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有半个时辰……姚净姿一语不语。
越久越好……文依静坐如空气,不去打扰眼前人的思绪。
“你看过这卷手札吗?”姚净姿终于相问。
文依点头。
“你看到你父亲亲自书写?“姚净姿目若风缠。
文依面色平静,心中却不由打鼓,难道哪里出了纰漏:“并没有。父亲交给我时,已是写成的。“
姚净姿点头:“这不是你父亲写的。“
文依心下一跳,却不敢露出声色。
姚净姿出乎意料地笑了:“笔记几乎可以乱真。只是……你的父亲从不唤哀家净姿。他一直叫我——姚姚。”
文依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不是已经变得难看:“这卷手札我是看过的,父亲或许是不想让我看到你们之间的称呼。“
姚净姿出声而笑:“你父亲过世时,你才12岁,尚不懂情为何物,看了又如何?即便懂……又如何?无非是像方寒真一样,怨怼于哀家罢了。“
文依秀眉微颦,确实,这世上最难模仿的不是字,不是语气,而是字中透露出的熟悉。
而自己对父亲的熟悉,又不是姚净姿眼中的熟悉。
“但是……写这手札的人,却是颇为熟悉延平的,怕是他最亲近的人……是……你吧?”姚净姿眉眼艳丽,此时却多了几分寥落。
应是不应?
顾文依忽然觉得并不想撒谎。
姚净姿一笑:“哀家应该谢谢你,愿意写这样一张手札。这至少证明……你父亲让你明白了,哀家与你父母之间,并不只是那么简单的贪恋仇视。”
文依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弱小得像只蝇子。
“此生情话,无非动与不动之间;经世相守,不离有缘无缘之别。吾与寒真情动而缘至,负桑梓于有情无缘之下,莫怪莫嗔,保此生平安,不负如离一别,人间仲夏。”姚净姿口中念念,“我与你父确实相识在那木措赫的仲夏。这语气笔法……像极了延平。“
文依语气萧索:“这话,就真的是父亲手札上的,文依不过借用。”
姚净姿睁大了眼睛:“你……你说什么?”
文依点头。
“尽管我不希望这是真的。”在回顾府的十几天里,文依发现了这卷手札,一夜静立窗前,寥寥红尘困顿。
“你父亲还说了什么?“姚净姿眼中,已现警觉,白日里文依的表现让姚净姿几乎认定顾文依知道是知道文乔身世的。
“只此一段,而且,并无前来后果。“文依知姚净姿怀疑父亲透露文乔的身世,“原来这是父亲写给太后的。”
半晌,姚净姿莞尔。
“你是为了给你父母报仇而来的吧?不错,是哀家逼死了你母亲,杀你父亲的人马,也是我派出的。“
“怨恨母亲尚在情理,太后为何连我父亲也要杀?“文依眼中冰冷。
“我姚净姿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以为这一去便可离了哀家的眼前,双宿双栖,太天真了。“太后道,因为怒气,袖摆颤动。
“但你还是收养了文乔,并捧她于大陈皇后凤位。”文依颔首,“我一来,太后就是知道的,以您的手段,我死千次也可了,可我竟然活到了现在。所以……太后仍不能忘情。”大事未成,文依尚要躲开文乔身世,鱼死网破,不是自己现在要做的。
姚净姿一笑:“我有几次是准备除掉你的。可是皇帝为你,不惜母子、夫妻反目,建中王连性命也不要了。哀家确确实实遇到了阻碍,并不都是手下留情。”
文依静默。
“好了,既然哀家看过手札了,你也跪安吧,哀家倦了。”姚净姿站起身,将手搭在巫敏手上,回头看文依,“你若是从今日起好好待在子青殿,哀家便饶你一命,还有……身上这件衣服,给哀家埋了它,我与你父恩断,与你母怨却未了,所以不要总是提醒我。”姚净姿已经向后堂走去,眼见就要转弯。
哪只手打的皇后
这场对话,比想象得结束的时间早太多,姚净姿出乎意料地全未否认,而是像叙叙家常一样,不温不火了结了恩怨,而且竟然让自己回宫好好待着……文依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姚净姿不放心费丽传递的消息。
“这便是为何我父亲会选择我母亲,而舍弃太后的原因。”在姚净姿就要走入后堂时,文依没有预兆地忽然话锋一转。
“你说什么?”姚净姿刚要走,忽然回头,眼神凌厉。
