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未落,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周身一轻,已经被燕怀瑾拦腰抱在怀里。
以致于她鬓上的白玉嵌翠碧玺钗都颤颤巍巍起来,他步履沉稳,迈过门槛出了永巷的地界,徐杳这才发现外头的宫道上几乎是灯火通明,蔡莲寅一干人等木头桩子似的候在轿辇一旁。
她素来并非面皮薄的人,眼下却禁不住赧然起来,索性歪着脖颈往燕怀瑾怀里一凑,一丝面容也不好意思露出来,遮得严严实实的。
好容易上辇起了轿,燕怀瑾掌心微动,徐杳已成了半倚在他膝上的姿态,被迫使着露出一张脸来,眉眼蔚然,腮上浮现出两缕酡红,也不知是闷出来的还是当真羞得紧了。
“杳杳,”直到燕怀瑾懵然唤她一声名讳,口吻亲昵,声音却比适才低哑了许多,徐杳当即便明白过来他这时候揣得什么心思,愈发面红耳赤,挪了挪胳膊肘子正欲起身,又被燕怀瑾摁住,继而便对上他愈发深邃的一对眸子,好酒贪杯似的望着她,“且给朕安生一些罢。”
第87章 捌柒
徐杳一双手几乎是下意识便半揪着燕怀瑾的衣襟, 他现下面上讳莫如深的神色,她再熟悉不过, 恍惚之间便想起床榻缠绵时,他也是这副模样, 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一开口却是不容置喙的口吻,往往这时候,他还会仔细捻过她腰上三寸,继而便同自己耳鬓厮磨道:“再来一回。”
所以说,燕怀瑾这厮,还当真不是个东西。
轿辇一如既往的四平八稳, 一路相安无事,燕怀瑾只是将她搂得紧了些,再无其他动作。
她半边脑袋搭在他的黎色鹤氅里, 还落得个暖和,他身上还隐隐约约沾着酒气, 夹杂着他平日里熏衣用得雪松香, 竟出乎意料的好闻, 她适才在席间也小酌了几杯,又往永巷跑了一遭,此时周身泛起暖意来, 连骨头都酥软了几分。
以致于再度被燕怀瑾从轿辇里抱出来的时候,她还未曾察觉,明晃晃露出一段玉腕, 指尖上涂着杏红的丹寇,更是打眼得很,她身上原本披得狐裘约莫是适才在轿辇里被人褪去,此时整个身子都掩在他鹤氅里,倒成了她一昧往他身上攀似的。
而蔡莲寅一干人等则熟视无睹一般在宫墙跟前立着,噤声顿首。
脚下是一寸一寸铺成的青石板,上头浮雕得是青莲纹路,城墙外悬着一串红油纸灯笼,亘古的梁柱上隐约显出几分斑驳来,伫立在城楼上时,庭廊下疏影几缕月色,但见眼前的京都城店肆林立,依稀可辨朱雀街的瓦栏勾舍喧嚣不已。
徐杳肩上一沉,燕怀瑾已将他的鹤氅裹在自己身上,一双手正在襟前为她系着绶带,神色专心致志,不知道的还当他这是在批折子。
“全是您的酒气,如今偏沾到妾身上来了,”她微微蹙了蹙眉,言辞凿凿,还拈了句野史上的评文来弹劾他,“论爱色贪杯,彷佛如金陵陈后主。”
燕怀瑾也不恼,细细听她一字一顿将末一句话说出来,眉目愈发隽永淡然:“可不敢放你胡天胡地,待吃醉了酒,又要鸠占鹊巢赖朕塌上折腾一宿,朕是不依的。”
“什么鸠占鹊巢,只拿上一回在华清宫——”眼瞧着燕怀瑾面上露出些许得逞的笑意,心下暗道不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落了他的套,想到自己几乎脱口而出,颊上飞起两片红云来,别了半个头去,将人往外搡了一把,“可见您是个乐天知命的人,净是浑说。”
她手上也不知使了多少劲,燕怀瑾依旧立在原地纹丝不动,轻而易举箍住她的手腕,变戏法似的从袖囊里取出一件暖玉镯子顺势往她空落落的腕上一套。
“还是旧年腊月里新得的一串十三瓣金刚菩提子,余下的菩提子当时都磨成一盒佛头青,差人送去寿合宫了。只里头的璆琳是个再稀罕不过的好东西,便打成了冰晶玉髓镯子,”将原委与她说了,郑重的口吻,“往后便由你戴了。”
徐杳敛下眼睫,都说冰晶是最为温润剔透的玉髓,这话果真是不假的。
“妾屡屡坏您大事,”眉眼上都染了几分颓唐,沉吟了半晌才问他,“您当真不怪罪吗?”
“那都是些面上的章程罢了,”燕怀瑾不置可否,替她正一正鬓上的发钗“朕想听听你心里怎么想的。”
“人都贪心呀,”鬓上的发绺又被冽风拂下来,唇角还若隐若现噙着一抹笑意,“今儿想要的,明儿说不定便不要了。”
燕怀瑾凭栏瞭望了一眼城门下的景况,月明星稀里长袍云靴上也被风激起许多衣褶子,大有一副乘风快哉的架势:“京都昌平,关外安宁,如此纵观天下,当时平生所求。社稷存弊病,宫闱暗有不宁,朕岂能不知?”
