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跑出去!他们要来了!”
这声音她也很熟悉,也是昨晚才听过。
但“他们”是谁?说话的又是谁?大脑还没回过神,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海泠几乎是一头撞出了图书馆大门。
房子外面也是一片漆黑,天空无星无月,那些零零落落的火柴似的路灯都灭了,附近的民宅竟然也没有灯光亮起。
海泠说,当时她感觉就像站在另一个空间里,脚下踩着的不是那条熟悉的小马路;明明是盛夏,皮肤却感觉不到半点热气。
——“喀拉”,那声音跟着近了。
没有思考的时间,海泠立刻下意识地迈腿狂奔。耳边没有风声响起,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脏“突突突”地跳。黑暗中她不知道该跑去哪儿,只知道使劲跑,不能停。
那个声音在她脑中大喊——“快跑!跑到有光的地方去!”
但是哪里有光?
海泠拼命地四下张望,视线被黑暗切断了,她能感觉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心跳,以及从后背漫起的越来越浓的凉意。
好像有只怪兽正伸长舌头舔舐自己。
身后又传来一声怪响,“喀拉”。
“喀拉”,越来越近。
脑里的声音说——“快跑!朝前跑!去找光!”
海泠就像一只被追逐的小老鼠,在黑暗中没命地逃窜。她不知道“喀拉”是什么,但她知道对她说话的声音是什么。
奶奶说过,飞将军会一直守着她,他不会骗她。
——突然,一团小小的火光,在不远处“嚓”地跳亮。
海泠用尽最后的力气冲进那团光里,橙红色的光芒像天幕一样网罗住她。她感觉到火焰的温度了,地上映出一个精疲力尽的影子。
另一个影子随之出现。
影子中的武将长身鹤立,手持一柄七星宝剑。剑锋寒光泠泠,武将振臂一挥,长剑当空斩下——
视野好像一张被划破的幕布,一团黑雾从剑锋掠过的地方喷射而出。海泠听到“吱”一声怪叫,背上的凉意瞬间消失。
影子里的飞将军持剑站在她面前,目光如炬。
脑内的声音又响起了。
——“莫要惊慌,本将在此”。
然后他和那团被他斩杀的黑雾一起消失了。
海泠的视野恢复了,见惯了的街景像水渍一样从幕布下渗出。她看到自己站在一棵行道树旁,右手边是熟悉的小马路,左手边不远处的路灯下,一大群蚊子聚在一起“嗡嗡嗡”地吵个不停。
她的视线落在那点突然跳出的火光上。
——金发碧眼的陌生人把点燃的火柴凑近嘴边,点了一支烟。三个多小时前,海泠才在图书馆里见过他。
刚才是他划了一根火柴,才破开了那片黑暗?
陌生人把火柴吹灭,随手丢进路边的垃圾桶。然后他转回头,看了海泠一眼。
他说,你家里有个很疼爱你的长辈。
海泠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他用点燃的烟头指着地面。半分钟前,飞将军就出现在那里。
陌生人说,那是她给你的守护神。
海泠说你也看见了?那追着我的东西呢?
外国人抽了一口烟,吐出的烟圈像水母的裙摆。烟圈全部飘散在空气里的时候,他才开口。
他说,那些影子是不甘死去的神灵。
☆、挂号信
我说等等,什么意思,神还会死?
海泠说,我咋知道。
她当时也没听懂,听懂的那部分她还不信。她觉得方才的遭遇就像一场奇妙的梦——不,也许在这之前,之前的之前,梦就已经开始了。
后来她走回家的一路上,那个陌生人一直保持着三四步的距离跟在旁边,点燃的烟头明明暗暗,把夜幕烫出洞来。
海泠以为他和她同路,稍微松了口气——发生了这些事之后,让她黑咕隆咚地一个人走回家,还真是有些怕。
于是她和旁边的人搭起话来。
她说谢谢你帮忙修房子,他说“嗯”;她说你怎么做到的,眨眼就修好了,他说“唔”。
海泠说你从哪儿来,陌生人吐了个烟圈。
海泠说你要去哪儿?
陌生人终于松了嘴里的烟,开口了。
他说,我送你到门口。
(我想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别问了行不行”)
陌生人的烟差不多点到头的时候,海泠也到了小区路口。于是他停下脚步,掐了烟要走。
海泠说,你要找什么书,说出来我帮你找呀。
陌生人的脚步在原地停了一停,转回身。光线太暗,海泠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她。
他说,行,那我明天再去图书馆。
然后他就走了。
我说等等,我先问问,爷爷抽烟吗?
