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竟是被穆玄捡了回去。
他明明早就窥破了她身份,那时却装得云淡风轻,一点破绽都没显露出来。心里还不知怎么笑话她呢。
夭夭把那片衣角蒙在眼睛上,心中翻来倒去,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被一夜担忧和惊惧压制住的那一缕思念,也藤蔓般在心底疯狂的蔓延滋长。
承清殿。
眼瞧着第一缕晨熙已透过窗棂折射入暗沉空旷的大殿,王福安甚是牙疼的望着穆玄跟前那一张空空如也白纸,保养的甚为得当的白胖脸庞,硬生生拧成了一条苦瓜,愁容满面的道:“我的世子爷,您好歹倒是写几个字儿,待会儿若是陛下问起,奴才可要如何交代!”
穆玄从善如流,果真提起笔,在纸上龙飞凤舞的写了起来。
王福安有些受宠若惊的擦了把冷汗,连忙殷勤在跪在一旁,给他铺纸研墨,好不忙活。可等他偷偷瞅了几眼纸上写的内容,便渐渐觉出不对劲儿。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王福安生生念出一身冷汗,忐忑不安的问:“世子,这、这是什么文章?”
穆玄甚潇洒的把笔一扔,并将纸上墨迹认真吹干,道:“一出戏文,亦是我的心迹。”
王福安:“……”
他这两天是命犯太岁了吧!怎就招惹上这么一个祖宗!
惠明帝昨夜去长信宫探望过受惊的太子,便在郑皇后的翊坤宫歇下了。一大早看到那张堪称找死的“悔过书”,倒没有王福安预料中的龙颜大怒,只哼了声,道:“朕就知道,他也就这么点出息!”
王福安不敢接话,只满脸堆笑的在一旁陪着。
倒是正服侍皇帝用膳的郑皇后笑道:“现在这些少年人,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哪个没在「情」字上打过磕绊。岂是说斩断就能斩断的?”
惠明帝不可置否:“用情太过,就不是多情,而是优柔寡断了。不过你说得对,以他那性子,他若真告诉朕他忘了那丫头,朕也不信!”
横了眼王福安,没好气的吩咐道:“让他滚回穆王府思过去,别再在朕跟前碍眼。”
第92章 逆鳞
出宫后, 穆玄并未骑马,而是怀揣着满腹心事, 沿长街往靖安坊方向走去。
走过衙署聚集的明德大道,街道便渐渐热闹起来, 到处都是吆喝着卖早点果蔬的小商贩们。
“公子,来碗馄饨吧!现出锅的热腾腾的馄饨!”
穆玄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粗布衣裳、围着块碎花围裙的中年妇人正站在一个油布搭建的馄饨摊下,一面用长勺翻搅着一锅随沸水翻滚的馄饨,一面抹了把汗,热情的招揽他这个看起来衣品不凡的过客。
她身后的中年汉子则一声不响坐在角落里擀面皮、包馄饨,手法娴熟, 心无旁骛。只偶尔抬眼看看那妇人,露出憨厚笑意。
穆玄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一扬, 正打算让老板娘打包两份带回去,忽听旁边桌上一名食客低声和同伴道:“你们听说了吗?出大事了!”
另外二人俱是一脸茫然, 催他快讲。
那食客眼睛往左右一扫, 确定没什么不该有的闲杂人, 才用双手在胸前比划了一团物什,道:“夔龙卫——这次钓到大鱼了。”
二人齐问:“什么大鱼?”
“五年前,「公输之乱」的余孽!”
此言一出, 周围食客纷纷侧目,朝那一桌望去。连几个过路的都有意无意放慢了脚步。
“这、这怎么可能,当年那一族不是——”其中一人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心有余悸的道:“听说,剖丹抽魂,连投胎都投不了。别提多惨了。”
起头的那食客一脸高深的道:“我骗你们作甚。今日天色未明,卫英大都督便亲自带四十八重卫将逆犯押到了典狱司。三日后,还要在祭台上当众典刑呢!”
众人哗然,立刻七嘴八舌吵成一团。
穆玄沉眉盯着那名唾沫横飞的食客,若有所思。
不过短短一夜,这等机密消息如何会长了翅膀一般,在市井小民间传得沸沸扬扬?连他都不知道“逆犯三日后当众典刑”这件事,一个普通小民,又怎会知晓?
不消说,多半是离渊在有意往外散播消息,实施他的“捕鱼计划”。
外面已经乱成这样,只怕用不了多久,消息就会传入穆王府中。
穆玄不敢再想下去,匆匆付了银钱,便疾步而去。
老板娘犹自在后面吆喝:“公子,你的馄饨忘带了——”
——————————————————
“去洛阳?”
