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渊诚挚的道:“王爷肯借间牢房,在下已感激不尽。”
卫英毕竟年轻气盛,还没修炼到离渊这种皮糙肉厚、油盐不进的境界,见穆王时时刻刻都把“避嫌”“不沾麻烦”几个字写在脸上,一点亏都不肯吃,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老狐狸”。
惠明帝似对自家姐夫的这种做派早习以为常,只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既如此,便由卫英将功折罪,安排防守之事吧。至于审理之事,就有劳国师了。”见离渊还跪着,忙道:“朕真是气糊涂了。地上凉,国师快请起。”
离渊道:“为陛下分忧,敢不竭心尽力?”才谢恩起身。
卫大都督旧罪未脱,糊里糊涂的又被皇帝陛下摊派了这么一件随时可能掉脑袋的事,不由一阵神经疼。
惠明帝已有些疲了,一面命王福安亲自送穆王及离渊至宫门口,一面盯着外甥背影,忽道:“玄儿,你留一下。”
穆玄身形一滞,顷刻,回身道:“臣遵命。”
整场置身事外、维持波澜不惊姿态的穆王眸光微有波动,他望了眼殿外浓密不见五指的夜,面容沉肃,眉峰冷峻宛若刀刻。
穆玄似有所觉,抬起头,正对上穆王寒芒暗涌的双目,藏在心底的那根弦不禁狠狠震颤了一下。
父子两人目光一触,便迅速移开。穆玄轻作一揖,目送穆王振衣而去。
殿内重归寂静。惠明帝强支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神色甚复杂的打量着殿侧恭谨而立的少年:“朕看你一直心不在焉的,莫非是还记挂着那个丫头?”
见穆玄默不作声,皇帝面上怒色一闪而逝,有些燥郁的道:“为了一个乱臣之女,你在朕眼皮子底下做了多少糊涂事,如今竟还冥顽不灵!”
第91章 心迹
穆玄唇线紧紧一抿, 略有负气的道:“臣原本就是这样没出息的人,陛下若是失望, 直接打死臣便是。”
这话无疑刺痛了皇帝敏感多情的神经。
“你放肆!”
皇帝猛一拍案,胸口因愤怒而剧烈起伏, 压抑了一整夜的火气在这一瞬倾数爆发。
穆玄复抿唇不语。
“朕以为,你求朕给你赐婚,是迷途知返,忘记了以前的人和事。如今看来,竟是自欺欺人,还不知悔改!”
“朕问你,若那丫头真的还活在这世上, 你待如何?是斩断旧情、就地诛杀,还是是非不分、目无王法,再犯一次糊涂?”
穆玄沉默的盯着地面, 依旧不吭声。显然没有半分“斩断旧情”的决心与态度。
“好!不说话是吧!”惠明帝面色铁青,在御案后暴躁的踱了几圈, 道:“今夜也不必回去了。你就给朕跪在这儿好好想。把你心里想的, 都给朕一字不落的写下来。明日一早, 朕要看到你的悔过结果!”
“王福安!”
皇帝厉声一唤,王公公立刻颠着小脚,一路飞跑进来, 边跑便道:“奴才在。”
“给他一支笔,一张纸,你给朕盯着他写!他若写不出来, 朕连你一道罚!”
语罢,狠狠剜了那少年一眼,才拂袖而去。
待皇帝明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被皇帝盛怒震慑住的王福安才悄悄抹了把冷汗,一脸懵然的问穆玄:“世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穆玄沉着脸不说话,只默然行至殿中,对着那张空荡荡的御案撩袍跪了下去。
王大总管愈发郁闷了。
这一个两个,都是怎么了?
宫门外,标有穆王府徽记的马车静静驻立在冷夜之中。车四角悬挂的宫灯被风吹得来回飘动,在地面上投射出四团晃动的光影。
穆王端坐在半敞开的车厢内,双目微阖,面部线条异常冷肃。
顾长福则手握马鞭,坐立不安的守在外面,一面搓着双手哈气,一面不住的打眼往宫门方向张望。
不多时,只闻一阵细碎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朝马车的方向奔了过来。
顾长福常随穆王和穆玄入宫,认出那是在承清殿伺候的一个小太监,名唤顺子,连忙跳下马车,迎了过去。
“我家世子爷呢?”
