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猴子这样说完,海泠直接说,那你什么时候把我的东西还我?
小猴子说,不还不还。
海泠说那帮我把这个木偶修好,是你砸的。
小猴子说,修完了你就把它给我吗?
海泠说,不给。
小猴子说,不修。
现场气氛开始尴尬了。
海泠想起一个事来。她说,所有丢了的东西都是在你们那儿吗?
小猴子说,什么是“丢”?“丢”这种状态其实根本就没有。
任何存在,人也好物也好,有生命的也好没有生命的也好,只有两种状态——“在”,或者“不在”。
这件东西“在”的时候,不管你能不能看到,它都存在——只是有时存在在你视野之外。
这件东西“不在”的时候,就算找遍全世界也不可能找到,因为它的存在已经被抹消了。
小猴子说,你们常挂在嘴边的“丢了”,其实根本不是丢,那东西还是在的,只不过你们看不到了而已。
它说你们凡人就这样,喜欢用自己的眼光判定世界;一个东西存在还是消亡,哪是你们说了算的。
我说有道理啊。海泠说,呸,它只是强行唬人,不想还回来而已。
然而18岁时的海泠尚没有这样的觉悟,她被猴子成功地唬住了。
海泠说,我家丢了几页书,你帮我看看,是在不在了?
小猴子说肯定不是我们拿的,我们要拿就是拿一整本,才不会单独撕几页。
海泠说,是有人撕了,但不知道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
说完她跑去拿了自己的小包,从包里掏出那本《行笔拾遗》。
整间书库被烧后,这本书成了唯一的幸存者,顿时意义重大。海泠把书递给猴子,小猴子耸着鼻子闻了闻,开始眨眼。
它一金一银的眼皮“刷拉刷拉”眨得飞快,好像在用眼睛点钞。片刻后,它停下了。
小猴子说,我们仓库里没见过这书的残页,最近隔壁五十年的焚化炉里也没见过——应该还在撕书的人那里。
海泠说,那你能知道是谁撕了吗?
小猴子说,不知道不知道——我就是一个收破烂的,你真当我有什么神通了?
说完它又一甩尾巴,浑身的金银光芒闪闪烁烁,消失在空气里。
猴子跑了,海泠感觉自己白费了一晚上的时间,只抢救回一个残废的木偶。
不对,不是白费,至少她现在知道了,书页没有被烧,也没有“丢”。
只要还在世上,那就应该能找到。
第二天,海泠带着木偶去镇上转了一圈,想找个师傅把胳膊给它装上。然而走遍大街小巷,玩具店倒是有不少,但卖的都是电动玩具,会“哇啦哇啦”地叫着跑的,能修木头的老师傅却一个都没看见。
她的要求也不高,就是把木偶裂开的胳膊再装上而已。她本来想找图书馆的工人师傅帮忙修,但他们都很忙,连着几天拿玩具去打扰他们也不太合适。
然后海泠路过一条小巷,听到里面出来“叮叮当当”的锤子声。
海泠还小的时候,镇上人家嫁女儿,嫁妆里一定要带木箱、木桶、木盆,大大小小好几个;所以箍桶师傅的锤子“叮叮当当”一响,附近的人就知道,马上有喜酒喝了。
然而现在早就不兴那套了,原先的箍桶师傅们也纷纷转行,另讨生活。
海泠看到那家铺子又小又暗,门口挂满大小盆子,一个老师傅坐在路边敲锤子。
海泠脸熟他,她印象中他姓张。于是她过去叫了他一声,张师傅“啊”地应了,抬起头来。
他说哟,你都这么大了?大姑娘来打嫁妆?。
海泠“嘿嘿嘿”地笑,她说你这儿能修东西吗?张师傅说啥东西呀?
海泠就把木偶一亮。
张师傅“唉”地叹了口气。他说这种小玩意,坏了再买一个呗,还修什么修。
海泠说买不到了啊,所以要修。
张师傅拿着小锤子点点她,说,你还真是你爸亲生的——他当年有什么坏了磕了,都拿来让我修。
他说,这条街上大概也就我这个箍桶的会修玩具了。
说着他接过海泠手上的木偶,很熟练地抄了剪子,剪了一段铁皮下来,把木偶的胳膊箍上,然后捏了几个小钉子,“叮叮当当”地锤起来。
海泠一边看一边和他搭话。她说我爸爸也找过你呀?张师傅说是啊,比你还小的时候。海泠说找你修什么呀?张师傅说还能是什么,木刀木剑小木车,拴着布条的红缨枪,都是男伢儿玩的那一套,他和小朋友玩坏了,不敢告诉你爷爷,就拿来让我修。
说着张师傅的锤子一停。
他说,也不对,好像前两年还来找过我。
海泠说前两年?他离家走了都快两年了。
张师傅说是啊,他跟我说,要出门去外地了,所以临走前找我来修个东西。
海泠说,修啥?
