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泠点点头,谢了她就走。
刚才的“直觉”又浮上来了。
这么小的孩子,就算要走,也走不了多远——前提是,只有他一个人。
如果有人带着他,抱着他,或者用车子载着他……那能去的地方就多了。
我说,听你讲的,她们家又没什么钱,谁会绑架她们孩子啊。
海泠说,比如急着需要帮忙,但又被拒绝的人。
我傻了一下。我说不可能吧,他不会做这种事的。
海泠说,我也这么觉得。
所以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自己否决了。
然后海泠把带来的点心交给小卖部的大叔保管,开始第二轮搜索。她想,那孩子也许是在某个地方躲起来了,更仔细地找,肯定能找到。
她沿着原路线相反的方向走,走过空地、小公园,小孩子爱玩的沙坑……她一边走一边竖起耳朵听着,从车来车往的杂声中努力分辨,有没有孩子的声音。
路过一排旧屋的时候,她听到了一点很微弱,但是特征鲜明的声音。
——是孩子的哭声。
男孩子,声音含含糊糊,不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字。海泠立刻停下脚步,努力分辨声音传来的方向。
——就在前面不远处。
海泠拔腿就跑。
翻过矮墙,钻过铁门,蹭了一头一脸的灰之后,她看到一块被旧房子围起来的小空地,有个孩子蹲在墙角小声地哭,一边哭一边用手抹鼻涕眼泪。
高瘦的外国男人就站在他对面,并没有想要帮他的意思。
☆、死神
我说妈耶……这个人还是迈出了犯罪的一步吗?
海泠说, 不要乱讲。
虽然事发当时, 她的反应比我还大。
她冲上去就抱住那个孩子,把他揽到自己身后。
J说,你干嘛, 把人家吓着了。
海泠说你才干嘛, 你为什么要把他带出来?
J说,我只是路过这里,正好碰到他;我还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他不说话, 就是哭。
他说,不过我也大致猜到了。
他伸出右手,摊开手掌, 掌心里是一把塑料碎片。
——是助听器。
海泠转头看了看孩子,他的耳朵上光秃秃的。
J说,你怎么又来了?
海泠没有理他,她拿出自己的手帕替那孩子擦了眼泪, 拍拍他的背, 说怎么了,为什么从学校跑出来?你妈妈还在到处找你呢。
那孩子也不回答, 光是哭,半个字半个字地哭,声音含糊得像吞了一团面。
海泠意识到他现在听不清楚自己的话。她又看看J手里摔碎的助听器,问他,这个能修吗?
J把双手合上, 再打开的时候,里面的碎片拼合成了一个全新的整体。
海泠赶紧接过来,又给那孩子戴上。然而她的手才刚碰到他的耳朵,那孩子一把抢过助听器,往地上使劲一砸,又连着踩了几脚。刚修好的助听器又成了一堆塑料片。
他使劲抽了一口气说,我不要戴这个!
还是含含糊糊的发音,就像舌头僵在了嘴巴里。
他说我不戴这个,别的小朋友都不戴,只有我要戴!
说着,他又上去踩了几脚,塑料和电子元件“噼噼啪啪”地碎了一地。
海泠差不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把他的脑袋扳过来,面向自己,一个字一个自己地问他——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男孩子摇摇头。
他说,我不戴这个的时候,还跟别的小朋友一样,带了之后,他们都不跟我玩了。
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海泠连听带猜才大致弄懂意思。
他说老师在班上讲,我的助听器很贵,让别的同学小心点,不要弄坏——然后他们就不跟我玩了。
他“哇”一声又哭出来了,又用脚去踩那堆碎片。
海泠重新把他拉过来,让他看自己。她说,你们班上有戴眼镜的小朋友吗?
那孩子点点头。
海泠说,有些人视力不好,要戴眼镜,有些人个子不高,就穿高跟——你戴助听器,本质上和近视的小朋友戴眼镜是一样的。
她说你告诉小朋友,跟他们玩的时候你会把助听器收起来,让他们别担心这个,他们肯定还跟以前一样,带你一起玩。
那孩子还是哭,不说话,刚吸进去的鼻涕又拖出来了。
海泠说你别哭了,我给你买了点心,就放在你妈妈那儿,你回去之后拿来吃吧。
那孩子停了一停——然而只是一停,停完之后,又继续往下哭了。
海泠没办法了,只好给他擦眼泪,又是摸头又是拍背地哄他。
那个外国人就一直站在旁边,光看不动手——甚至还笑了一声。
海泠说你笑什么。
J说,你倒是挺能讲道理的,也许适合做老师。
海泠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转头看了他一眼。她说,不然还能怎样?
