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凑过去嗅嗅,面皮上闻不出味儿。
贵妃说,这是找了好多人,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你快吃呀。
猫咪抬头看她,她脸上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她说吃饼呀,你吃了这个,我才有机会见皇上一面。
“皇上”两个字,是从抖索的嘴唇里发出来的。
贵妃倚着猫咪的小桌子坐在地上。冬日的日光又短又浅,照不亮她的脸。她笑了两声,然后用自己的头撞上墙,一下又一下。
猫咪吓慌了,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只能瞪大眼睛“咪咪”地叫。
贵妃一把把猫咪抱起来,为它梳毛,为它挠痒痒。她已经很久不戴指套了,她从它的脖子一路挠到尾巴根,猫咪不慌了,它舒服得直打呼。它想贵妃还是那个贵妃,会给它挠痒痒,有了好吃的也想着它,可惜它不爱吃玫瑰饼——但如果她看它吃了会高兴,它就吃吧。
猫咪从贵妃怀里跳出来,低头要去吃饼。它才伸出小舌头去舔酥皮,却被贵妃一巴掌推开。
贵妃说不许吃,不许吃!她的眼泪流出来,流下来,落在地上。
猫咪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只看到贵妃夺过碟子,自己抓起饼,张嘴咬了一口,一大口,又一大口。
它看到她哭了,就又跳到她怀里,窝成一团,用身子暖她。
贵妃又给它挠痒痒了,真的很舒服,猫咪“呼噜噜”地睡着了。
照壁上的浮雕又开始闪烁,持续地闪烁,然后熄灭。
照壁前蹲着一个小宫女,穿着粗使的衣服,一只手里还握着一把扫帚。
她在逗一只雪白的小猫。
——猫咪低下头,把海泠带来的玫瑰饼都吃光了。
吃完之后,它的脸还是埋在盒子里。
猫咪说你们在找清墨是吗?她已经不在这儿了——她现在的生活,你们可能会想象不到。
钻石似的蝴蝶又飞来,轻轻落在猫咪的头上。蝴蝶的翅膀突然光华大盛,它轻轻扇了两下,然后从猫咪头上飞起,回到J的身边。
猫咪说,我把关于清墨的事都告诉它了,让它给你们带路吧。
它从纸盒里抬起头来,沾了满脸的酥皮碎屑。
猫咪舔了舔胡子,金银双色的眼睛又一转,它望着海泠说,告诉梁记的少当家,他想的方子,一定能火。
它说,要是没火——我去替他招财。
☆、清墨
我说那后来呢, 梁记怎么样了, 真的发了?
海泠说,梁记后来怎么样,你还不知道吗?
我想了想, 也对。
进门前, 我才从路边的视频广告牌上看到了他家的广告,当红流量小花代言的,一半古韵,一半时尚——听说公司的股票, 下个月也要上市了。
我说,那还有个问题。
海泠说啥问题,你怎么那么多问题, 你就不能好好听着,自己想吗?
我说,猫咪是活久了,记不清事了——那J呢?他会不会也有什么事记混了?
他可比区区一只猫活得久多了, 而且看起来, 记性也变得不太好的样子。
然而海泠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说,反正猫咪对清墨的记忆,没有差错。
它把记忆交给了那只蝴蝶。第二天,海泠和J就跟着蝴蝶,开始寻找“清墨”。
蝴蝶是朝与皇城完全相反的方向飞的。两人穿过了小半个城区, 从行色匆匆的骑着车的年轻人,和气定神闲的打着太极拳的老人们身旁经过。视野中的房子渐渐变得低矮,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少,道旁的行人却越来越多;海泠能听到街坊在胡同里互相招呼的声音了。
蝴蝶还在朝前飞。海泠一转头,看到路边一户人家门前贴了副对联,笔势苍劲,走字如风——只是写着字的红纸有些褪色,大概等着今年过年,换上一副新的。
她想,离市中心越远,就离这座城市过去的样子越近。
她又有些担心起清墨来。那只猫咪说,她现在的生活,你们肯定想象不到。
海泠想,那会是怎样?
她想,虽然在电影眼中,书籍是“过时的信息载体”,但不管怎么说,至少在这个国家,实体书籍依然是被需要的,更何况有许多从古代流传下来的珍贵史料,都需要被妥善地修复保存。
清墨是司掌修缮旧书的神灵,虽然她离开了皇城,但应该不至于失去神格;所以猫咪说的“想象不到”,或许是指她如今的所在地?
