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这一次也许也是一样,但藏书阁的钥匙传男不传女,只能是在爷爷的独生子手里。
最后一个数字拨出,拨号盘“咔咔咔”地转回原点,话筒里却没有传来“嘟——嘟——”的脉冲音。
海泠把话筒放回座机,又拿起来重拨了一遍。那一头还是安安静静,像埋在雪里。
海泠想也许是传呼信息台临时停工,她转而打了姑姑家的电话。“咔咔咔”地拨完号码后,话筒里依然毫无声息。
——电话信号也被切断了,就像这片区域全体停电一样?
一道闪电从天际劈落,窗外行道树的每一片叶子都在这一瞬间闪闪发亮。
墙上的挂钟快走到10点,雨势越来越大,像有开山的炮火从云端轰下石子来。海泠紧紧握着话筒,一遍又一遍地转动拨号盘,把那两个号码轮流拨出。
没有信号,没有回音,没有她想要的帮助。
海泠不知道三楼发生了什么,她的头皮一阵阵发紧,张着嘴一下一下地换气,喉头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在当时的当下,她存在的意义是图书馆,图书馆存在的意义是藏书阁,而藏书阁存在的意义——是那些她素昧平生的书。
海泠抬头朝天花板望去,那里渗出的水迹越来越大,“滴滴答答”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漏下的积水直接顺着墙壁流淌。
海泠眼眶里的水也要蓄不住地淌下了。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的雷雨夜,火亮的闪电,炸响的惊雷,灯影重重的房间,黑暗中汩汩的水声……拨号盘“咔咔咔”地又转出一个号码,话筒那一头的积雪还没有化开。
海泠眼里的水光越来越沉。她想奶奶,想奶奶的小戏台。那帘幔子在她的记忆里一直是暖融融的浅黄色,上面演出过白娘子的爱恨情仇,周武王的生离死别,还有飞将军历经千战,未尝一败的赫赫功勋。
那时候多好。像这样的雷雨夜,她房间的小桌上也会点一支蜡烛,奶奶坐在窗边,举着飞将军对她说——“囡囡别怕,飞将军守着你呢”。
落在桌面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开始敲打,“哒哒——哒——”,是留在童年记忆中的拍子。海泠想起“飞将军”后面的唱词了。她恍惚地唱,声音好像一团被揉皱的棉布。
“驾骏马,灭灯火,漏夜袭敌营”;
“七星剑,斩番兵,东/突又西进”;
“举火石,烧了他,粮草与辎重”;
“众儿郎,齐听令——”
海泠的歌声停下了。
她看到烛火一丝不乱地燃烧,照得那一方墙壁荧荧如玉。
墙上映出一个皮影小人,手握宝剑,背负令旗,剑眉星目,威风凛凛;胯下还骑着一匹刻了莲瓣团花纹的骏马。
然后,英姿飒爽的将领挥起手里的七星剑。
——莫要惊慌,本将在此。
飞将军用戏腔朗声诵道。
几乎同一时间,话筒里传来“嘟——”的脉冲音。
电话接通了。
——海泠说,就是从那一天起,她的生活中开始出现各种各样,来自四面八方,已知的未知的,神灵。
她又强调了一下,神灵,字面意思。
☆、从天而降
我说,暂且不管神灵不神灵的……墙上的皮影是怎么回事?你自己摆着玩的?电话通了?给谁的电话?
