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泠想起自己上学的时候,那里开了一家很安静的小店,有一个戴眼镜的叔叔坐在柜台后,终日低头修钢笔。
她也找他修过钢笔,修完之后,写出来的字横平竖直。
海泠突然发现,这条小马路就像分界线一样,这一边的老铺子老街坊还在优哉游哉地过着老日子,那一边的新玩意新面孔已经势如破竹地突进,带着从门外传来的西洋镜。
小高说,再过几年,这里也会发展起来,新的取代旧的,然后新的又变成旧的,被更新的取代。
海泠说,你的意思是,再过几年,我也吃不到手摇炉的爆米花啦?
小高一愣,想了想说,有还是会有的吧……不过肯定没这么多了。
他又说,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总有新的要来,旧的要走——不管什么事物都是这样,哪怕是神,也是会被历史更新换代的。
海泠想起他之前说的话——盛唐和晚清时,也曾经有外来文化排山倒海地涌入。
盛唐的时候,印度人的神来了。
晚清的时候,欧洲人的神来了。
那这一次……?
海泠还站在路上想得出神,突然一大群孩子嘻嘻哈哈地从前面跑来,一边大叫,一边紧紧捂着自己的两只耳朵。然后又是“砰”的一声,新的爆米花出炉了,空气里漫开甜甜的米香。
省城来的大学生抱着书和爆米花回去了,笑得很开心。海泠和他在路口道了别,也准备回家。走了两步之后,她想起图书馆三楼的窗似乎还没关,于是只好调头折回。
窗户确实没关,还把好几本书吹落在地。海泠一边骂自己,一边赶紧关了窗,把书捡起来小心检查。
——她看到一本半新不旧的手抄本,书名很眼熟,叫《行笔拾遗》。
海泠望着那个书名,回忆了两秒,确定自己放进袋子里的书也叫这个名字。
所以这是一模一样的第二本?
海泠决定把书带回家。
☆、《行笔拾遗》
我说什么情况,咋还有两本,一本收藏一本用吗。
海泠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有两本,所以我带回家去看了——反正也是自己家的书。
对,反正是自己家的书。晚饭后,海泠在自己的小书桌前坐下,戴了手套,翻开那本《行笔拾遗》。
同样的保存完好,墨迹清晰,纸张平整,看上去仿佛是从寻常旧书店里淘来的老货。海泠想,也许藏书阁里的书,也不是每本都传自五百年前。
之前看到另一本《行笔拾遗》的时候,她光顾着检查保存状态,没有留意书的具体内容。现在眼前的这一本,和小高拿走的那一本,是不是完完全全的同一本,她也说不上来。
我说那这本写了啥?海泠说,竖排的,繁体字,还写得一套一套的,玄乎得很,一般人根本看不懂——还好我看懂了。我说,那你用我这种一般人也能听懂的话来概括一下。
海泠说,她本来只是随手翻翻,结果翻着翻着,发现这本书说的,似乎是神仙的事。
唐代,应该是叫神仙吧。
我说是封神演义那种神魔小说吗?海泠说不是。
看完整本书,她觉得那里面写的,都是纪实的故事。
——玄宗开元十二年冬,有繁星夜陨如雨。不日,长安街头出现一名奇怪的白衣男子,身材颀长,容貌端丽,体有异香。男子不与人搭话,若有人问他,他便说自己是净尘公子。
净尘公子不饮不食,不眠不休,无论昼夜,都在街口长坐。曾有巡更人说,目睹净尘公子伸手指月,彻夜恸哭,咒苍天,骂神佛,泣血椎心。
又有人问公子,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公子说,从烟火处来,不知往何处去。
初时,公子一袭白衣风尘不染,雨雪不侵,虽无饮食但精神健旺,人人叹奇。半月后,公子柴毁骨立,满面尘垢,白衣褴褛不能御寒,便拾了破布旧衣草草披盖;路有孩童经过,公子伸手乞食,与寻常乞丐无异。
同年腊八,公子倒毙街头,收敛时,尚伸手指月,横眉竖目,满面不甘。
我说,就这样?这好像就是个落魄的富家公子吧?
海泠说,不对,净尘公子是一个神,陨落的旧日神。
《行笔拾遗》记录了十几个像这样的故事,都是作者从各地收集整合的。作者在书中说,夜有陨星,便有神灵降世。
神灵降世后与凡人无异,也会有饥渴困顿,生老病死。他们中的一部分不得不融入人类社会,像个凡人一样生活,直到死去。
我说,那为什么要降世?在天上不好吗?
