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件事,海泠只有一些零星的记忆。她隐约记得似乎有一双手托着自己,把她推出水面,之前和之后的事,全然没有印象。
现在倒是没人会掉进河里了——镇上的印染厂开起来之后,整条河都又黑又臭,三五米内连只鸟都看不到,别说人了。
海泠以为这老爷爷大概刚从远方回来,于是走近一步,准备给他指路。然而老爷爷立刻挥挥手,不让她继续靠近。
老爷爷说,我身上臭,你别过来,小心熏着你。
他衣服裤子上散发的臭味,和那条小河的气味很像,也许他刚从河边过来。
于是海泠站在几步外,一只手拎着酱油瓶,一只手给他比划去车站的路。
镇上就一个小汽车站,非常好认。
海泠说坐车要钱的,你有钱吗?老爷爷从脏兮兮的裤兜里摸出一把沾着泥的硬币说,喏,不少呢,都是你们给的。
然后他站起来,笑眯眯地朝海泠道谢。他的个子不高,还有些驼背。海泠怎么想也想不起来,镇上有这样一个爷爷。她眨巴着眼睛说你要走啦?老爷爷说是啊,我要搬家了。海泠说搬去哪儿?老爷爷说,还不知道,看看哪里能住得下吧。
海泠说,那非要走吗?老爷爷说,你们不要我了,我留在这里也碍事,总得给新来的让路啊。
海泠不是很懂他的话,但她看到他的眼睛,虽然是笑眯着的,里面却滚动着水光。
老爷爷又说,这里以后会有更多的人要走,也会有更多的人要来,这镇子还会热闹很久的。
然后他双手背在背后,踱着方步走了。
那之后的第二天,海泠听爸爸说,镇上那条小河要被填平了——为了修路。
现在,小河已经变成了小马路,未来还会拓宽成大马路;站在那棵树下,远远就能看到车辆奔波来去。
海泠想,那些最初的神灵,是从人类对自然的敬畏之心里诞生的。
现在,他们已经开始死去,或者已经死去了。
☆、急病
我说, 那你就开始备考了?
海泠说, 我就开始备考了啊。
小高很快就把学习资料带过来了,还有两本厚厚的笔记本;他说都是他妈妈以前用过的。他还说,他妈妈让海泠加油, 说有什么不懂的, 打电话问她就行。
海泠也跟老镇长报备了要考师范的事,老镇长说好好好,年轻的时候就得多尝试尝试。
他停了停又说,那你家的房子, 以后要是交给别人管着了,你不心疼?
海泠说,那已经不是我家的房子了, 再说了,房子有啥好心疼的——
后面那句话她就没说下去。老镇长也点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
那之后, 海泠就开始白天上班看书, 晚上回家看书。虽然毕业了快有一年,但她平时没离过书本, 所以再次投入学习,也立刻就上手了。
海泠说,那个时候报考师范的门槛不高,只是师范学院在省城,考上了她就得住校, 估计就不能经常回家了。
我说那不是正好,放假可以和老高出去玩了。
海泠又敲了我的头。
她说,她当时最担心的是奶奶。
奶奶一直糊里糊涂的,但精神倒是不错;只是海泠每次去姑姑家,都看到奶奶床头摆着一堆药。
药片、药粉、药水、胶囊……瓶瓶罐罐,大大小小,越来越多。
她又一次去的时候,奶奶小声跟她抱怨说,你上次寄来的点心真好吃,偏偏你姑姑不许我吃,就给了我两块。
海泠说那个太甜了,你是不能多吃。
奶奶说,过年就是要吃甜啊,这样新的一年才会甜甜美美。
海泠说,我下次上街给你买别的吧。
奶奶一把拉起她的手,又朝外间望了望,压着声音说,你要上街的话,给你爷爷打点儿酒去——别给你姑姑知道,她也不许他喝酒。
奶奶说咱们悄悄地给他藏着,等他回来喝——过年嘛,喝点儿老黄酒怎么了。
海泠想了想说,好。
奶奶也不是第一次让她给爷爷打酒,前两年她突然记起爷爷来,嚷着文鹤要回家吃饭,让海泠快去打酒买菜来。
等海泠把东西买来了,奶奶又指挥她摆盘装菜倒酒,然后“去路口看看你爷爷的车来了没”。
那天海泠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表弟来叫她,说奶奶睡着了,等她醒来就忘了——她才回家去。
那瓶酒她也带回家去了,放在厨房里做料酒,现在也没用掉一半。
现在奶奶又让她打酒了,海泠想打就打吧,只是不知道那家小铺子还在不在。
我说什么铺子,土酿老黄酒的铺子?
