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说,等会儿能不能再帮我修一下画像?
清墨只是笑了一声,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她带着两人进了一个被平房围起来的小院子。她推着车进去的时候,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正在水龙头边洗衣服。她看见清墨进来,就抬起头,叫了一声“吴姐”。
她说吴姐今天有客人啊?
清墨说,老朋友。
那姑娘马上也朝两人笑笑。
然后清墨把两人让到屋里,关上门,找了两只杯子,拿去外面的公共厨房洗了。
她做这些的时候,海泠稍微打量了这房间——不到二十平,挤下了一张饭桌,三把折椅,一台小电视,一口五斗柜,还有她们现在坐着的两张沙发。
清墨拿着洗干净的杯子回来了,倒上两杯热水,放到二人面前。
J说,有事想请你帮忙。
清墨说,我知道,没事你也不会来找我。
她说,不过我现在不一定能帮上你的忙。
J停了停,把视线浸入面前的水杯里。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清墨说,我儿子都8岁了。
海泠想起曾经和小高讨论过,《行笔拾遗》那丢失的下半本的内容。小高说,会不会讲的是,坠入人间的神灵可以和凡人结婚生子?
海泠又看了看面前的神灵。她的短发像是胡乱剪的,身上几乎没有首饰,只在左手的无名指上环着一圈细细的戒指。
清墨说,我现在有些能理解你的感受了。
她说,爱情确实能让人活过来。
☆、正题
我说妈耶, 那她老公知道自己娶了个神仙吗?
海泠说, 应该不知道吧——毕竟她嫁给他的时候,也已经不是神仙了。
清墨说,她在某一天醒来, 突然发现自己有了心跳。
胸口的位置下, 有什么东西在“呯咚——”“呯咚——”地跳动,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清墨说,当时我就想——来了。
神灵本是没有心跳的,也没有呼吸和脉搏, 他们的生命不需要靠血液和氧气维系。
所以对于神灵来说,有了心跳和呼吸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这意味着他们快要死了。
虽然就算失去神格,他们也能以凡人的身份继续活下去;但凡人不过百年的生命, 在神灵眼里,实在是过于短暂;更不用说这短暂的一生中,往往还伴随着病痛和衰老。
但清墨说,她很开心。
她甚至迫不及待完全变成凡人, 就偷偷从皇城跑出来了。
J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清墨说,差不多20年前吧——那段时期, 这个国家又经历了一场文化的灾难,皇城里那些老家伙们,成日成夜地号哭叹气,大吵大闹,烦得我都睡不着觉。
她说, 所以我就跑出来了。
海泠说,你为什么会失去神格?现在应该还有人在保护古书啊。
清墨说,少数人的力量,不足以让我继续以神的身份存在。
她说,虽然当时我不能离开书阁,但我看过很多书,我从过去的历史中大致揣测到了未来的轨迹——有些神灵也许可以枯木回春,但对于我来说,不存在这样的可能。
从骨片龟甲到木板竹简,到羊皮缣帛,再到种类繁多的各色纸张……作为传播信息的载体,书籍的形制伴随着人类历史的发展,经历了数次更迭变化。在清墨看来,纸书已经存在了上千年,已经气数将尽,是时候被更新的事物取代了——也许在这一个百年,也许在下一个百年。
文化不会消失,但文化的载体会。
清墨说,所以我想了想,反正迟早要走,还不如我自己出来——那些老家伙哭哭啼啼的样子,真是太难看了,我可不想变成那样。
她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彻底变成凡人,也不过是十年前的事。
海泠又忍不住看她。
清墨现在看上去完全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普通女人;她有了心跳、呼吸、脉搏、体温……也有了眼角的细纹,手上的冻疮,和唇上干裂的口子。
海泠想,真可惜。
她没见过清墨以前的样子,但即使光看她现在的身段气质,也能想象出曾经的美貌。
她想,神灵最终还是要坠落人间,就像星星燃烧后只是一块黑铁。
清墨抬起头来了。午后的阳光正好落在她脸上,让她脸上那些本不该有的细纹更清晰地显露出来——她看上去甚至比刚才更老了。
海泠想了想说,我这一路上也见到一些过去的神灵,没办法,这个时代——
清墨说,这个时代真是太好了。
海泠一愣,她看到她在阳光下笑起来了。
清墨说,这个时代真是太好了,大家都在努力生活,努力去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说,这个时代就像春天里刚刚下了雨的草地一样,土壤下有数不清的生命正在酝酿着爆发,只需要再一点点的时间,就会有嫩芽和翅膀从泥土里生长出来。
她说,这是我见过的最朝气蓬勃的时代,这个国家正在飞着朝前奔跑;刚刚过去的这十年,比我曾经活过的几千年,加起来都还要开心——我在神位上的时候,可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的努力,可以让生活变得更好。
清墨絮絮叨叨地又说了许多,关于她住的这个院子,关于她平日的工作,关于她的丈夫和孩子。
她说她第一次遇到丈夫的时候,他还是个年轻的餐馆学徒,家乡在离这里几千公里外;他的围裙兜里永远揣着一本小书,工作间隙会掏出来看几眼。
清墨说,他还包书皮,做读书笔记呢!
