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眯眼朝她一看。
海泠说,你就也信我这一回呗。
她说,在来这里的路上,你的幸运神又跟我说话了;他说让我千万看着你,别让你做傻事。
她说可是你要做傻事,凭我怎么拦得住?所以我想过了,又要不拦着你做傻事,又要顺利完成任务——那就只能跟你唱反调了。
J“噗”地笑了一声,马上又把嘴抿上了。他说好啊,那就信你这一回。
海泠说那我们明天早上老时间?
J说,等不了了,就现在过去。
海泠说可是傍晚皇城就清场关门了。
J说,所以趁现在还没关门,赶紧过去。
海泠说那万一还没问出个结果来,就清场了呢?
J说,所以我找了一个朋友来帮忙。
说着他朝旁边侧了侧身。
然而那里什么人也没有,海泠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有一只蝴蝶慢悠悠地绕着J飞;它的翅膀折射阳光,看上去有钻石的光彩。
☆、贵妃
我说, 这个人这时候在梁记附近转悠, 其实他也是来买酥饼的吧?
海泠说,是啊,我后来也反应过来了, 但又不好说出来——万一他又被气跑了, 我还得哄他。
我说那你们就去夜闯皇城了?
海泠说,才不是夜闯,我们买了票的。
她们赶上了当天的最后一波门票,终于在傍晚清场前再次进了皇城。
海泠一度犹豫过, 该去哪里找猫咪;她想,它应该不会老是等在照壁那儿吧?然而在前面带路的是J,他又头也不回地朝藏书阁走, 海泠也只好跟上。
她看到那只钻石翅膀的蝴蝶在他身前身后盘旋飞舞,像个被风吹动的肥皂泡,也像一片落在他衣服上的光斑。
海泠问过他,这蝴蝶是什么?J说, 这是“梦”。
海泠又问他这是做什么的, 有什么用?J说,你的措辞太失礼了, 别当着人家的面讨论这些。
海泠就扁扁嘴,不说话了。
她想,这难道是“庄周梦蝶”的那个“梦”?
两人又到了藏书阁,时近傍晚,附近的游客更少了;藏书阁檐上的琉璃瓦在昏暗的天光里绿得又浓又沉。海泠把点心盒在照壁前放下, 然后又是一段安静的等待。
树叶被风吹动,“沙沙”作响。
有什么小虫匆匆忙忙地在草丛里爬过。
远处传来导游的招呼声,提醒游客收队,准备离开。
——太阳渐渐西沉,猫咪还没有来。
J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他说我们别在这里傻等着,去别的地方转转吧。
海泠说去御花园吧,我上午是在御花园看到它的。
然而他们沿着游览路线走了一遍,猫咪没找到,清场的时间倒是快到了。
各个宫门前都有了引导游客的工作人员,手里拿着指示牌,提着喇叭,提醒游客结束参观,尽快离场。
J说,回去。
海泠说我们也回去了?
J看了她一眼,他说我的意思是,回藏书阁。
两人选了一条偏僻的小路,飞快地回到最初的起点;那只蝴蝶一直在旁飞得不紧不慢,却始终没有掉队。
才刚到殿门口,海泠看到白玉照壁前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形,乍一眼看去,雪白的毛皮和照壁几乎融为一体。
海泠立刻走近两步,叫了它一声——“喂”。
猫咪回过头,金银双色的瞳孔细细一眯。它说你回来得倒是快。
第二眼,它看到了海泠旁边的人,顿时“呜”地弓起背脊,九条尾巴上的毛齐齐炸开。它龇着牙说,这男人又来这儿做什么?
J说,参观。
猫咪勾起头塌下腰,瞳孔“呼”地放大,这是准备进攻的架势。
海泠赶紧打开手里的点心盒,说,我买玫瑰饼回来了,你尝尝看。
猫咪的耳朵动了动。它看看J,看看海泠,又看看海泠手中的盒子,慢慢直起身,收回爪子。
海泠蹲下来,把手里的盒子放到地上。猫咪踮着脚尖凑过来,耸着鼻子使劲闻了闻——然后一巴掌拍翻了盒子。
它说不对,这不是梁记,梁记不是这样的。
它说你也骗我,拿别的饼来骗我。
海泠刚要解释,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工作人员的说话声;检查清场的范围已经扩大到了这里,她都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了。
海泠转头去看J,然而一瞥眼,她的视野中闪闪烁烁地亮起了钻石的光芒。
她看到那只蝴蝶扑扇着翅膀朝前飞去,有闪亮的粉尘从它的双翼间落下,又被风吹散,消失不见。
工作人员的说话声已经很近了,鞋跟落在石板路上的踢踏声也清清楚楚——然而下一秒,这些声音像拐了一个弯,海泠听见的所有声响都变了调:说话声变得软绵绵了,脚步声也被无尽地拉长,仿佛有人拽着声波的两端,全力拽开。
不止是声波,海泠感觉自己所在的这一小片空间之外的世界,就像一杯被搅动的咖啡;她的感觉十分混乱,她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顺着搅拌沉了底,又有什么东西在搅拌中翻涌上来。甚至有这么一瞬,她简直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儿了。
无数杂乱的影子从她眼前飞快闪过,她还来不及看清哪怕一个,它们又转瞬淡去了。
我说,什么情况,那只蝴蝶做了什么?