J也蹲下来了,也伸手要去摸那孩子的头。然而他才刚伸出手,那孩子猛地一躲,避开了他的手。
J毫不迟疑地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过来,扳正脑袋,让他看着海泠。
确切地说,让他的耳朵对着自己。
然后他伸出双手,捂住了男孩子的耳朵。
他右手背上的刺青又亮起来了。这一回,海泠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只凤凰。
J左手背上的刺青是一只收起翅膀的乌鸦;右手背上纹着的,是一只舒展双翼,尾羽像火焰一样燃烧的凤凰。
J翘起右手食指,开始在空气中勾画什么图案。虽然受姿势所限,动作幅度很小,但海泠还是看了个大概——他在画圆。
圆圈里面,是一个工整对称的多边形。
多边形的角落里,又填充着别的琐碎细小的图案。
与此同时,他的手掌紧紧贴着男孩子的耳朵,手背上的凤凰亮得好像真的要烧起来;然而男孩子的神情一片茫然,似乎完全没有感觉,也不知道身旁的人在做什么。
海泠也不知道,她只是睁大眼睛看着。
J最后一笔画完,正要收起手指,围墙那一头突然传来一声大喊——亮亮!
男孩子一惊,挣脱了J的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海泠也跟着一看,她看到清墨站在那里,气喘吁吁,满脸通红,头发也被风吹乱了。
清墨飞快地朝这边跑来,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儿子,用手抚摸他的脑袋,背脊,脸颊。然后她抬头朝J一瞪,眼里有刺。
她说是你把他带出来的?你刚才在做什么?要是亮亮有什么情况,你别想跑!
J张了嘴似乎是打算解释,然而清墨还在不停地往下说,他也索性闭嘴了。
清墨说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不帮你,你就绑/架我儿子来胁迫我?
亮亮从她怀里挣出来,叫了她一声妈妈。
他说,我是自己跑出来的,跟这个叔叔没关系。
这一句话的语速还是很慢,但吐字清晰,比刚才流畅多了。
清墨愣了一下,她左右看看——亮亮没有戴着助听器。
她又转向J,说,你干的?
J说,是啊。
清墨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马路对面远远地传来糖葫芦的叫卖声。亮亮转头朝那一看,拉了拉清墨的袖子说,糖葫芦。
清墨说,你听见了?
亮亮点点头。
清墨说,声音是从哪儿过来的?
亮亮指了指马路对面的一头。
清墨的眼里有水光滚动起来,她用袖子一擦,站起来,拉着亮亮走过马路去了。
海泠看到两人拦住了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清墨买了一大把糖葫芦。
她问J,你还能修复身体组织?
J说,我这一支,后来成了医生。
海泠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朝她淡淡地笑了一笑。他说,我是一个炼金术师。
当时的海泠并不知道什么“炼金术师”,她是多年后在书上看到这个词汇,又查阅资料,才算是了解了这个职业;她也总算明白,J说的“需要素材来修复”是什么意思。
只是那个时候,她身边已经没有炼金术师了。
清墨牵着亮亮又走回这边了。她的视线有些尴尬地飘了一会儿,然后落在J的脸上。
她说,谢谢你。
亮亮也冲着跑过去,张开双臂抱住J的腰。他被撞得晃了一下,胸口的项坠掉了下来。
他刚要弯腰去捡,亮亮已经帮着捡起来,还给他。
清墨说,链子也老化了?
J说,没关系,这个很容易修。
清墨抿了抿嘴,对亮亮说,你快回学校去吧。
然后她又转向海泠。海泠明白她想说什么,她直接开口说,书是我家的,我想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清墨点点头,然后看着亮亮走过马路,拐弯,消失在街口。
清墨说,死神确实可以杀死你。
J的眼神亮了。
然而清墨又补充了一句。
她说——“但他早就已经死了”。
海泠对我说,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男人流泪。
他睁大眼睛,泪水无声无尽地涌出,仿佛他是一个被子弹击穿的玻璃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