现在她丈夫已经夜校毕业,下个月就要去市区的公司上班。
清墨笑嘻嘻地说,我们马上要搬到更大的房子里去了。
她说这个时代,只要努力就能有回报,比过去——甚至未来,都要好。
我说,比过去要好我懂,可是比未来也要好……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难道我们现在,还不如你们那时候吗?
海泠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说,清墨看了很多书,也许是从过去的历史中看到了未来的方向吧。
——而另一个能看到未来方向的人,从进门起,脸色就不是太好。
J说,你确实变了很多,以前你不是在生气,就是在叹气。
清墨停下了讲述,有些后知后觉地笑了笑。
她说,因为我现在每天都很开心啊。
海泠看到她说着说着就摸了一下戒指。
清墨说,就算再没有人知道我也没关系,历史的缝隙里都留不下我的名字也没关系,他爱我,这比任何膜拜都更虔诚。
她这一句话说完之后,屋子里突然异常安静。过了很久,J才开口。
他说,但这虔诚的膜拜,不能让你像过去一样永生。
清墨又笑了笑说,有什么关系,我宁可和他一起死去,也不想要一个人孤独地——
她愣了一下,住嘴了,讪讪地站起身,给两人满着的杯子里添了点水。
J说,回到正题吧——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海泠马上从包里掏出了文件袋,把那几页薄薄的残页在小桌子上铺开。
清墨的眼神渐渐沉下来了。
她拿起一张,盯着从头看到尾,仿佛能看到那些残破的文字的原形。
J说,都是手抄稿,但被虫蛀了,看不清,能不能麻烦你把它们复原。
清墨放下手里的书页,她说我已经不是神灵了,没有那个本事。
J说,才过去十年,不足以让你完全失去力量。
清墨不再回答,她把书页重新装进文件袋,还给海泠。
J说,那你至少告诉我,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清墨转过头望着他。他也望着她,谁也没有退让。
清墨说,我现在只是个凡人,你看见什么,我就看见什么。
J皱了一下眉头。他说你是不想说了?
清墨说,你为什么还没有放弃?
J说,你不是说开始理解我的感受了吗,为什么还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清墨也不说话了。
屋子陷入沉默的下一秒,院子里响起两人的说话声,其中一个是刚才洗衣服的姑娘。然后小屋子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男人刚跨进一步,愣了一下,停在门口。
他穿了一身洗旧了的夹克衫,一只手里夹着一个公文包,一只手里提着一个小书包;方脸,浓眉,嘴唇宽厚。
他说,桂玲说你有客人的时候,怎么没告诉我,还有一位是外宾啊?
清墨笑了笑说,什么宾不宾,是老朋友了。
男人说,怪不得今天这么早收摊——你应该提早跟我说一声,我就早点去接儿子了。
海泠低头一看,刚才那个小男孩也跟着男人一起站在门口——这么一看,他的眼睛是随了妈妈,眉毛和脸型随了爸爸。
男孩子看见海泠在看他,把头一低,躲到爸爸背后去了。
清墨说,这么害羞干嘛,跟客人打招呼呀。
男孩子探出脑袋,伸出右手,朝两人弯了弯拇指。
清墨解释了一下,她说他在对你们说“你好”。
海泠“噢”地点点头,也对小男孩弯了弯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