海泠说,我后来问他,他说那只蝴蝶就是“梦”,它能利用人脑中现有的记忆制造梦境——不论对方当时是醒着还是睡着。
它也能在现实的空间里制造出一块封闭的梦境空间,让某些滞留游客不必担心会被发现。
海泠又对我说,梦境的作用不只是让人睡着时也有事干,最重要的功能是——梳理和寻找。
短暂的混乱过后,第一句传入海泠耳中的话是猫咪的碎碎念——“这不是梁记,肯定不是”。
它朝她抬起头,它说你不要骗我,我知道——
猫咪之后的话海泠没有听清,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那堵白玉照壁上。
照壁上刻着十二生肖的浮雕,原本只有鸡的眼睛被涂了金漆,而眼下所有神兽的双眼同时闪烁起来,然后又依次熄灭,一双双一个个地熄灭——最后唯一亮着的是兔子的眼睛。
海泠看到一个穿着宫装的女人从照壁一侧走来,明艳又华贵,像绣在云锦上的一株海棠。
女人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咪,猫咪懒懒地眯着眼,像是睡着了。她身后跟着两个宫女,面目清秀,低眉顺眼。
女人在照壁前停了一停,视线从浮雕上浅浅掠过。她说,为什么猫儿不能算作生肖呢?
她怀里的猫咪像是听见了,抬头看她。
女人说,扫地的奴婢都能做娘娘,猫儿你要争气点,是不是也能位列仙班?
猫咪轻轻叫了一声,不知是懂还是不懂。
女人笑了,她说要是有猫年就好了,我要生个小格格,让她属猫。
然后女人又带着随行的仆从朝前走去,消失在照壁的另一头。
浮雕的十二双眼睛又同时亮起,然后依次暗下,最后亮着的是马的眼睛。
女人又抱着猫从照壁一侧出现,这一次只有她一个人,身上的服饰也不如往昔的精致华美。她迎面遇上了另一个宫装女子,对方朝她款款行礼,却没有要让路的意思。
那女子说,娘娘的猫儿倒真是惹人喜爱,怪不得皇上日日夜夜都挂在嘴边。说着她上前一步,伸出手指要来逗猫。
女人被逼着朝旁退开,把猫咪紧揽在怀里。
那女子轻笑一声,她说可爱归可爱,不过也是只老猫了——前几日我哥哥特地为我寻了只波斯猫,才断了奶的,那真真是粉雕玉琢的一团毛球儿,连皇上也爱不释手,还说要带去上朝呢。
然后那女子又笑笑,行了个礼,带着随行的宫人扬长而去。
女人在照壁前彳亍片刻,朝另一边走了。
浮雕的眼睛再次闪烁,亮起又熄灭,熄灭又亮起。然而照壁前再没有女人的身影——只有一只白猫,蹲着,走着,靠在墙根躺着;有时也扑蝶追鸟,但绕了一圈之后,又会回到照壁前,望着浮雕上的十二生肖。
十二神兽齐齐高昂着头面向东方,谁也不屑低头看它一眼。
——猫咪“嗷”一声大叫,使劲跳起来,奋力伸出爪子,对着照壁又拍又打。它说怎么会有这些东西,你们施了什么妖法??
它猛地回头,用金银双色的眼睛狠狠瞪着两人。
J说,梦境都是用你的记忆制作的,这本来就是你过去的事。
猫咪低下头,爪子深深地抓着地面,有水珠子从它脸上落下,刚一落地就被砂石吸干了。
过了好一会儿,它说,对,猫就是猫,扫地丫头就是扫地丫头。
它说有些事我可能记混了,但至少有一件事绝对没错。
它面前的地面已经湿了一小块。
它说,要是那天那个饼,是被我吃了就好了。
猫咪说,那一日,贵妃终于托人买到了一盒梁记的玫瑰饼。
她用小碟子盛着饼放到它的小桌子上,轻声唤它。
她说,猫儿,过来吃饼。
猫咪不知道贵妃为什么又有玫瑰饼了,在它印象中,连御膳房的小点心,都很久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