红尘碾过长街上,鼓楼上懵然作响,随着漫天烟花坠在灞水岸上,已是建安十年元月初一了。
氤氲的雾气浸在溶溶月色里,燕怀瑾替她抚了抚襟上的鹤氅,十足十发乎情止乎礼的做派,指腹覆上她的下颚,穿过她的耳窝,抵在她鬓边。
“只一件,朕不舍得你。”
徐杳本就在夜色里多少有些视物不清,一时间绽开满天星的烟花,天地间霎时亮如白昼,以致于她禁不住颤着睫抬眼——
凄凄迷迷的旖旎烟花,道不尽的流光溢彩,火星子稀稀疏疏地散在四下,几乎是“嗵——”一声便在她心底炸开了。
翌日落英榭
晨光微熹,原本按着往年的规矩,宫里头上上下下都是要去寿合宫行三跪九叩之礼,但今年却别开生面,只因崇熙太后这遭病重,命明珠去各宫递了话,这请安之礼便免了,偏偏卯时的时候蔡莲寅蹑步进了内殿,低声通传了一声:“穆王一大早便进了宫,眼下正跪在华清宫外头请见呢,臣先时遣人回了话,说是陛下歇在落英榭呢,岂知穆王听罢这话照旧在石阶下跪着,任旁人再劝也不听,誓要见您才罢休呢。”
徐杳昨儿被他闹到寅时才将就入了眠,眼下本就睡得浅,经蔡莲寅这一番动静,神志已有了几分清明,眼帘却重得抬不起来,嘟囔着声音开口:“人家这般诚心来拜您,您这气焰也该收敛些了。”似乎是才意识到自己半边身子还搭在他怀里,遂辗转裹着被褥往里头侧身一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好一会子才安稳下来,“您好歹也去瞧一瞧罢,昨儿宴上已经替您背了一回罪责,谁知道这回又该是什么罪责了。”
她这厢昏昏沉沉之际,言辞都有毫无忌惮起来,燕怀瑾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触手绵软,以往瀑一般的青丝此时却纷杂无绪,被她胡乱枕在身下,想着约莫是昨儿夜里折腾得狠了些,眼瞧着自己跟前的被褥被她悉数卷去,终于耐不住性子起了身,他倒是精神大好,还不忘一本正经告诉她:“什么罪责,初一便这般口无遮拦,也不怕当真犯了忌讳,普天下还有人敢治你的罪不成?”
蔡莲寅从始至终面无波澜,却开始装聋作哑起来,手上的动作也不停,忙不迭上前侍奉燕怀瑾起身。
直到日上三竿之时,徐杳才悠悠转醒,说是初一,其实也不过是个闲散日子,便穿了一件绯色蹙金绡的对襟襦裙,鬓上斜钗着一柄碧玉檀木簪,戴一对南红玛瑙坠子,也算应景,起身用罢膳后,又吩咐鸢尾去将落英榭的使唤宫女皆传到外殿的檐下候着,取了一方紫檀木匣子出来,往案上一置,对着众人的眸光将匣子开了。
赫然一派姹紫嫣红,皆是些绣着花样的荷包,此时堆得满匣子高,徐杳抻了抻裙面,在桌案一边落座,屈着指节叩在案上,时不时敲一下,笑吟吟地开口:“今儿图个彩头,不凭份位高低,全凭你们的手气。”
众人齐声谢了恩,无一不是喜上眉梢的模样,挨着顺次踩着殿槛往殿里来领荷包,末了倒惹得一阵啼笑皆非,煮茶的宫女竟还不及专在殿外提扫帚的领到赏钱多,而其中最教人出乎意料的竟是,鸢尾到最后领了一袋丁香色荷包,上头绣着藤蔓缠枝,再打开一瞧,不过只有一锭碎银子。
徐杳原也不是那爱费唇舌的主,一时兴起,想了句襄州话让她们学,听她们各有各的调,竟是古怪极了,一度忍俊不禁,遂打趣了众人一番便径自回内殿去了。鎏金三足铜炉里还燃着银炭,亲自裁了一段蜀锦出来,拈着针线绣起花样来,只是她的女红素来不精,至多便是用来敷衍了事之用,眼下也不知图的什么心思,竟当真仔仔细细绣起针脚来。
鸢尾从小厨房周折一番,才在徐杳跟前摆出了几样小点心,手脚利索,嘴上也不闲着:“李四儿今儿做了新花样,想着让您尝尝鲜,天蒙蒙亮便起来忙活,还将奴婢叨扰起来,说是要先替您尝一尝合不合口味,免得呈上来的时候讨了嫌便不好了。”
“倒也难为他有这份心,搜肠刮肚弄这些精致的吃食,”徐杳拈着帕子拾起了一块芙蓉玉露糕,咬了一口,笑得眉眼弯弯,想起来适才鸢尾领的那份荷包,不由多看了她一眼,“也该再赏你一碟的。”
鸢尾当即便明白她这是记挂着适才那桩事,禁不住叹一声:“奴婢这心里头,可不是滋味了。”末了还一顿捶胸顿足,煞是惨兮兮的模样,直到徐杳将一旁叠作一团的丝线往她怀里掷过来,这才同她求饶,面上也绷不住露出开怀笑意来,“您饶过奴婢罢,往后再也不在您火眼金睛眼皮子底下假模假样了,”顿了顿声,眼睛珠子滴溜溜一转,不由得“嗬”一声,“您听她们哄笑作甚,要知道,您平日里的赏,属奴婢得的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