熠王听她言真意切,面露难色:“只是灼笙自己也懂些外伤的疗法,这些年来时常带了伤痛也只是自行疗愈,并没有给外人见的习惯……”
“殿下!”聂羽熙不可置信且言之凿凿,“难道您真的相信,世上会有一人受了重创之后,甘愿独自疗愈?他这全是不想让殿下担心啊!可殿下细想,人皆有情,在伤痛之时,也都希望得到一份关怀,灼笙跟了您这么多年,您竟不愿意在他身受重伤时,多给一分关切吗?”
熠王一愣:“本王从未想过……”
“您要想啊我的殿下!”聂羽熙扑通跪下,当即行了叩头之礼,“属下知道‘贴身侍卫’一职责任繁重,甚至有时必须抛开自身的七情六欲,可是人便有脆弱的之时,殿下仁德,偶尔体谅一二,也并非不可能吧?”
“可分明是他自己……”
“殿下!灼笙经历了怎样颠沛流离的幼年您不是不知道,他早已习惯了自己的伤痛只有自己关心,所以才不想给殿下添麻烦。可殿下也是这样以为吗?假若这一回,他真的伤势过重呢?假使他因此而伤了性命呢?!大人一定会怪罪我此刻没有坚持查看一眼伤情,那殿下,又是否会后悔此刻没有坚持命他接受治疗?”
熠王虚眼看着聂羽熙,自打相识以来,她的机敏聪慧他全看在眼里,却从未见过她如此焦心的一面。想必,是齐溯的伤势吓坏了她,这才对灼笙也心生不安了罢。
“那你去吧。”他抬头下令,“来人,带羽熙去灼笙房里,告诉灼笙不得拒绝,让他看一眼伤势再走。”
第60章 她本就不是什么圣母
聂羽熙被带到灼笙房里的时候,灼笙正坐在门厅的椅子上,穿的是粗简的白色麻布小衣,面上有一丝虚弱。
“劳烦前来探望,我没事。”
聂羽熙勾了勾嘴角,对身后领路之人道了谢:“劳烦了,请回吧,我看看灼笙的伤势,稍后向殿下回禀。”
那人欠着身子退下,并从外头将门关了个严实。
聂羽熙转身,静静看着灼笙,心里想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都知道彼此心存怀疑,要撕破脸就来吧!
谁知灼笙却丝毫没有暴露自己的疑心,反倒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都怨我力不能敌,还劳烦你跑这一趟,我心有愧疚。”
他说得滴水不漏,她便没有机会开门见山,不过这一句,也定下了此番会面的节奏——演!
聂羽熙也顾不上拘礼,泫然欲泣当即下跪:“说什么愧疚,要不是灼笙大哥冒死相救,大人恐怕……根本回不来了,请受在下一拜!”
灼笙立刻上前将她扶起:“羽熙说的哪里话,齐大人与主子情义深厚,我作为主子的贴身侍从,见他遇难又怎能坐视不理?只是未曾想到我朝境内竟有身法如此奇特的枉佞之辈,属下武艺不精,未能将其擒获,还望齐大人恕罪。”
“何罪之有!”聂羽熙被他扶起后反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赶紧让我看看,你伤在何处?”
“属下已然令府上医官处置过伤处,不劳烦羽熙了!”
“不行!”聂羽熙执着道,“我好说歹说,答应了熠王殿下要好好描述你的伤情,他才让我来的!他说你向来受了伤都不需要别人照料,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她在他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道,“灼笙,人不是独居动物,我们不是只要坚强勇敢就够了的,更多时候,拥有安慰和关心,才能让我们的心变得更坚韧。因为有的时候……”她顿了顿,表情忽然显出一丝庄重,虔诚地凝视他的双眸,“有的时候,我们获得过温暖、从而想要守护,而坚定守护的信念,才能让我们坚不可摧。就像曾经在母亲怀中得到过片刻温暖的孩子,无论离乡多久多远,都坚定不移地为之奋斗,盼着有朝一日能为家园尽一份力。”
灼笙怔怔地看着她,虽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了这么一大堆废话,却恍有那么一刻仿佛被她说中了心思,继而警觉心起——他绝对不是什么可信之人!
