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把大门从外面锁上了,不管能不能锁住里面那个,总之尽人事听天命。
这镇子非常小,小到每个人都互相认识,随便来个陌生人,立刻显眼得像一群麻雀里的鸽子——更不用说还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海泠想这个人大概是在台风夜来的,所以才没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而现在,整个镇子都忙着灾后重建,她一时也想不到能找谁帮忙。
她还不敢走太远,不然到时候一回头,怕是早就人去楼空。
夏末秋初的那天傍晚,海泠在图书馆前的小马路上左左右右地跑,眼前只有新生的蚊子在飞来飞去;她又看看时间,自己出门已经快有十分钟了。
她想要不先回去吧,总得有个人守着——而且大厅里有电话,要是出了什么事,她就打电话。
海泠刚打定主意准备回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串清脆又响亮的自行车铃声。她转过身,看到镇上的邮递员骑着一辆凤凰28大杠朝这边过来。
小伙子看到海泠站在路边,一个刹车在她面前停下了,然后咧嘴笑笑,露出一口白牙。
海泠说你干完活了?他说是啊,下班了,正要回去交车。
这一刻,在海泠眼中,邮递员的墨绿色制服,威武得就像军装。
海泠带着邮递员小哥一起回到图书馆的时候,大门的锁还是好的,来路不明的外国人却已经不见了。他们把每个房间都检查了一遍,图书馆里再找不到第三个人。
这还不止。
一楼大厅的积水退了个干净,一颗沙子都没留下;二楼的书架也整齐地立在那里,坏的断的裂的部分全被修好——连发黑的水渍都不知怎么的不见了。
海泠跑到三楼,头上的屋顶完好无损;仔细看的话,倒是能看到修补的痕迹——但她才离开了不到半小时,这是怎么补上的?
邮递员小哥眨巴着眼睛四处张望,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上来图书馆三楼。海泠说真不好意思,刚才真的有个外国人,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
邮递员小哥说,哟,那扇门真漂亮,屋子里放的是啥宝贝吗?
海泠一愣,一时没明白过来。她顺着邮递员的视线往前一看——走廊尽头,两扇乌木大门簇新油亮。
门板上似乎还雕着什么图案,线条错综繁复,走刀行云流水;整个画面镶金嵌贝,精妙绝伦。
海泠想到了什么,大步走上前去。
那是一幅“姜子牙登台封神”。
邮递员又说了些什么,海泠全不记得了。她耳边似乎又响起隆隆雷声,一道闪电落下,眼前和脑中白茫茫一片。
她揉了揉眼睛,望向窗外。外面的天空下,炊烟四起,暮色渐沉,远远近近的民宅里亮起灯火,就像以往任何一个寻常的傍晚。
这样的傍晚她看了18年。
海泠把视线从窗外收回,她看到窗台上摆着一个小东西,就过去把它拿起来。那是一只一指长的木雕小乌鸦,翅膀收拢,刻痕刀印都是新的,随意又粗糙,像个随手雕来的玩意。
但它用的木料是旧的。海泠把鼻子凑近了闻闻——一股湿漉漉的潮味,和图书馆被打湿的房梁一样的味道。
我说,木头乌鸦?就是家里书架上那只小东西?
海泠点点头说,对,就是家里书架上那只小东西。
☆、陌生人
海泠更小一些,大概六七岁的时候,曾经在打酱油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老爷爷——浑身脏臭,满脸带笑,他站在路边大树下,问她车站怎么走。
海泠提着酱油瓶子给他指了路。他对她说,这里以后会有很多人离开,也会有很多人到来,这镇子还会热闹很久的。
从那时起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海泠都以为老爷爷这话说的是镇上的人。她想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那时候,大家都说国家的大门打开了,外面的人能进来,里面的人也能出去。于是镇上有很多人走了,去了四面八方——比如她爸爸;又有很多人来了,来自四面八方——
比如那个金发碧眼,来路不明的外国人。
台风离境后的下午六点,海泠站在三楼藏书阁前,感觉脑内又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
半小时前,她头上的屋顶还是漏的。
她面前的门板还是秃的。
刚刚她悄悄摸过大门上的木雕了,每一刀都是真的。
现在,她对着邮递员小哥,把那个人来时的情景讲了一遍又一遍,磕磕巴巴没头没脑,讲了半天也没理出个起因经过来。
最后小哥说,你是不是该检查一下,书少没少?
