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邻座的阿姨看她脸色不好, 问她要不要喝水。海泠摆摆手想说没事,才一开口, 眼泪就流下来了。
她有没有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图书馆不能出事。要是图书馆没有了,她还能做什么?
她还能去哪儿?
海泠转过脸对着车窗,用衣袖抹掉眼泪。她的两个袖子都湿了。
到达镇上是第二天中午,她顾不上回家, 直接背着包跑去图书馆。才刚拐过街口,海泠一眼就看到一个焦黑的屋顶。
不对,半个焦黑的屋顶。
她的脚步一软,差点摔在地上。
失火原因已经调查清楚:路边的电线杆线路老化,短路冒了火花,加上秋天天气干燥,图书馆是木制结构的老房子,三楼离得又近——各种客观的意外叠加在一起,房子就着火了。
还好发现及时,只被烧掉了半层顶楼。
正好是藏书阁那半层。
屋顶烧光了,房梁焦黑,墙上被烧掉几层墙皮。救火的邻居说,地板一踩一个坑,最好别过去。
海泠到的时候,老镇长正好也在。他说,藏书阁里都是海泠爷爷的个人藏品,政府赔不了,也没法赔,只能帮着修修房子。他说现在三楼还太危险,先别急着上去,等工人把楼层加固了,你再上去点数一下,查查损失。
查了又怎么样?烧掉的书还能再回来吗?
海泠抱着她的小包,站在大门前就哭了。
出声的,不遮不掩的,劝不住的哭。
不知道谁去叫来了她姑姑。姑姑搂着她说别哭别哭,不过烧了些霉纸头,再说也是意外,你在也好不在也好,天数注定要烧,躲也躲不过的。
她说我倒庆幸你不在,不然你肯定要冲上去救火,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
她说这些本来就是你爷爷的书,说不定是爷爷在地下想看书了,就一把火带走了。
海泠缓过气来了。她说奶奶知道这事了吗?
姑姑眼皮一垂,说,还没敢告诉她。
毕竟图书馆在成为图书馆以前,是奶奶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
海泠说那爸爸呢?
姑姑叹了口气说,当天夜里就给他的寻呼机留了言,现在你都坐火车回来了,他还没个音信。
姑姑说,哪儿有这样的人,过年过节不回来,家里出事了也不回来,不回来就不回来吧,连个音信都没有——不知道在哪儿赚他的大钱。
姑姑又陪她说了会儿话就回去了,老镇长也回去了,海泠站在小马路上看着工人修了一下午房子,然后工人们也收工回去了。
他们说你早点回家吧,三楼得重新盖过,没个十天半月修不好。
他们说的“回家”是回海泠现在住的地方,但在并不遥远的几年前,这栋被烧掉的房子才是海泠的家。
海泠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了。小时候的夏天,太阳一下山,她就坐在这儿,手里端着个小碗,碗里有时候是洗净的大红樱桃,有时候是冰冰凉的切成块的西瓜。
爷爷总说她端着碗坐门口像什么样子,赶紧进来;妈妈说你再坐石头上就要拉肚子了;有时候爸爸也会在她旁边坐下,抓她碗里的果子吃,给她讲天上的星星的故事——有些是书上写的传说,有些是他随口胡编的。
但现在不是夏天,石阶非常凉,寒气沿着脊柱向上爬,海泠浑身都觉不出一点暖意。
没人训斥她,没人记挂她,也没人陪她一起坐了。
海泠想,这火为什么会烧起来,为什么要烧起来,她现在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她的手指伸进发丛,抓紧又松开。
——她突然听到翅膀拍动的声音,不是寻常小雀儿。海泠抬起头一看,暗沉的夜幕中,一个黑影张开双翼从她头顶掠过。
脚步声从小马路对面传来了。
J说,书还在吗?
海泠低头坐着,不说话。
J走到她面前了。他说是三楼的书库着火吗,书没事吧?
海泠说,烧光了。
J立刻一步跨过三级阶梯,走进图书馆大厅。海泠听到身后传来“咚咚咚”上楼梯的声音。
然后是损毁的木地板被踩踏的“吱呀”声。
楼顶上“哗”地掉了什么东西下来。
脚步声变轻变远了。
海泠从台阶上站起来,跟着跑上楼去。整栋房子都没有开灯,但屋顶现在是敞开的,月光和星光直接倾落,不需要开灯。
她看见J已经走进书库了,正蹲在地上扒拉那堆烧剩下的废纸。
J说不可能全烧光了,肯定还有剩下的……必须有剩下的。
他说我找了这么久,不能把最后的答案烧掉。
海泠踩着焦黑的地板,大步冲到门前。她说你给我出来,这是我家的房子,我家的书!
