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袋里还有什么东西,捏着有些硬。我把袋子往手上一倒——是一张发黄的老照片,比之前的那些都要老。
照片上,18岁的海泠站在恢弘的皇城大门前,咧着牙“嘿嘿”地笑,有点可爱,还有点傻气。她在照片上看起来又瘦又小,但是腰杆挺得笔直,和她的字一样。
她旁边站着一个高瘦的外国人。
老照片已经看不清颜色了,但他的眼睛明亮得像晨星。
我看了一会儿,把照片重新放进纸袋里。
盒子最底下,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打开之后,我看到一句话,工整端庄的簪花小楷。
我突然知道她最后创造的那位神灵的名字了。
那两个字就写在纸条上。
后面紧跟着一句话——保佑吾孙健康平安。
她创造的那位神灵,最后成了我的守护神。
我也明白,海泠说的“我只是个凡人”的意思了。
她只是个凡人,凡人最大的渴求是幸福。她没有能毁坏贤者之石,或是杀死谁的力量,但她对幸福的企望,比这些力量更加强大。
她一定是许下了能让那个男人得到幸福的愿望。
然后从她的愿望里,诞生了一位能带来幸福的神灵。
我突然听到窗外有翅膀拍动的声音,但转头去看的时候,只有一道黑色的影子从视野中掠过。
我又回过头,把那张纸条看了一遍,上面的每个字都是海泠亲手写的——在我出生的当天。
我想,这真是太好了。
在她离开前,我亲口把那句话告诉她,真是太好了。
——奶奶,我爱你。
☆、番外
我曾经问过海泠, 你说了那么多, 可还记得我一开始问的是啥?
海泠说,是啥?
我说我只想知道你和爷爷是怎么认识的,结果你就开始跑马了;跑了马还不算, 还把我丢坑里了。
海泠眨眨眼, 眼珠子一转,似乎也想起了最初的问题。她扁扁嘴说,那,那, 那反正你现在也知道了嘛。
我说,这不一样,这个认识不是那个认识——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哪个认识。
海泠说, 好吧。
于是她就开始讲老高的事了。
她说,她最开始认识老高的时候,不止一次地怀疑——这小伙子,不会是读书读傻了吧?
我说咋了?
海泠说, 他说起话来就跟背课文似的。
而她认识的另一个爱背课文的男人是她爷爷。所以当时海泠总想, 看不出这小伙子年纪轻轻,壳里面藏了个老学究。
海泠说, 她考上师范学院的时候,是那一届的最高分。老镇长亲自帮她申了补贴,镇上的亲朋好友又热热闹闹地把她送上火车。大家送了大大小小一堆东西,吉祥话也说了一箩筐,说得海泠一路颠簸的时候, 还靠着车窗,一个人“嘿嘿嘿”傻笑。
她想之前的旅行都不算数,这才是她作为自己,迈向更大的世界的第一步。
她想这一步迈出去之后,她就要有新的人生了。
——而这一步迈出去之后,她新人生中看到的第一个人,是那个背课文的小高。
当时他就站在接站的人群里,伸长脖子四处张望,身上的衬衣白得亮眼,像只迷茫的鹭鸶。
海泠看到他的下一秒,他也看到她了。他立刻朝她挥了挥手,笑咧着牙叫她的名字。
海泠走过去说,你怎么在这儿啊?
小高一愣,短暂但明显地思索之后,他很流利地说,有个同学要过来接他弟弟,喊我一起来了——他弟弟还没看见,倒是看见你了。
说着他很自然地帮海泠提起了大包小包的行李。他说我送你去学校吧——反正横竖是接人,就当完成任务了。
海泠一听,立刻开心地说,好啊好啊。
——很多年后,她才从老高口中知道,哪有什么同学的弟弟。
某个人是提前打听了她们学校的报到时间,还有临近几天的列车班次,连着两三天去车站等着,才把她给等来了。
我说这么厉害的吗?
海泠说就这么厉害啊——不过当时我啥也不知道,就当自己捡了个便宜,就带着他一起去学校了。
于是小高就顺便把她的室友们给见了。
一个扎马尾的姑娘说,这是你哥哥?
海泠说不是啊。
小高在旁边不失时机地补充——是朋友。
发音标准,字正腔圆的“朋友”。
室友们就了然于心地“哦”了。
到后来开学了,小高一天天地打电话找海泠,她们也继续“哦”,一起“哦”,用各种语调“哦”,心照不宣。
我说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就你不知道?