海泠说是啊。
我说那差不多都关了吧。
海泠说,我一开始也这么以为,结果人家不但没关门,还做得红红火火的。
那天下午,她提着空瓶走到那家铺子那儿,抬头就看到新挂的牌匾——黑底金字的大匾,和她在首都看到的那些“老字号”一样气派。
里面的铺面也装修过了,照着水乡风味做的,活脱脱从语文课本上出来的。掌柜的老爷子笑嘻嘻地靠在柜台后面,问她,来打酒?家里有客人?
海泠“嗯”了一声,没细说。她说你这儿做得挺好啊。
老爷子“诶”地叹了口气说,去年这时候,差点开不下去,要关门回家啦。
他说这镇上,除了几十年的老街坊老头老太太,谁还喝老黄酒啊?光是去年一年,咱们这儿就倒了多少铺子?
海泠说,那怎么办的?
老爷子很得意地笑笑说,还好我家小子聪明,他说镇上没人喝了,就卖到镇外头去——他给家里的酒注册了个商标,带着全国各地跑,总算是拉到了点儿生意,倒闭不了啦。
老爷子说,今年上半年,他野心大了,三转四回头的,弄了两瓶黄酒到日本——鬼子喝了“哟西哟西”,直接拍案下单,就要咱们的酒!
老爷子一边说一边舀酒往海泠的瓶子里灌。他说这下子,总算轮到咱们去赚外国人的钱了——这小子也真是会给我添忙,照这么下去,明年咱们家就得买厂房雇工人,不然哪来得及啊!
海泠想,清墨说得对,这确实是个好时代,努力和实力都不会被辜负。
毕竟,新时代也不是开着推土机来的。
海泠提着瓶子出门的时候,又抬头望了望那块新做的匾。
——她看到有个老爷爷坐在房顶上。
他笑眯着眼,圆脸红通通的,像个小孩子似的“啪嗒啪嗒”晃着腿;他也看到海泠了,好像要张嘴打招呼,结果打出一个醉嗝。
海泠也咧嘴笑了。
然后她就提着酒瓶去了姑姑家。
——然而家里没人在,谁也不在;整间屋子安静得像个空盒子。海泠心里一咯噔,立刻放下酒瓶,四下查看。
她在餐桌上找到一张纸条,是姑姑写的。
第一句话就是——“奶奶晕倒了”。
海泠二话不说,几乎是飞着跑去医院。
奶奶住院了,脑血栓,还好发现得及时。海泠刚到,就看到医生叫着姑姑在走廊上说话。
医生说,现在情况暂时稳定,但还不能算脱离危险。他又问,老人高寿?
海泠抢上去说,这是什么说头?
医生解释了一下,他说要是年纪大了,那就建议住院观察,保守治疗,不然用药猛了,怕老人身体受不住。
奶奶当时七十多岁,海泠不知道这算不算年纪大。医生又和姑姑说了些什么,她也心思没听,放轻脚步进了病房。
奶奶闭眼在床上躺着,身上盖的被子几乎没有隆起,看上去就像被埋在床里一样。
海泠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她在门边站了站,又上前一步,替奶奶掖好本来就很严实的被角。
——她突然看到有只小虫子在奶奶耳垂上爬。
就半块指甲那么大,透明的外骨骼,透明的翅膀,透明的触须;要不是她离得近,猛一眼看去,只会觉得有滴水珠落在耳垂上。
海泠正要伸手去捉虫子,奶奶突然动了动,醒了。
奶奶迷迷糊糊地睁眼说,囡囡你怎么来了,你不上学吗?
她说高中了课业重,别老是过来看我。
——那只小虫子转眼就不见了。
海泠说,今天不上学,快过年了,我们放寒假。
奶奶“哦”了一声说,对对对,要过年了。
她的声音虚弱得就像地面上被风吹动的落叶。
海泠说,所以你好好休息,听医生的话,养好身体,大家都等你回家过年。
奶奶说那我可得早点回去,给你爸爸炸酥鱼,给你妈妈糟鸡肉——还要给你买米花糖。
海泠走出病房的时候,医生已经走了。姑姑拉住她说,你回家收拾一下,给奶奶带几件换洗衣物过来。
她说这个年怕是要在医院里过了。
海泠说,好。
她回到姑姑家,找了只小旅行包,给奶奶收拾东西。
换洗衣服放进去了,牙刷牙杯放进去了,收音机也放进去了……她看到爷爷的木箱放在五斗柜上,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存着奶奶的皮影戏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