海泠冷静下来了:对,这才是要紧事。
她马上跑去一楼,打开柜子,把馆内的藏书清单拿出来。小哥留下来帮着她一起点数核对,两人忙了三个多小时,总算把书目大致对完。
一本都没少。
那个人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中间就帮忙修了修房子?
小哥说,这是位富有国际主义精神的外国友人吧。
海泠不这么想。
那个人想看的书,多半不是外面这些。
三楼那些书的清单她也有。
海泠向小哥道了谢又道了歉,把自己带来的零食全给他了。小哥说你还不下班吗?海泠说,我再收拾收拾就回去,反正我家也很近,走一会儿就到。
说这话的时候她看了看外面。晚上九点,天已经全黑了,远近有几盏路灯稀稀落落地亮起,像在夜里划着的火柴。
小哥回去后,海泠马上打开柜子寻找那份书目单。她记得自己把它放在某个文件柜里,但她打开一个又一个柜子,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爬高摸低地找了半小时,毫无所获。
她记忆中的那一格是空的,只落了薄薄一层灰。
海泠叹了口气,揉揉开始抽痛的胃,想起自己从下午开始就没吃过东西。她想要不今晚就先回去吧,明天白天再说。
柜门合上的刹那,她的余光一瞥,看到最上面的格子深处有个小小的暗门。
这口柜子有一人多高,海泠搬来凳子踩着才够到最上面的一格。她小心地伸手摸着暗门,移开,探头进去一看——里面是个夹层。
夹层里放着一个木箱,一臂长,两臂宽,满是灰尘,箱子外面包捆的皮绳都绷断了好几处。
海泠试着用手抬了抬箱子——不轻不重,但里面似乎是满的,不知道装了什么。
她把箱子从暗格里拿出来,放在桌上。灯光下,箱子积年的落灰厚得像层绒布。海泠随手擦了两下,杉木箱子的本色隐约露了出来,角上还有一张泛黄的名牌。
上面写着“文鹤”——海泠的爷爷字文鹤。
海泠顿时精神一振——这是爷爷的箱子,又被这么仔细地藏在暗格里……里面说不定会放着藏书阁的备用钥匙?
她立刻扯开外面早已发脆的皮绳,双手握着箱子的两头,朝上一掀——
“啪嚓”。
天花板上的廊灯闪烁了几下,灭了。
四周顿时一片黑暗,海泠的心跳呼吸都漏了一拍。她回过神来,发现箱子已经打开了,但屋子里黑得太彻底,什么都看不见。
——下一秒,无数光点从她眼前浮起,散开,像被风吹动的金砂。
漂浮的光点聚集成片,排列成线,线条彼此纠结,互相缠绕,盈盈闪烁着组成一团繁复的图案。
海泠看到骑着黑虎的男人,和手执明镜的女人从光芒中走来;他们身旁有两个腰圆膀粗的大汉,一个眼如铜铃,一个耳大及肩。
又一团光点聚拢起来,两个身段窈窕的貌美女子笑盈盈地挽着手出现,一个着白衣,一个着青衣。
一位老人身披混元道袍,手执打神鞭,坐在四不像上抚须大笑。
越来越多的人在光点中成形,海泠甚至听到这些人互相交谈的声音。他们彼此招呼、作揖,好像许久未见的老友。
她又听到有人在叫她,她循声一望,看到一个三头六臂的少年站在光里。他踩着风火轮,用最前面的一对胳膊插着腰,仰头看她;他身上缠绕的赤红的绫段,像裁下了一片火烧云。
他说哎呀呀,你都这么大了。
海泠知道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了。
这个写着爷爷的字的箱子,装满了奶奶最喜欢的东西。
这些光点越聚越多,黑暗的大厅扬起一片嘈嘈切切的人声。这不是寻常景象,但海泠一点都不怕。他们中的每个人她都认识,许久未见,十分想念;她看着他们快要笑出声来。
但她没看见她最喜欢的那个,也许他被压在箱子底下?
海泠于是伸手要翻去箱子。
——“喀拉”一声响动,从三楼传来的,和台风夜里,海泠听到的声音一样。
怪响发出的瞬间,所有光点像迸射的流星一样朝四周爆窜,光芒熄灭了,整个大厅再次一片黑暗。
那些从故事中走来的男男女女的身影也消失了。
海泠感觉就像世界跳了闸,她的笑还僵在脸上来不及收回。
——“喀拉”,又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上挪动。
几乎同一瞬间,海泠脑中响起一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