可谓是步步生莲款款而来,怀里半搂着琵琶,靛蓝晃眼的衣衫垂绦,十指如玉,露出腕间一串珊瑚珠子。
以致于徐杳连身子都坐正了些,再打眼一瞧,这女子鬓上只斜钗着一支檀木簪,面上却戴着半面纱,朦朦胧胧,衬得一对眉眼都比往昔照人些,尤然一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样,琵琶弦动,正是耳熟能详的一曲《阳春白雪》。
嗬,曹凝君这一遭故技重施,换药不换汤,还真是管用便行。再一想,这《阳春白雪》上回自己指名道姓要听曹凝君弹这曲,天不遂人愿断了琵琶弦,曹凝君也不辜负人,到底还是堂而皇之重弹一曲《阳春白雪》,依旧在她眼皮底下。
偏偏正位上的建安帝连眼都没抬一下,倒是徐杳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殿中央,曹凝君眸光有过一瞬的黯淡,到底还是强撑着身形,拨动琴弦的指形却半分未受影响。
其实曹凝君在这日子里挑这曲,实在违和得紧,也不知她是铁了心非要挑这曲,还是无意之举,倘若寻常日子也罢了,偏生腊月三十人人都讲究一个福禄双全,避世的曲子终归还是过分寡淡了些。
以致于殿下嫔妃一侧的席位里,一个个面上五味杂陈,竟比殿中央花枝招展众星捧月的那位还要精彩纷呈。
徐杳将柔荑从燕怀瑾掌心挣出来,见他面露狐疑,她嗫喏着唇,随意搪塞了个出恭的缘由,便起身循着殿侧的小径从含元殿出去了。
鸢尾忙不迭上前替她穿戴好妆缎狐肷褶子大氅,再转身接过宫人手上的宫灯,才覆到灯柄上,便由莹白一双手接过去,鸢尾晃了晃神,对上徐杳一对翦水秋瞳,明晃晃的眼睫朝自己眨了眨:“我自去外头走一走便回,适才席间酒吃得多了些,算着时辰陛下今儿还不曾给外臣赐年夜菜,”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不必跟着我。”
想她鸢尾好歹侍奉了徐杳这小半年,多少也摸清楚她的性子,心知她笃定之事,再不会听及旁人只言片语,索性了当应了声,左右也安不了心,心头微动,眼瞧着徐杳同自己背道而驰,转了身便回含元殿一五一十同蔡莲寅呈禀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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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巷
婆娑枝头上挂着一弦残月,破落的门扇几乎摇摇欲坠,时不时发出一声声“吱呀——”的声响,风声鹤唳里,映出徐杳半明半晦一张脸,裹在狐裘里愈发显得莹白,鼻尖却微微泛着红,许是教寒风吹得久了些。
踩过磕磕绊绊的石子小径,好在提灯仔细探着路,直到跟前出现一方月台,踩着石阶上去,月台中央的枯井才渐渐显出形来。
徐杳握着灯柄的骨节都渗出了几分苍白,呜咽的风拂起满地的尘寰,连带着她鬓上都落下几缕碎发,温温顺顺躺在襟领的狐裘上。
她脚步倾颓,打着灯盏往黑洞洞的枯井里探了一眼,攀着青苔的井沿上依稀好泛着殷红的血迹。
其实她不过是临时起意寻到这里来看一眼,近来曹凝君总和放不下似的往她跟前晃,她本是心无波澜,其实曹凝君所言也并非全是虚无,她待曹凝君,与其说是金兰之谊,不如说是机遇使然。
只因她好歹也算是重活一世的人,心境都比旧时开阔一些,并不再时常记挂着这些萍水相逢的交好之情,却也难保也有一时疏忽的时候,更何况,她待旁人如何是她自己的事,至于旁人如何待她,那也应是旁人的事,她才懒怠去操这份心。
偏生适才这些事涌上心头,无端端竟想起豆蔻来。
徐杳如今也不是那整日里想着如果当初的人,眼下更多得则是年想起豆蔻而已,痛惜之情已然淡了许多。
不曾想她一时间连豆蔻的身段模样都记不甚清楚了,掰着指头算离豆蔻去的日子连半年还不到。这样辞旧迎新的日子,豆蔻该是最上心的。
“何人在此?”
冷不丁一道声音响起来,她陡然一怔,继而便听到再熟捻不过的口吻,不疾不徐问她一声:“也不怕掉下去?”
循着声儿望去,一道长身玉立的轮廓从夜色里踱步而来,徒惹得徐杳半眯了眯眼,几乎是自喉间逸出一声“哼”来,“原来不是被外头的花儿朵儿迷了眼,却是被多嘴的雀儿给说对了,是被外头的吃食给勾起了馋虫。”
但见燕怀瑾的身形显在昏暖的灯盏所及处,发髻上还戴着九绺冠,一派气定神闲,她直愣愣地望着眼前人欺身过来,下一瞬已经被人圈进怀里,她一时忸怩,连声音也低了低,“陛下不知晓,落英榭的方寸这两日不安分得很,连着吃食都比往日用得少了些,依妾看,您当初赏方寸给妾,全不过是为了哄妾高兴,既不能物尽其责,依妾看,不如趁早打发了去,省得平日里多受这份闲气。”
“贯会指桑骂槐的——”燕怀瑾听罢她这番话,屈着指头朝徐杳额上点了一下,甫一开口已给她定下罪名来,末了却将人往自己怀里搂近了一寸,伏低作小道,“到头来又成了朕的不是。”
“依着杳杳看,该挑个什么日子,把朕打发了去?”见徐杳低着眉不说话,打量她半晌,顺势捉住她微凉的指尖往掌心裹了裹,虽说他自己也暖和不到哪里去,偏偏却爱替她焐,低了低颔,同她耳鬓厮磨道,“看来是存心要打发了朕来顺气,嗯?”
院落里的萧瑟竹篁随风作响,徐杳一时绷不住乐了,淡淡勾了唇:“明儿最好,”仰着俏生生一张脸,一对柳叶眼里尽是狡黠,“建安十年,元月初一,想来是个顶好的日子,您说是与不是?”
燕怀瑾一时也不应她这话,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另手替她将发绺拢在耳后,末了沉着声儿郑重其事开口,吐息浸在她耳窝上,一阵耳鬓厮磨:“朕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眼瞧着徐杳莞尔,霎时间似乎连天地间的气候都暖和了几分,面容愈发招人得紧,燕怀瑾立时便明白过来她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笑意融融望着她:“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还有半刻便是亥时,朕带你去崇文门上看烟花去。”
徐杳抿了抿唇,嘟囔着声道:“冻僵了,”垂下眼帘,“走不动道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