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找回这个箱子之后,奶奶每天都要把她的戏班子拿出来好好看看。这些都是奶奶曾经唱过演过的故事,箱子里的每一个人都神通广大。
海泠盯着看了一会儿,拿了一个小人儿,用盒子装好,包好,放到旅行袋旁边。
她只希望这些戏里的神灵也能保佑奶奶平安无事。
这天晚上,海泠很晚才从医院回到家里。关灯之后,她还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想奶奶的事,想自己考试的事。
妈妈去世那天,她在学校上课;等她赶到的时候,妈妈的眼睛已经看不见她了。
海泠想,要是奶奶的病情一直拖着,她要不就不去考师范了吧?
她只觉得这些念头越来越沉,越来越多,翻来覆去圈圈绕绕,像毛线一样把她缠住捆住——她动不了了。
不知多久之后,海泠意识到自己站在一片荒漠里——非常熟悉的灰白色荒漠,她曾经来过。
她试着朝前走了一步,地面被“咔嚓”踩响,就像踏在挺括的纸张上。
又有人在身后叫她——“喂”。
海泠转头,看到那个也被她用“喂”称呼的男人站在那里。他身上穿着繁复华丽的异国服装,脑后拢起一束马尾。
J说,我可以帮你治好你奶奶——血栓和肿瘤都会消失,保证让她的内脏器官恢复如新。
海泠猛地冲到他面前。她说真的?你现在在哪儿?你能马上过来?
J说,但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海泠的话头停住了。
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J说,为什么我会永生不死?
他伸手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
他说,在这里,有一块石头——是我妻子的遗物。
他说只要石头还存在,我就无法死亡;但要我把她从我体内分离,这也无法做到。
他湖蓝的眼睛望向海泠。不论清醒或入梦,这都是海泠见过的最认真的视线。
J说,请你创造一位神灵,能让我带着她一起死去。
海泠说,这是什么石头?
J说,后世把它称为贤者之石。
他说,我是从她的骨灰中炼成的。
☆、念旧
海泠说, 她是在很久之后, 才从书上知道了“贤者之石”是什么东西。
它被那个时代的炼金术师们称为“奥秘中的奥秘,世间最完美的精华,长生的灵药, 永恒的光辉, 上天最伟大的赐福”。然而在J说出那个名字的当下,海泠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是我?”
她这么问了之后,面前的男人朝她伸出手,摊开手掌。
他的掌心上躺着一枚项坠, 坠子是打开的,里面似乎有一方小小的画像。但海泠想凑上前去看的时候,梦境的画面又模糊了。
J说, 她的画像本来差不多已经碎在了坠子里,纸张脆得像烤过的蛋壳;然而几天前,我再次打开项坠,发现从纸到墨, 全都焕然一新。
纸张挺刮干净, 线条鲜明又流畅,就像5分钟前刚刚画好的。
J说, 那天,清墨的儿子碰了这个坠子——也许是他把画像修复了。
他说在这之前,我几乎没有想过,旧日神的后人,能够继承力量这件事。
他湖蓝色的眼睛又望向海泠了。
海泠意识到了什么。
J说, 你数百年前的先祖中,曾经有过一位旧日神——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你的祖母,能那么轻易地创造出守护神的原因。
他又说,虽然到海泠这一代的时候,血缘已经被稀释得相当淡薄了,但她依然拥有特别的力量。
——也许这力量能帮他实现愿望。
他说,我已经厌倦寻找和等待了。
海泠明白了。她说,可是这不就等于是我杀了你吗?