海泠说,当然不,怎么了?
我说那没事了,你继续。
于是海泠回到只有自己的小房子里,洗漱,扑床,关灯睡觉。灯泡红亮的钨丝在黑暗中渐渐熄灭,她也一点一点沉入睡眠。
她想明天要好好整理一下书架,把三楼书库的清单也找出来——就算进不去藏书阁,至少对着单子,看看那个外国人要找什么。
这天晚上,海泠又梦见飞将军了,他一剑砍在什么东西上,“当啷”一声铮响,火花四溅。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镇子照常开始运作。昨天晚上看见的听见的发生的那些离奇的事,都像水垢一样沉到瓶底。
海泠出门上班才走到半路,就被街坊阿姨组团拦了下来。她们问她,听说昨天有个外国人来了?他是谁?从哪儿来?来干嘛?听说他帮你修了房子,你认识他?哎呀他会不会也帮我们修房子呀?
海泠努力伸长脖子,越过阿姨们的肩膀,看到图书馆的三层小楼焕然一新——在周围一堆被台风吹坏的房子中,鹤立鸡群。
这镇子就这么点大,屋檐下藏不住新鲜事;在本人(也许)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那个陌生人已经成为小镇舆论的关注焦点。
海泠上班的这一路上,听说了无数关于那个人的传言。
传说中,那个人“念一句咒语,屋顶就自己长回去了”,“一挥手,整栋房子都翻新了”,“他从天上来的,身上有翅膀,转眼就飞走了”……虽然除了海泠之外,谁也没见过“那个人”本人,但每个传话的都是一脸认真,仿佛亲眼看见那个外国人使了法术,把房子变新,把自己变不见了。
我说,那他到底是什么人?
海泠停顿了一下,嘴唇抿起,松开,又抿起,十分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她说,他是个好人。
……好吧。
多亏了好人,这一天的图书馆人满为患。光是一个上午,海泠就接待了三波来图书馆参观的群众。
他们不是来看书的,他们只是来看热闹,看看被神技修好的屋顶,被神技装好的窗户——以及被神技复原的雕刻。
顺便碰一下运气,看看能不能遇到神技的使用者本人。
我说那不是很吵,你不赶他们走吗?海泠说都是街坊邻居,怎么能赶走——我把他们全留下来,替我干活了。
好吧,是我认识的海泠。
街坊邻居们替海泠整理收起来的图书,对照分类一本本摆上书架。一群人闹哄哄干了一整天,始终没等来他们想看的热闹。
第二天也是,第三天也是,他们把图书馆上上下下都参观遍了, “姜子牙登台封神”图上的365个神仙都认全了——神技本人还没来。
第四天,只来了两个阿姨,隔着柜台和海泠聊天。阿姨说真有这么个人吗?海泠说有啊,不然这房子是我自己修的吗。阿姨说那他叫啥?海泠说,不知道。
从哪儿来?不知道。
来做什么?不知道。
为什么帮你修房子?
海泠张了张嘴,话头在舌尖上囫囵一转——“我也不知道啊”。
阿姨们也走了。
第五天的时候,看热闹的人都散了,热闹来了。
海泠说,她记得非常清楚,当时是中午,饭点,她正准备关门吃饭,一抬头,看到大门口出现一个高瘦的人影——穿着连帽夹克衫,帽兜盖住了整个脑袋。
陌生人踏着自己的影子进来,径直走到服务台前,视线居高临下。
时隔五天又见到他,海泠心里有些慌。她想起这些天里,越传越玄的八卦(会法术?是神仙?是妖怪?来干嘛?)。海泠悄悄吸了一口气,绷住表情,放下手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那只木雕乌鸦。
她问他,这个是你的吗?
陌生人“哦”了一声,神色有微妙但平静的变化,仿佛在失物招领处看见自己扔掉不要的旧玩具。他接过那只木乌鸦,又随手把它放在柜台上。
他伸手的瞬间,海泠看到他左手背上有一只乌鸦的纹身。右手背上似乎也有什么,动作太快,她没看清。
她说你来找书了吗,对方点点头。于是她毫不犹豫地顺着说,那你把证件给我,借书要办卡。
这主意她蓄谋已久——这么一来,就算这个外国人不肯说,也能知道他是谁,从哪儿来了。
陌生人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本子,看起来是护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