夭夭惊讶的望着穆玄,还没来得及询问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便被他一句话砸得有些发懵。
穆玄点头,不漏痕迹的道:“昨日母亲来信,说很想见见你,命我尽快带你过去。”
夭夭有些不踏实的道:“今日午后就出发?会不会太急了些?西平侯府那边怎么交代?”
明天正是归宁之日,依规矩,穆玄该和她一起回趟西平侯府拜访孟老夫人及他“铁板钉钉”的岳父岳母。
虽说她身份是假的,与西平侯府众人也没有血缘关系。可孟老夫人在关键时刻护她周全,姜氏待她一片拳拳之心,如同亲女。她不能忘恩负义,让西平侯府再因为这桩婚事失了颜面。何况,那府中还住着一个她最牵挂的、不能宣之于口的人。
穆玄似早有打算,眉毛挑了挑,道:“我会让福伯先将礼物带过去,并附封请罪的书信。等咱们从洛阳回来,我再亲自登门谢罪。”
于是,成亲以来,夭夭第一次见识到了穆玄“言出必行”的不讲理做派。
不到一个时辰,他们二人的贴身物品便被宁嬷嬷用两个大箱笼收拾妥当。
夭夭狐疑不断的望着他眼底沉的那层淡淡乌青,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昨日皇帝不是留下他交代重要任务么?他就这样扔下整个玄牧军,陪她去洛阳探母?还是说,那件任务与此次洛阳之行有关?
穆玄面不改色:“怎会?那封信就在我书房里,若不信,你拆开瞧瞧。”
“倒是你,这么记挂着回西平侯府,该不会有什么事瞒着为夫吧?”
夭夭的确有点心虚,琢磨着是不是该把柳氏的事告诉他。
这时,院中忽然传来顾长福的声音:“世子呢?王爷回来了。”
宁嬷嬷应了声,朝屋里走了
夭夭只能把未说的话咽回肚子里。
穆玄大约是急着向穆王回禀去洛阳的事,匆匆一整衣袍,便随顾长福一道走了。
九华院,正厅。
穆王朝服未换,正坐在一把梨木圈椅中闭目沉思。
“接下来,你如何打算?”
听到脚步声,穆王并未睁眼,只不温不淡的问了一句。
穆玄默了默,一抿嘴角,方至厅中展衣跪落,恭恭敬敬的一叩首,道:“孩儿来向父王辞行。”
穆王眉心几不可察的拧了拧,顷刻,眼皮缓缓张开,露出英华内敛的双目,喜怒不辨的盯着眼前的少年,问:“辞行?要去何处?”
“孩儿打算送她去洛阳陪母亲住一段时日。之后,孩儿便搬回军中。”
穆王皱眉:“这么急着搬出去,是怕连累本王和穆王府?”
穆玄并不否认,微一沉眸道:“当日,孩儿既答应过父王,便绝不会食言。况且,即使父王不开口,孩儿也决不会因一己之事陷穆王府于危险之地。”
“父王肯全力支持这桩婚事,孩儿已感激不尽。”
穆王不予置否,忽问:“之前本王交代你处理的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穆玄知道,穆王指的是石头村村民生怪病的事。
“孩儿已经查清,那些壮丁之所以会生病,是因为他们新近垦荒的一块山地下面埋了不干净的东西,以致邪气入体。里正已带人将那块地皮圈禁,禁止百姓再进山垦荒。”
默了默,他不漏痕迹的道。
“圈禁?”
穆王面露不虞,沉声问:“既是不干净的东西,为何不直接清理掉?”
穆玄道:“那东西煞气极重,孩儿修为浅薄,不敢擅自行动。”
“既如此,为何不告于本王知晓?你解决不掉,自有人可以帮着你解决。”
穆玄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认错:“是孩儿思虑不周。”
穆王晒然:“本王看,世子是思虑太过了!”
穆玄面色一白,抿唇:“孩儿不明白父王的意思。”
“还在嘴硬!”
穆王声音骤然一寒,双目如炬,紧紧盯着穆玄,道:“私自瞒报阵眼,你可知,若被发现,是什么重罪?”
“凡在上位者,最忌恨被人欺骗威胁。你以为,单靠那些子虚乌有的阵眼,就能扭转乾坤,「逼」圣上为乱臣一族翻案么!”
穆玄本还心有顾忌,被穆王这样毫不留情的当面拆穿,反而释然许多,抬眸,毫不畏避的道:“躲的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孩儿既敢娶她为妻,便知道迟早会有今日。不试一试,如何知道不行?”
“如今离渊在朝中一手遮天,百官噤若寒蝉,即使知道当年的案子有诸多疑点,也无人敢说真话。父王掌管典狱司,也曾叱咤沙场横扫千军,就忍心看着忠臣蒙冤,良将饮恨,被那些宵小踩在脚下,沦为人人唾骂的乱臣逆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