海泠说,她当时也忘了拨的是哪个号码,直到对面来了一声甜甜的“你好~”,她才发现自己打的是传呼机的信息台。
于是她磕磕巴巴地留言说,家里的藏书阁漏水了,她没钥匙开门,速回。
回来也好,回电也好,总之“速回”。
海泠问接线员,发送消息之后,对方多久才能收到。接线员说,即时。
也就是说,她提问的当下,她爸爸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海泠挂了电话,转过头,看到蜡烛柔和地燃烧;墙上映着她的影子,平静妥帖得像一张窗花。
飞将军不见了。
我说不见了,怎么就不见了?海泠说,我咋知道。
也许“飞将军”只是自己一瞬间的幻觉,本来也不曾存在过——海泠当时是这么想的。她又试着哼戏词,用手指打拍子,把蜡烛移来换去——亮的只有烛火,动的只有影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甚至连电话信号也没有了。不管再拨打什么号码,听筒里再没传来半点声音。
也许那通电话也和“飞将军”一样,是自己对自己开了个玩笑。
海泠守着电话机,听着外面的风声渐止,雨声渐弱。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又看见了“飞将军”。他高大得像个神灵,手中长剑凌空劈斩,四周的黑暗像碎布一样纷纷落下。
然后天就亮了。
天亮后,台风走了,那个人来了。
那个人来的时候,海泠正灰头土脸地收拾房子。图书馆大体上没事,但二楼掉了两扇窗,砸了三个大书架,三楼的屋顶也飞走一块——还好不是藏书阁顶上那一块。
(海泠说,不过现在想想,应该是“可惜不是藏书阁顶上那一块”)
照房子当时的损坏程度,是可以跟镇政府打报告,申请维修的。但那时候台风刚走,镇子半数以上的公共设施都坏了,所有的人力物力都在集中抢修更重要的建筑设施。图书馆平时几乎没什么客人,镇上读书的风气比高原的氧气更稀薄,所以海泠也很理解老镇长接自己电话时的为难,她也觉得先修好民宅和学校比较重要。
所以她就自己动手,收拾残骸,拖地擦窗,抹干书架,开窗通风……她找了个小簸箕,把那些烂木头碎瓦片一趟一趟地运到屋外,连午饭都没顾上吃;衬衣湿了又干,一身汗味,难受得要命。
海泠说,老话讲得好,越是狼狈的时候,越容易发生重要的事。
我说老话没这么讲的;海泠说我是老人,我讲的话就是老话。
好吧。
所以按照老话讲的,在海泠狼狈,难堪,脏兮兮,臭烘烘的时候,那个人来了,从天而降。
字面意思上的从天而降。
当时快是傍晚,海泠运完了最后一簸箕废料,正站在水还没干的一楼大厅里,看着被泡得发黑的书架腿,担心它们会不会长蘑菇。
然后她听到头顶上传来“咚”一声巨响,震得天花板上泡胀了的墙皮都纷纷扬扬落下。
能把天花板的墙皮震下来,这是多大的动静?
海泠在原地呆站了一秒,立刻把簸箕一扔,撒腿冲上三楼去。
——她看到窗下站着一个男人,陌生男人。
那个人逆光站着,个子高得挡住了窗口西斜的太阳。
他穿了件连帽夹克衫,帽兜宽大,把他的脑袋整个罩住了;但帽檐的阴影并没有成功藏匿起他的脸,反而让他的五官线条更加鲜明——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唇下有一片淡淡的胡茬。
额上落着的刘海是金褐色的——这位访客想必不是本地人。
对方也发现海泠了。他摘掉头上的帽兜,露出一双蓝绿色的眼睛。
“你是谁?”吐字清晰,发音标准的汉语——他问她的。
海泠抬起头,看到他头上的屋顶缺了一块——就是被昨晚的台风掀飞的那块;他脚下散着一地墙灰——和他肩上,帽兜上,翻毛工装鞋上蹭着的一样的灰。
被从天而降的陌生人站在自家房子里理直气壮地问是谁——在海泠当时尚只有18年的人生阅历中,可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
她本来还有些害怕,被这么一问,脾气立刻就上来了。海泠脖子一梗,抬头挺胸说,这是我家(的图书馆),你才是谁。
陌生人的视线只在她脸上停留了半秒——或许还不到半秒,然后飞快地转向走廊尽头,那里有两扇紧闭的乌木大门。
海泠说,当时她有种感觉,那个人望着那两扇门的时候,似乎有许多影子从他眼中奔跑而过,就像鸟群的投影掠过湖面。
陌生人没有解释,也没有回答,他直接迈开步子朝藏书阁走去;海泠愣了一愣,立刻上前把他拦下。
虽然她站在他面前,个头还不到他的肩膀。
陌生人停住了,低头朝她一望,像熊望着兔子。
他开口说了第二句话——“这里不是图书馆?我要看书”。
海泠的脾气更大了。她捋开额头汗湿的刘海,把双手往腰上一插:“今天停业整顿,改天再来。”
陌生人问,改天是哪天。海泠朝屋顶的破洞一瞪眼:“哪天修好房子,哪天再开门。”
陌生人皱了皱眉,然后嘴角一斜。他笑得很好看,但并不令人愉快。
他说,那我帮你修房子,你先出去一会儿,半小时后再回来。
他又补充了一句——“放心,门上的锁我打不开”。
海泠顺着他的视线,看见那把黑沉的铁锁挂在乌木门的正中间,稳如秤砣。
我说你就真的出门了?海泠说是啊,我出门去找人啊。
她当然不会真的把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留在房子里。一从三楼下来,她马上跑到大厅给姑姑打电话。然而姑姑不在家,海泠也不想花时间跟八岁的表弟解释,就让他照顾好奶奶,然后挂了电话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