海泠说,那本书上写着,如果一个神灵不再被人记得,不再被人知道,他作为“神”的身份就会死亡——然后就会从天空坠落,降临凡间。
我说,那为什么会被人忘记?
——刚说完,我自己就明白了。
新的事物出现,新的神灵到来,旧日的信仰和寄托就被人遗忘了。
我说,你刚刚讲“他们中的一部分”——那另一部分呢?
海泠说,另一部分书上没写了。
《行笔拾遗》最后一页的最后一句断在“入市镇,入人家”——入人家之后呢?没有下一页了。
或者说,海泠手中的这一本,没有下一页了。
海泠盯着最后一页,盯了很久,视线穿透纸页,仿佛看见千年前的夜空,落星如雨;被遗忘的神灵和星星一起坠落,从此成了地上的一粒凡人。他们曾经的信徒在口中诵念别人的名字,庙宇宝殿的烛光渐渐稀落,他们最终在四季里衰老死去。
她突然想,如果那些神灵最终变成了凡人,那他们在成为神灵之前,又是从哪里来的?
那些没有“入市镇,入人家”的神灵,他们又去哪里了?
和净尘公子一样,心有不甘地冻死街头?
她又想起那个外国人,她觉得他应该知道些什么。
他说,这是你的守护神;他有又说,那些影子是不甘死去的神灵。
海泠想,那个人要是明天再来,她就把这本书给他看,说不定他还能讲个别的故事来听。
但到了第二天,J没有出现。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也没有。海泠很后悔那天斩钉截铁地说了自己没有钥匙的那番话——谁知道他就这么不来了呢?
那个人就像台风在镇上留下的那些痕迹一样,在寻常的日出日落里慢慢消失。镇上的人也很快找到新的八卦热点,没人再记得什么从天而降的外国友人——何况本来也没人见过他。
海泠在图书馆的日子又回到过去的状态:周二到周日,朝八到晚五,收拾洒扫,看书看天;“喀拉”没有出现,飞将军也没有出现。
图书馆又变成以前的图书馆了,除了柜台上多摆了一只被忘记带走的乌鸦。
我见过那个小东西,刀工相当粗糙,跟我削铅笔的水平差不多。我说他为啥要做这么个东西?海泠说,我咋知道。
那一周的最后一天,有人来了,但不是海泠等的那个人。
来的是个中年男人,又高又瘦,脸色黄巴巴的,像条拉长的猴皮筋。他夹着人造革的提包从门口进来,看见海泠,推了推玳瑁纹眼镜。
他带了介绍信来的,上面写着的身份是省城大学的教授。他说我听小高同学讲起,你们这里有一幅历史悠久的木雕作品,所以特地过来瞻仰。
当时,海泠的世界地图尚未拓展到“省城”,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县火车站——去送爸爸。她又打量了面前姓王的教授:头发稀薄——是“稀薄”没有错,镜片后的小眼睛圆溜溜的,精光四射,腕上戴了一块大金表,看着就很沉。
海泠说行啊,跟我来吧。
她带着王教授上了三楼。短短两节楼梯,她听他背了十几个雕刻大师的名字,长长短短,古今中外。
走廊还没走到底,“姜子牙登台封神图”已经映入眼帘。
这几天里,海泠确认过一遍又一遍,这幅一度被锉平的木雕画是真的又回来了。她甚至还悄悄抠了抠上面的刀痕——真的,真的是真的。
我说我早就想问了,这东西怎么回来的,原理是什么?海泠说,我咋知道。
王教授也看到木雕画了,他两步就冲上前去,然后猛地刹住,从兜里掏出一块放大镜,仔仔细细地看,连仙女披帛上的小褶皱都没有放过。
他说这木雕少说也有三五百年了,竟然保存得这么完好——这应该交给专业的人员去养护保管。
海泠说,是交给博物馆吗。王教授没接话,拿着放大镜照遍门扇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停在门轴上。
他说,这个门轴应该不难卸,我下次带人来。
海泠说要拆门?王教授说,这个门留在这里太可惜了,我要带回去,交给专业人员鉴定,然后收藏保管。
海泠想了想说,这是我们家的房子啊。
王教授一愣,笑笑说,我来之前调查过了,房子是你们家的没错,不过改成图书馆的时候,不是已经收编给镇上了吗?
海泠说不出话了。她只是觉得不行,但不知如何反驳。
王教授说你不用担心,我会向你们镇上打申请的,这是文物,应该得到更妥善的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