顾长福仿佛抓到救星,一双铁掌紧捏住那小太监的肩膀,火急火燎的问。
顺子先朝车厢恭行一礼,才道:“陛下有重要任务同世子交代,今夜要留世子在宫中过夜,特命奴才来禀与王爷知晓。”
顾长福听得一懵。直觉这绝非什么好事,立刻行至马车前,急急请示穆王:“王爷,这——”
“既如此,便不必等他了。”
穆王波澜不惊的声音传了出来。
“驾车回府。”
顾长福情知此事已无回旋余地,叹了口气,与顺子作揖致谢,又给了他一袋赏钱,才心事重重的驱车往靖安坊方向而去。
穆玄离开后,夭夭便辗转难眠,后来索性将衣裳穿好,只盖一层薄被,睁着眼躺在床上,留意府中动静。
夜半时,果然有马蹄声从府门方向传来。
夭夭大喜,以为穆玄回来了,连披风都来不及穿,便趿着鞋飞奔了出去。宁嬷嬷和海雪吓了一跳,连忙也跟了过去。
等到了府门口,才知晓回来的只有穆王,并不见穆玄身影。
夭夭匆匆行过礼,也不顾得什么羞躁,低声问:“父王,夫君他为何没有和您一道回来?”
穆王神色前所未有的复杂。
负手默了默,方道:“陛下留他有事交代,只怕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你不必等了。”
穆王显然不欲多言,看了眼宁嬷嬷,道:“送世子妃回去休息。”
夭夭无可奈何,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略失落的回到海棠院,忍不住问宁嬷嬷:“陛下以前也经常留世子在宫中过夜么?”
宁嬷嬷也一脸困惑,道:“世子小的时候,一月里倒有半月都缠在陛下身边不肯回来,长公主离府后,世子就很少入宫了。有时被陛下传召,也是当日进宫,当日回来,几乎没怎么在宫里过过夜。”
“陛下也真是的,什么重要的事,非得在人家新婚燕尔时把人给叫走。”
宁嬷嬷心中不满至极。也就仗着一把年纪才敢在背地里偷偷奚落那位两句。
夭夭比她更纳闷儿,除了担心穆玄,还担心到底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竟令皇帝迫切的直接将他留在宫中“交代”。
方才穆王虽没表现出什么不对劲儿,可夭夭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他身上浓重的肃杀之气。
也不知是不是忧思太重的缘故,这夜,夭夭竟断断续续做了大半夜的噩梦。
与以往所做的噩梦都不同,这一次,她梦到的人竟是自从那次中蛊外,从未入过她梦的穆玄。
梦中场景,是她只去过一次的那间阴森冰冷的穆氏祠堂。
一个只穿着件银白色单衣的小小少年,乌发半束,脑袋低垂,跪在两块粗粝的青石砖上,两条瘦削的手臂,则被吊挂在嵌在石壁上的两只铁环内。
两个手握金鞭的中年汉子,面无表情的立在他身后,将雨点似的鞭子砸落在他肩上、后背上,每一鞭下去,都要抽裂他一片衣袍。
他紧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冷汗一缕缕的沿着鬓角淌下,扣在铁环上的双手,因过度用力而指节青白,手背上青筋一条条都清晰的显露了出来。
大约是他身量不足,那铁环又嵌得偏高,施刑者才在他膝盖下垫了两块青石砖。
如此一来,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青砖上,为了维持平衡,只得死死用膝盖压住青砖,反而加重了另一重折磨。不多时,膝盖连同裤管便被砖面磨得血淋淋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少年终于疼得昏死过去。其中一个中年汉子将鞭子缠在臂上,把少年手臂从铁环上解下,少年软绵绵的滑落在墙角,身体微躬,两只手紧紧扣在胸前,似在保护什么东西。
夭夭活生生被自己这个有些过度真实的梦境给吓醒了。
不由纳罕,自己怎会无缘无故做这样血光十足的梦,穆玄小时候到底在他爹穆王手底下吃过多少苦头。多半……又是功课没做好吧……
左右也睡不着了,夭夭睁眼躺了会儿,一颗心委实不知道该放在何处,欲唤海雪进来给她作伴说说话。不料动来动去,一只手无意识的伸到旁边穆玄枕的那只枕头下面,忽然触到一件柔软的物什。从形状和触感来看,像是个手帕之类。
夭夭心头突突一跳,好奇心大盛。莫非,穆玄这家伙还有什么不能忘怀或爱而不得的昔日恋人,以至于背着自己偷偷藏了条帕子在枕头底下,时时追忆?
她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并没由来的生出些酸溜溜的味道。
待一咬牙,狠心扯出那件“物证”,定睛一看,却结结实实的愣住了。
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锦丝软帕,而是一片形状极不规整的碧色衣角,像是从什么地方撕扯下来的。
衣片上密密麻麻的写满符文。内容和画法都是那么的眼熟……
夭夭自然记得,这正是那日她在南郊对付那老妪时画的驱邪符文,是从一件浅碧色的襦裙上撕下的,后来不慎丢失,她还惴惴不安的担忧了好一阵儿。生怕这符布落入识货的人手里,窥破她真实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