J说,我只是不会死亡;饥寒、干渴、疲累、灼痛……该来的还是会来。
沙漠中的脱水与饥饿,世界最高峰的极寒与暴晒,丛林中猛兽的撕扯,毒虫的噬咬……这些不能杀死他,却真真切切地折磨着他。
他曾经被封入领主的墓穴,忍受了长达几个世纪的饥/渴与窒息,直到墓室被考古队的□□轰开。
J又点了点自己的心脏。
他说,但和这里的痛楚比起来,这些什么都算不上。
他的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在提醒他——是他最爱的人的死,才换来他的长生。
海泠说,可是如果你死了,唯一记得她的人也不在了……
J说,如果爱情可以拯救她,那她应该永生不死。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低下头,亲吻手中的项坠。
然后海泠醒了。
被子里的温度是真实的,床头闹钟走秒的“嚓嚓”声是真实的,从窗口落下的阳光是真实的。
她低下头,看到一条细细的银线从自己的胸口穿出,飘飘荡荡地连接着另一个方向。
这也是真实的。
海泠闭上眼,抬起头再睁开,不去看它。
她和老镇长请了假,今天一整个白天都要去医院看护奶奶。
海泠到医院的时候,姑姑刚喂奶奶吃完早饭,让她躺下休息。她嘱咐了海泠几句,就急急忙忙去上班了。
海泠在奶奶床边坐下,听奶奶靠在床上咕哝着说话;奶奶声音很小,她其实听不清几句,但还是很认真地应。
奶奶说,过年,新衣服,吃饭,文鹤。
海泠说,嗯。
奶奶说,小时候,瓜子,炮仗,红包。
海泠说,嗯。
奶奶说,老家,北方,祖上,仙女。
海泠停了停——嗯。
说完,她的视线一斜,又看到昨天那只小虫子了——水滴一样透明,圆圆小小的,正沿着奶奶的耳垂爬上去,就像一滴滚动的露珠。
她立刻伸手要去捉它,然而小虫子飞快地爬进奶奶的耳朵眼儿里,看不见了。
海泠说,奶奶你朝我这儿躺,我给你掏耳朵。
然后她坐到了床沿上,把奶奶的脑袋搁在自己腿上。奶奶瘦瘦小小的,就像一把干巴巴的骨头,一点分量都没有。
海泠捏着挖耳勺,小心翼翼地探入奶奶的耳朵;她把指尖轻轻一拧,没有碰到像是虫子的东西。
海泠想,也对,要是随便就能掏出来,那也不过是只寻常小虫。
奶奶又开始讲过去的那些事了,有一搭没一搭,但听起来似乎很高兴。海泠还没把另一只耳朵掏完,奶奶就睡着了,呼吸声又长又沉。
海泠又替奶奶梳了梳头,然后把她的脑袋小心地托到枕头上,轻轻放下,又给她盖好被子。
海泠想,不管那只小虫子是什么,事到如今,能相信的也只有医生了;毕竟自己不过是一介凡人——
她看到胸口的蛛丝突然亮起来了,原本柔和的银光耀眼得像一片月亮。
蛛丝飘飘荡荡地伸向病房门外,穿过门板。
海泠又看了看睡着的奶奶,开门出去了。
——昨晚在梦里见过的那个人,果然站在医院走廊上。上午的日光落在他脸上,他碧蓝的眼睛就像一汪池水。
J看到海泠出来,伸手扯断了胸前的蛛丝。连着两人的银线像雨丝一样没入空气,不见了。
海泠说,你来了。
J说,你愿意吗?
海泠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如果说“同情”,那未免太过冒犯;但要她杀死这个人——她又怎么可能做到?
J说,你们宣扬生命可贵,那是因为你们的生命短暂;对我来说,这一生太长了——漫长,无趣,痛苦。
他说,普罗米修斯也不愿意被捆在悬崖上永生。
海泠说,非要吗?
J说,你不想治好你奶奶了?
海泠吸了一口气。
J说,有了努力的目标之后,人生才算是刚刚开始——我想你也不舍得放弃。
海泠不说话,也不抬头看他。她的视线落在地面上,J的影子颀长挺拔,像刀片切开满地的阳光。
她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可没想过,这个人有一天会要求自己杀死他。
我说,是我,我也不想答应。
海泠说,但是奶奶怎么办?
我说不上来。想了好一会儿之后,我说,如果有人用治好你做条件,要求我做事,我大概会答应吧。
海泠伸手又要敲我的头,手都快落下来了,她又停了停,替我撩起落下的额发。
海泠说,你现在觉得简单,可能是因为,你身边没有一个像他那样的人。
即使对他来说,死亡是更好的归宿,她也不想杀死他。
至少不是自己杀死他。
海泠抿了抿嘴,正要开口,面前的男人突然大步朝她走来。他伸手把她一揽,另一只手从她肩上拿起了什么东西。
——一只小虫子,圆圆的,透明的,就像一滴凝固的水珠。
J皱了皱眉头,手指稍稍用力,把虫子捏碎了。
海泠立刻问他,这是什么?我奶奶身上也有!
J看了她一眼,没有解释,直接破门而入。海泠在后面小声喊他你轻点——
她的话才出口一半,就卡在唇上了。
她看到一层厚重的水雾在病房里蒸腾而起——不对,不是水雾,是无数只透明的小虫子,密密麻麻地团在一起,几乎挤满了整个房间,连病床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