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泠说这到底是什么?
J背对她,直直地站在虫群面前。他说,这是记忆神的走狗——“念旧”。
他说完,虫群里“叽叽叽”地一阵骚动,水雾像网一样张开,兜头盖脸地朝J猛压下来。
J不慌不忙地划了一根火柴,扬手丢到空中。整张水网都被“轰”地烧着了,“叽叽叽”的怪叫声响成一片。
海泠说不会有事吧?这是病房啊,我奶奶在里面!她要绕过J挤进去,又被他一手拦下。
J说没有关系,正常情况下是不会聚集这么多的,它们一定是发现我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被点着的虫群突然再次骚动起来,无数燃烧着的小虫成群结队地朝门口的两人飞扑,像一场落火的暴雨。
J立刻把海泠拉进病房,反手关门,用身体把她护在墙角。同一时间,他用纹着乌鸦的左手单手抽出一根火柴,屈指朝空中一弹,干脆利落,甚至没有回头。
火柴接触到燃烧的虫子,更大更炽烈的火焰爆窜开来。海泠几乎尖叫出声,J又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他说,没事,烧完就没了。
下一秒,火焰熄灭了,像被一张看不见的嘴巴“啊呜”吞掉。
病房的天花板也好,地面也好,柜子,椅子,病床的被褥……整个房间干干净净,连一颗灰都没有。
海泠看到奶奶还躺在床上,睡得很沉,就像几分钟前她出门时那样。
奶奶甚至还在打呼。
J说,这些虫子叫“念旧”,会爬进人的耳朵里,说一些陈年旧事;它们说的事不一定是真相,但一定能让听见的人感到安慰。
我说,就是记忆的美化?
海泠说,对。
J说,人和念旧之间是互相吸引的,总是沉浸在过去中的人,不愿面对未来的人,身边会有很多念旧;那些小虫子就在他们的耳朵里鼓动翅膀,让他们活在被美化后的记忆里。
时间长了,就记不清事了。
海泠说,我奶奶的老糊涂,难道也跟这个有关?
J说,你想恢复她的记忆吗?
海泠又转向奶奶。奶奶闭着眼睛,嘴唇动了动,看口型,似乎在叫“文鹤”。
她隐约看见奶奶的发间似乎藏着一滴水珠,圆滚滚的。
海泠说,不用了吧,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不需要她记得了。
J说,就算你想恢复,我也做不到。
他亮出了纹着凤凰的右手。
J说,但治好她的身体,这件事还是很容易的。
医生来的时候,海泠正在给奶奶倒水。医生说情况还好吧?海泠还没说话,奶奶坐在病床上朝他笑了笑说,本来就没什么大事,早点放我回家去,我还要给儿子媳妇灌香肠呢。
☆、年轻人
我说, 你最后还是答应他了?
海泠说, 没有,我只是请求他治好奶奶。
我说,这不还是一回事?这么一来, 你也不能拒绝他的要求了。
海泠说, 嗯。
那天晚上,她刚一入睡,就又落到那片灰白的荒漠里了。
J在那里等她。
马尾,华服, 双腿修长,腰身挺拔,像一头在林中驻足的雄鹿。
海泠说, 这是你过去的样子?
J说,这是她还活着的时候,我的样子。
海泠忍不住抬头去看他的脸。然而梦境又模糊了,她只看到一对碧蓝的眼睛。
J说, 没什么好看的, 从那一天之后,我的脸就没有发生过变化。
他说, 当时他和同时代的其他炼金术师们一样,毕生的追求就是那块传说中的石头。这是来自国王的命令,也是炼金术师们证明自己的途径。
虽然他内心也怀疑过,这东西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但又一想——创造了不存在的东西, 岂不是更能证明自己的价值?
岂不是能气死学会里那些老头?