张师傅又开始“叮叮当当”地落锤子了。他一边打一边说,是个陀螺。
一个很旧的木陀螺,开裂了,也掉了漆;海泠的爸爸临出门,特地带过来,让张师傅看看能不能修好。
张师傅说,还修这个干吗,你伢儿也十几岁了,难道还要玩陀螺?
海泠的爸爸说,不给她玩。
他说,这陀螺是我爸当初做给我玩的,他也就给我做过这么一个玩意,还让我伢儿给弄坏了。
他说,我马上要出去了,就想看看能不能修好。
张师傅说哦哦哦,懂了懂了,你就想带身上做个念想。
然后海泠的爸爸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
海泠说,那他就带走了?
张师傅说,带走了呀——不是我吹,我拿起手艺这么多年,就没遇上过我修不好的东西。
他说我还给他上了漆呢。
说话间,木偶也修好了,胳膊上套了个金闪闪的箍子。张师傅调好油漆,给它涂了件新衣服。
他说你试试,跟新的一样。
海泠就抱着跟新的一样的木偶回家了。
她想也许爸爸并不像自己想的这样,是因为不想回来才不回来的。
说不定其实他也很想念这里,想念自己的小时候——所以出门前还要特地找人,修好小时候的玩具,然后带在身上。
我说,那为什么不回来呢?
海泠说,可能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
而且想念归想念,对大人来说,想念的东西,放在心里就行了。
我说那个几百岁的老头子好像不是这么想的。海泠说,他不一样,他不能用一般人的想法去揣摩——反正像我这样的一般人,就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海泠打开家里的门,屋子里安安静静,她出门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她把木偶放进玻璃柜,锁上门,刚要转身走开,金灿灿银亮亮的光点突然闪得她满眼都是,像扑进了一窝萤火虫。海泠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立刻用身体护住了玻璃柜。
她还抬头看了看时间:上午10点,大白天。
那只小猴子在光点中出现了,抓耳挠腮,“叽喳”乱叫。
海泠说你又来偷东西。小猴子说,呸呸呸,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一个事而已。
海泠说什么事,难道我爸爸的陀螺后来也被你拿了?
小猴子说,不是。
它说,不过你爸爸确实有东西在我这里。
它又飞快地眨起眼皮,金色银色的光芒一阵乱闪。然后它猛地闭上眼,停下了,同时伸手往空气里一抓,好像从不存在的架子上拿下什么东西来。
小猴子睁开眼睛,翻开手掌。
手掌上是一叠照片。
海泠妈妈的照片,海泠和妈妈的照片;她哭得稀里哗啦,一点面子都不给的那张也在。
海泠的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她说原来都是你拿的!
小猴子说,你说错了,之前是被你爸爸带走的,我是从他身上拿的。
海泠说,你不是说只拿小孩子的东西吗?
小猴子说,那是一般情况下;而且我拿孩子的东西,是因为孩子会一直惦记;但有些东西,大人会记得比孩子更久——那当然更要拿。
海泠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小猴子“叽叽”一笑说,那些要脸的,都早早地死了。
海泠说,那你把照片还给我,我用东西跟你换。
小猴子说不换不换,你主动送给我的东西,肯定不会惦记,我拿了也是白拿。
海泠说,那你要怎么才跟我换?
小猴子的眼珠子一转。它说,我先把照片给你,等你以后有了更喜欢的东西,我再来拿。
说完,又是一阵粉末似的光芒闪过,小猴子不见了,那叠照片“啪”地落在地上。
☆、远行
我说, 那猴子最后拿了你什么东西?
海泠说, 气死我了,你爷爷亲手刻来送我的镇纸,没两天就不见, 我找了半辈子都没找到。
她说气死我了, 为了做那东西,你爷爷手上都划了好几道口子。
我说妈耶,那你不得打死它。
海泠说,我倒是想, 但是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它了。
这个后来是指很久以后,我爸爸出生以后。当时海泠早已不是18岁,也早已离开家乡小镇, 像一条从鱼缸的裂缝里滑出的鱼,顺着溪流,顺着河流,摇着尾巴游向更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