“不必臣妾再重复,太后,您听得很清楚。”文依莞尔。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姚净姿脸色骤然苍白,因为文依的表情,像极了方寒真。
轻轻闭了一下眼睛,文依笑道:“被太后降罪贬为庶民,回到顾府的十几日,我有大半时光是在父亲书房中渡过的,为的就是临摹父亲语气笔记,写这一卷手札。故而没办法按照太后的要求立即交出。不过除了我父亲的手札,还有一样东西要请太后过目。”
拿出一方锦帕,顾文依以余光去扫窗外,只需要再坚持一个时辰。
这方锦帕,是在文依母亲房中找到的,若说敢于临摹父亲笔体写手札,也是因为看了母亲留下的这方锦帕。
字字淡然情真,通读之下,文依竟觉得,母亲临终之时……是喜悦的。本不想拿出来,只是此时,能拖到清晨,才重要。
“吾女文依:
今夕木棉花开,忆吾女喜此花入浴,婷婷若锦,娆漫而倍增清平。一若母亲之境,以艳极之处,独忠梅生。更似汝父,鹏程而矢志辟乡。朝顾之情在于桑梓,夕来之意与书牍间结伴,终情深。
女儿既知始末,此间此时,母愿儿亦晓情,需知母无怨,能得汝父相伴十数载,朝夕相顾,对镜懒妆,需知母无悔。
此去再无相见日。
惟愿吾女平安,得相思相托之人,白首终老。”
信终,出乎顾文依意料,姚净姿大笑起来,不可抑止。
门外,费丽走了进来。
“办妥了?”姚净姿仍笑着,问道。
“回太后,办妥了。”费丽起身,侍立在太后身侧。
“你拿给哀家这个是什么意思?”姚净姿看着文依,已恢复了惯有的姿态,表情略带轻视。
“太后怎会不懂?”文依坦然道。
“小小的丫头片子,你能懂什么?你觉得这是你母亲不计前嫌,宽宏大量?还是你父母恩爱,哀家之情就是个笑话?”姚净姿道。
“难道不是吗?”文依亦不相让。
姚净姿面色变得难看,紧紧盯着顾文依,变了又变的思量。
文依笑,直面生死身未死,而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谁还会怕?
姚净姿又是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她有何嫌可记?是他们欠哀家的。当初,你父游学至那木措赫,我们于集市初见。后来是我,是我姚净姿不顾相府守卫森严,逃了出来,到中原来找你父亲的,虽说并未言明,顾延平对我是有情的,可惜我没能躲过父亲的追兵,被抓了回去。哀家只道你父亲考取功名之后,会来提亲……却没想到等来的竟然是选妃入宫的旨意。你知道吗?哀家差一点就自绝于……”姚净姿嗔意顿生,眼中光影划过,在烛光下闪闪而动。
“太后也说了,并未言明。”文依语能杀人。
姚净姿,周身颤抖,指着文依道:“给哀家把这掌掴皇后的贱人拉下去!关进宗役!”
“太后息怒。”说话的是站在一旁的巫敏忙劝道,“衿妃……”
费丽目光一扫,巫敏忙噤声,脸上却是一阵不虞。
姚净姿忽然醒悟:“正是巫敏提醒了哀家,这个贱人此时已不是衿妃,就算哀家要赐她死罪,也不需要皇上御批。那就传旨六宫,顾文依掌掴皇后,以下犯上,竟不思悔改,顶撞太后,赐死!”
文依心下一寒。
但是寒不过姚净姿的目光。
身边费丽眼光急转:“太后娘娘,此时天色还没亮,合宫惊动起来总要有个由头,您要赐死顾美人自然是没什么不妥,但是皇上那儿,并不会像一般的小主子那样不闻不问啊。况且天明以后……不如施以惩戒,然后关进宗役,待明日事成,再行处置她。”
太后回头看了一眼费丽。
费丽忙点头。
“你说的也是。”姚净姿眼中放出光彩,“惩戒……哀家倒是要想想如何惩戒。”
费丽于太后身后,面露惊恐,本是托辞,姚净姿竟然……
姚净姿慢慢走了下来,看着文依的脸,笑道:“你是用的哪只手打的皇后?”
没有躲避的余地,文依伸出右手。
离天亮时间不多了。
拿起文依的手,姚净姿道:“好纤细的手,就是不知道……这么漂亮的手,若是手指都断了,血肉模糊,还会有多好看?”
姚净姿笑容狰狞,文依心寒到谷底。
“太后……”
“闭嘴!”姚净姿目若毒箭直射费丽,“不要以为哀家信任你,就不防着你!给夏文侯的信,被你扔在蓊萃宫外的枯井里,你当哀家不知道?”
文依、费丽大惊。
“太后,太后费丽不敢,你不要听人挑拨,费丽对您一直忠心耿耿。”费丽迅速跪倒下来,不断扣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