蝴蝶还在往前飞,路上的自行车也开始少下去了,小三轮和板车倒是多了起来。海泠看到了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扛着一支稻草垛,稻草上插满了红彤彤、圆滚滚的冰糖葫芦;小贩一边走一边叫卖,调子拖得很长,总觉得他会唱起歌来。
海泠在海边小镇长大,没见过这么大,这么红的冰糖葫芦,于是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她看到两个小孩儿把贩子喊住了,个子高的付钱给他,然后挑了两串,一人一串。
海泠想,就像不管时代怎么发展,总有爱吃冰糖葫芦的娃娃一样——总有些东西,是会在历史的浪潮中沉淀下来的吧?
蝴蝶飘飘悠悠地飞到了一条路口,小马路一侧拦着红砖的围墙,围墙顶上还绕了几圈铁铁丝网。
海泠隐约听到一阵闹哄哄的说话打闹声,都是小孩子的声音。她抬头朝两边望了望,果然,几步远的地方,竖着一块“前方学校”的路标牌。
转过一个拐角之后,她看到一扇铁门,门边挂着块小铜牌——“塘湾子弟小学”;吵闹声也更清楚响亮了。
当时正是午休时间,校门口两边的小店小摊都围满了学生,什么年级的都有,吵得像动物园的猴山。那些孩子大多肤色黝黑,穿的衣服也半新不旧;有些年纪小的,脸上的鼻涕都不知道擦,鼻孔里像拖着条毛毛虫,快到嘴边的时候才使劲吸一下。
海泠想,清墨难道是在这儿?
J说,不可能,她最讨厌别人吵着她。
他刚说完,蝴蝶朝着小学门口直直地飞去了。
蝴蝶飞进了一堆学生中间,翅膀在空气里划过两道起伏的波纹——转眼就不见了。
连蝴蝶本身也看不见了,就像扔进热水里的糖块,完完全全消失不见。
海泠一愣,她说,跟丢了?
J没有回答,直接跑过马路,跑到校门旁边,挤进人群里。那些孩子一看到他,都像小猴子似的,又好奇又害怕,只顾着睁大眼睛看他,一片人很快安静下来了。
J站在小学生中间,直接高出半个身子。他拨开那些挤在一起的学生,到处找那只蝴蝶。
海泠也跟着跑过去了。然而她才刚到,就听到围墙后传来一阵刺耳的电铃声,像炸雷一样响,像指甲刮锈钢板一样难听,海泠忍不住就皱着眉头捂住了耳朵。
电铃声止住的时候,校门口的小猴子早已撤了个干净——大概是下午上课的时间快到了。
人群散光后,校门口小卖店的摊子总算露出来了,老板们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杂货店门口的胖阿姨朝海泠一看,说,你们看着面生,外面来的?
海泠刚要开口,J突然朝着一边快步走去。
海泠顺着一看——那只蝴蝶就落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摊上。
那是一个书报摊。
摊位后坐着一对母子。妈妈三十多岁,短发布鞋,穿着打扮和其他店主没有区别;儿子才七八岁,圆脸大眼睛。两人正凑在一起,对着小簿子算账。
那女人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抬头,看到正扑着翅膀的蝴蝶。
她眨了眨眼,把旁边的儿子叫起来。她说你们的铃已经响过了,快去上课吧。
她说话的时候,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口型非常清楚。
男孩子提起一个小书包走了,和J擦身而过的时候,他也抬起头好奇地看他。
女人侧过身,朝J笑了笑。
她说,好久不见了。
J先说了好久不见,然后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女人说,认不出我了?
J说,最近记性好像更差了。
女人说不怨你,我和以前比,确实变了很多。
她也看到旁边的海泠了。女人用鼻子吸了一口气说,你身上有股墨汁的味道,我很喜欢。
说完,她从椅子旁边拿起一个铁皮饼干盒,把账本和零钱都放进去,然后站起来,开始收摊。
女人说,你们肯定也不是正好路过,顺便来看我的——有什么事,去我家里说吧。
海泠转头看看,学校门口那一溜摊主店主,正伸长脖子朝这边望,好像从洞里探出头来的泥鳅。
我说,这就是你们在找的那位神灵?
海泠说,是啊。
清墨住在子弟学校附近的小区——其实不能算小区,只是大家都把房子盖在这里,自然而然形成的聚落。
清墨推着收摊的小三轮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还和J说上两句。海泠看她的步子又稳又轻,虽然穿着洗得发白的棉衣,但还是看得出身形窈窕。
她听见她说——“你那张画像怎样了?”
J说,墨迹越来越淡了,纸也很脆,不敢再碰。
清墨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纸也是会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