聂羽熙终于从他眼底抓到一丝异样,心满意足地勾了勾嘴角:“灼笙大哥,不说这些了,快让我看看伤处吧,我也好向殿下复命。”她特地强调了“殿下”二字,只为告诉他她已然受命于熠王。
灼笙虽万般不愿,却终究还是乖乖地褪去了上衣。聂羽熙不由分说地撕开包扎着的棉布,露出腰上狰狞的伤口——那不是御征所说的剑伤,而是一整片连皮带肉都挫掉了的擦伤。他的胸前也有一道与齐溯身上那道差不多长的伤口。而左肩处,则留着一个明显的箭穿孔。
聂羽熙吸了吸鼻子:“这么重的伤,怎能草草了事?”她从袖口里取出早已罐在小瓷瓶中的碘伏,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你忍一忍,这药能防止伤口溃烂,就是有些疼。”
她用棉球轻轻擦过他腰上的伤,碘伏洗去白色的止血药粉,很快发现那一大片挫伤中间,有一条细浅的锐器伤。又在给他胸前的刀口清创时,发现那长长一条刀口深浅不一曲折离奇。最后是肩头的箭伤,聂羽熙下手捏了捏他的肩膀,他虽咬着牙一声不吭,可从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中,明显能看出强烈的痛感。另外,箭虽然扎得不浅,却也有玄机——从箭孔的位置和方向看来,完美避开了肩甲上的所有骨骼,从箭头没入的深度来看,射出的力道又并不小。按照这个力度,若不是碰上骨头,是不会骤然停下的。肌肉组织中间自有负压,一旦箭头没入肉里,便有一股力会自动将其包裹吸附,以至于将锐器更往里推。而灼笙肩上的箭上,目测深度却只是仅仅没入了一个剪头。
聂羽熙心头有了更进一步的答案——他的腰间确实被齐溯划了一剑,可伤口不深,便咬牙将那一整片皮肉都擦伤来蒙混过关。胸前那一刀,若真是外人一力砍下,则应当呈现一条力道的抛物线,即伤口起初浅、中间深、最后又渐浅直到停止,齐溯身上那道伤口便是如此,一挥而下毫无犹疑。而灼笙身上的伤,却断断续续,时深时浅。人天然自带痛觉,这是再强悍坚定的意志都无法抹去的。他可以用力割开自己的皮肉,却不能抹去在痛至临界时,那暂停而深深呼吸的痕迹。所以这一刀更像是自己刻意模仿为之。
至于肩上的伤,聂羽熙十分确定他的左肩内部有严重的软组织挫伤以及部分错位,这与御征说的挨了一记重踢十分吻合。而那箭伤,却是他为掩人耳目而自己扎进去的。
手段狠辣以至于连自己都不放过,聂羽熙只觉心底羽熙习习,这样一个对自己都不曾心慈手软的人,带着恨意留在人间,必然是祸患无穷。
想到这里,只听咔嚓一声。
“咳嗷……”灼笙口中冒出一声痛呼。
聂羽熙掸了掸手,松口气道:“好了,幸好我看一眼吧,你的肩膀脱臼了!”
“脱臼?”
“是啊!要不是我妙手回春,往后你这条手臂都拿不了刀,也拉不了弓了!”聂羽熙自鸣得意地笑着,一面用绷带为他的肩膀缠绕了一圈又一圈,“我给你绑个严实,尽可能减少活动,一个月后才能拆开。这一个月,你给我乖乖在王府里养伤,哪里也不许去,明白吗?!我回头就去转告熠王,你,这一个月,都不许离开王府哦!”
说完,她在绷带尽头打了个结:“好了,其他都是皮外伤,不是什么大碍,我留下这瓶药,你每日擦一次就行!”
说罢,她抱拳:“灼笙大哥,保重!我还赶着向熠王殿下复命,便不多留了!”
她几乎是逃离出去的,只因心跳实在太快,愤恨实在太强烈。在她一分分查过伤口的同时,便一分分确认他便是那个将齐溯伤至濒死之人。她甚至能通过他身上的伤口看到他咬着牙、红着眼,因着心底不共戴天的杀念而将刀剑戳进自己的皮肉。
他不会善罢甘休,她知道。他这一生,若不将齐溯杀死,天涯海角也必要追杀不休,不仅齐溯,连他的子孙后代也不会放过……
梦里的他在杀死齐溯之后笑得那么狰狞怪诞,每一次都将她从熟睡中惊醒,而每次惊醒,恨意便更增加一分。
聂羽熙替他正骨时,真真是动了杀念。
不,她不是对灼笙动了杀念,而是早在很久以前,就对那个紫衣男人动了杀念。而随着越来越多的证据指向灼笙,她心头竟扬起一丝宁杀错不放过的狠绝。
她不是什么圣母,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喋喋不休地试图用什么大道理将魔鬼感化,魔鬼就是魔鬼,不值得一丝一毫的机会。
她愿意屈服于人面对恐惧时的本能——清除恐惧的源头。
这一点她从未迟疑,是以刚才,她差一点就从戒指中取出手术刀……只消在他的颈动脉处轻轻一划,他便会命丧于此。
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还想与齐溯拥有一个共同的未来。
聂羽熙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选择竟会如此对立。
她若暗杀了灼笙,熠王一定不会放过她,她与齐溯的未来就此完结。
她若放了灼笙,他一定不会放过齐溯,他刁钻古怪像个苍蝇防不胜防,一旦让他得手,她和齐溯的未来也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