J没有理她,继续在灰堆里翻找。
海泠又一步踏近,脚下的地板“咔嚓”一声断了,她措不及防地一晃,险些掉下去,还好及时地挪开脚步,在旁边站稳了。
书库里的人还低着头找东西,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
海泠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己爸爸。
爸爸也是这样。海泠小时候总觉得他像活在另一个频道上,他和自己的交流总是单向的:他说,她听;轮到她说的时候,他就切换频道了。
就像家里的老电视机,只能接收到寥寥几个电视台,有时天线的角度没调好,屏幕上就是一片雪花斑。
现在书库里的那个人也是这样。
海泠吸了一口气,对里面的人说,你出来,我想起有个地方可能会有你要找的东西。
信号接上了,对方收到了她的话。
J说,哪儿?
傍晚六点,小镇的马路上鲜有行人。海泠带着J一路朝前走,一直走到镇上的供销大厦。
大楼外墙的霓虹灯已经亮起来了,像满天星彩。
海泠继续领着他朝前走,走灯火通明的橱窗和幕墙。J说要去哪儿?你说的地方在哪里?
海泠猛地停住脚步。
两人现在的位置,是在一面广阔的橱窗前。玻璃那一侧,三五台大彩电正在播放这个时段的电视节目。
带着白手套的米老鼠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从屏幕那头走出来了。
J意识到了什么。他收回迈出去的脚步说,你骗我?
海泠说,我早几天就告诉过你,有人在找你。
她的话音刚落,米老鼠朝屏幕前伸出手。戴着白手套的四个指头扒着电视机的框体一撑,圆溜溜的大脑袋探了出来。
米老鼠的脑袋从屏幕中剥离的瞬间,变成了一张俊美的人脸。
是海泠曾经见过的那张脸,集中了世界各地的银幕美人们的长相。
然后是脖子,肩膀,胸膛……以及笔直修长的双腿。
电影从屏幕中走出,穿过橱窗的玻璃,走到两人面前——在J转身要走的同一瞬间,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然后他转过脸对海泠说,谢谢你帮我找到他。
海泠说,那你告诉我,我爸爸在哪儿。
电影说,我最近一次看到他,是在M市——不过这个最近,也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
☆、M市
我说M市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是国内第一大都市了吗?
海泠说是啊, 民国的时候就是了。
我说, 那曾外公从S城转去M市,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啊?
海泠说,那他为什么不给家里回电话?
我想了想, 难道是怕被发现, 电话是从M市打来的?
海泠说,反正那个时候我非常生气。
电影说出“M市”两个字之后,她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那里和爸爸之前说的S城,相距一千多公里。
爸爸一个人瞒着家里, 绕了个大圈,音信全无地走了两年——这是在干什么?
要不是汇款单还在陆陆续续地来,海泠可能都要去报案了。
电影又补充了一句。他说半个月前, 你爸爸在商场电视幕墙前站了一会儿,当时屏幕上在播放天气预报。
他说,那之后我也没见过他。
海泠说,哦。
旁边的第三人皱着眉头开口了。J说, 你把我骗到这里来, 就是为了这个?
海泠说,你要找书, 我要找爸爸,我觉得我的理由也很正当啊。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她听见电影在身后说话,她听不懂的语言,但语调似乎激动又恭谨——显然是对J说的。
J也说话了,语气平淡, 又透着些不耐,像搅着一杯迟迟凉不下去的咖啡。
然后海泠走远了,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她径直回了家,开门,开灯。开关“啪”地按下,小圆顶灯亮了,整个房子都浸在暖黄色的光里。
电视机顶上挂着一张全家福,是海泠七岁的时候拍的。照片上的她梳着羊角辫,戴着大红花,左边是爸爸,右边是妈妈。
海泠每天进出家门都会看一眼这张照片,她闭着眼睛都能画出妈妈的样子。
那天晚上,海泠把老影集都找出来了。爸爸妈妈结婚前没有照片,结婚后才陆陆续续地拍了几张合照,两人或者站在一起,或者坐在一起,或者头挨着头,或者眼望着眼。然后照片上多了一个小娃娃,小娃娃慢慢长大,从穿着尿布,变成穿着开裆裤,又变成穿着小裙子;爸爸抱着她,妈妈牵着她,爸爸妈妈拥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