他就把自己关在了实验室里,埋首在羊皮卷和坩埚之间。
——当然,他没有成功,就像同时代的其他炼金术师一样。
甚至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妻子已经躺在病床上,虚弱得像一张被打湿的白纸。
J说,她是因病去世的。在他蒙头工作的那段时间,隔壁市镇爆发了瘟疫,老鼠和飞鸟把这种凶猛的疾病传播到了整个国家,连最该受神眷顾的主教都没能幸免于难。
而J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溶解分离煅烧调和。
妻子在他怀里死去的时候,床头柜上的杯子里没有一滴水。
然后妻子成了一抔灰。
J说,是我的错。
他在她的枕边找到了一封信,笔迹浅淡,歪歪扭扭。信上是一些家务琐事,类似地下室的钥匙在哪儿,哪个抽屉里放着票据;笔迹一行比一行浅,一行比一行乱,最后只写了她姓名的首字母,笔迹的线条疲得像被拉断的弹簧。
她原本也许还想给他讲讲过去的事,但才写了开头几个词,又用横线划掉了。
剩下的是对于她自己的处理,非常简洁,简短,简单。
J说,就像她说的,她的骨灰在火焰中凝固成了一块鲜红的石头。
当时他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从那一天起,他的时间就停止了。
J朝海泠伸出双手,把手背上的纹身展示给她看。
他说乌鸦代表死亡,也是炼金术的第一环;凤凰代表新生,是炼金术的最后一环。
炼金术,就是把旧有元素的形态和样貌毁灭,创造出全新的物质。
海泠想到了什么,她说,所以按照这样的理论,那些死去的神灵,其实也没有真正死去?
J说,他们的生命被打碎分散,溶解在叫做“历史”的坩埚里。古往今来,人类向神灵祈求的东西并没有区别,他们也不过是换个形式从愿望中诞生。
但她不一样,她的生命已经凝结在那块石头里了。
说完这些之后,J又用蓝色的眼睛望着海泠。
海泠说,你以前从来不提起这些事,为什么今天要告诉我?
J说,你也许是最后一个与我交谈的人。
他又张嘴说了一句什么,海泠没有听清。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的耳垂上。
——他的耳垂上趴着一只“念旧”,就像阳光下的一滴露水。
然后海泠醒了,除了最后的那句话,梦境中的一切都清楚又鲜明——和她胸前那道银色的蛛丝一样鲜明。
我说,他的耳朵上也有念旧?那他的记忆也是有偏差的?
海泠说,正不正确,重要吗?
她说记忆又不是考试,必须填出唯一的正确答案;念旧把人的记忆柔化,也是为了从真实的刀口下保护他们。
我说可他一直认为自己脑中的记忆是正确的吧,就像皇城里那只猫一样。
这么一想,他之所以厌恶“念旧”,会不会是因为,其实他隐约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记忆未必正确?
海泠说,也许吧,我也不知道。
她又说,但对他来讲,记忆正不正确,早就不重要了。
海泠照常起床,洗漱,吃饭……然后回去图书馆上班了。刚坐下没多久,就接到姑姑从医院打来的电话。姑姑说,奶奶刚刚做完检查,目前情况还不错,不知道检查结果怎么样。
海泠说,肯定没事的,奶奶的福气都攒着呢,一定会长命百岁。
然后她把电话挂了,继续看书。
看着书,却没看进书;文字像贴在纸片上,她的大脑感知到它们存在,却拒绝处理它们的数据。
海泠强行打起精神,使劲看,也没看进去多少。她索性把书推开,趴在桌上。
她看到胸前银亮亮的蛛丝在风里轻颤;那一头与她相连的男人,历经千年,只求一死。
再过一会儿,也许他就会来敲响图书馆的大门。
就像半年前的那一天,他从天而降,踩着余辉落在三楼走廊上一样。
海泠只觉得胸口像个被抽紧的口袋,里面闷着几千只蝴蝶,她要很小心地忍着,守着,不能让它们飞出去。
海泠叹了口气,从桌上直起身。
——刚一抬眼,她就看到被自己推开的那本书,上面的文字发生变化了。
摊开的两页上只写了三个字,还是巨大加粗的黑体字,生怕她看不见。
——“看这里”。
海泠马上把书拿回来,翻到第二页。
——“好久不见”。
海泠说客套就免了,又不是第一次见面。
幸运神顿了一下——文字出现的间隙比上一条长了一些。
——“他还有20分钟就会到这里了,到时候,你会帮他的,对吧?”
海泠想了想说,我觉得他的记忆也许有差错。
果然,幸运神的反应和她想的一样——“事到如今,正不正确也不重要了”。
海泠说,但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说,如果他会因为我创造的神灵死去,那就等于是被我杀死的——我不想不明不白地杀死……一个朋友。
我说,哈,朋友?海泠说,就算他不这么认为,我也单方面地把他当成我朋友了,不接受反驳。
幸运神的字迹又过了一会儿才出现。
——“还有18分钟,你的阅读速度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