海泠说就是因为她们不知道,才以为自己知道;而我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一直不知道。
我说不要绕。
海泠说我比较单纯,光觉得这是个好人。
我说那你就不喜欢他?
海泠又扁扁嘴,“嘿嘿嘿”地笑着红了脸——然后敲了我的头。
喜欢还是喜欢的,但她有点不好说。
作为一个刚进城不久的乡下姑娘,她想,万一人家只是单纯随手顺势地做个好人,这可咋办办?
而且她觉得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她之前觉得他跟自己爷爷似的,是个动不动就背课文的老学究。然而现在她发现,除掉他背课文的那些时候,他给她讲的许多事还是很有趣的——她想他大概也是个有趣的人。
但她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有趣,万一他嫌弃自己不有趣,这又咋办办?
在海泠寻思“咋办办”的期间里,半个学期过去了,期中考结束了。小高在电话里听她说完这件事,说,那你这周末没事了?
海泠说是啊。
小高说,那我们出去玩儿吧。
海泠一愣,说,去哪儿玩?
室友们本来在各干各的,一听见她这话,又齐齐“哦”了一声;“哦”完之后她们各自提出了2-3个备选项,其中包括电影院、商场、公园、旱冰场等当时年轻人的热门娱乐地点。
然而海泠说,我想去看看你们学校。
她说我还没去过你们学校呢——你倒是来过我们学校了。
(我说又不是见家长,还一来一往的。海泠又敲我的头了。)
于是那个周末,小高就来了她们宿舍楼下,带她去他的学校。
这是海泠第一次走进大学——她印象中的大学。
她又有一种从小县城到大都市的感觉了。
和她上的师范学院不一样,这学校要大得多,开阔得多,连天空都显得澄净高远;不管她转向哪一边,视线都可以沿着碧绿的行道树,像球一样“呼啦啦”滚出好远。她走过操场和球场,还有广阔的草坪和悠长的林荫道;她看到三五成群的学生抱着书,或者骑着车,或者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说说笑笑。
海泠对我说,那时候她是真的觉得,学校里的空气都有种知识的味道。
小高领着她,绕着教学楼、图书馆,慢慢逛了一圈。走到半途的时候,天上突然掉起雪花来,虽然不大,但密密实实地落个没完。于是两人朝最近的宣传栏一钻,站在窄窄的檐下避雪。
海泠是在海边长大的,从小到大见多了台风,见过的雪花却是寥寥无几。她抬头去望,伸手去接,要不是旁边站了个人,她还想伸出舌头来尝尝——
小高说你进来点,小心头发湿了会感冒。说着他把海泠朝里面拉了拉。
他说这雪太小了,没劲,不值得为它感冒——要是下大点,咱们还能出去堆个雪人玩玩。
海泠“嘿嘿嘿”地笑了。她说,这里真好,怪不得你想一直留在学校里。
小高笑笑说,我原本想上的是另一所学校,那里更好——但那个时候我没考上,所以现在还要为了它继续努力。
他说认准了的事,就算多花点时间,迟早也是要做到的。
海泠几乎想都不想地脱口而出——“那我也要加油了”。
小高一愣,转过头来看她。
海泠也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奇怪,但一时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她想了想说,那所学校在哪儿?
小高说,在北方。
他说那里的雪可比这儿大多了,一脚踩下去,能淹到腿肚子;下完一夜,整个世界都是白的,要是起个早爬上顶楼去看,地面上一个脚印都没有,屋檐和天空连在一起,就像天上的云满得堆到了地上。
海泠“哦”了一声,看着面前小气吧啦的盐粒似的雪花,点点头。
世界这么大,有更好的学校,更美的雪景——她想再多去一些地方,再多看一些东西。
她又想到那个人了——他一定看过更多的雪。
短暂的相处中,他极少对她描述自己见过的东西。也许他是对那些东西习以为常,觉得没什么好说;也许他是觉得浪费时间——就算说出来,她也无法想象,无法理解。
这个世界曾经以各种绮丽的姿态美过;有各种精灵神怪花天锦地地来过——然后他们又被历史碾碎,化作不会说话的尘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海泠都对此感到惋惜。她想,许多神灵静悄悄地死去,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