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高“噗”地笑了。他说这毕竟只是书上记载的故事,真假未知,而且就算是神灵的后代,那也是陨落后的神灵,和凡人没有区别——他们的孩子,说不定也就是个隔壁家的王小花。
海泠也跟着笑了,然后两人约好了在镇上的培训中心再见。海泠又出门买了一袋水果,送到小高房间里,让他好好休息。
她在护士小姐“哼哼哼”的笑声中离开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海泠看了我一眼。我立刻意会,表示我没什么想法要说的,你继续)
海泠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所幸这里不比小村子,该亮的路灯都亮着,她很快就找到了来时的起点。
她站在路口朝前望望,J之前说的空地就在马路对面,隔了五十来米的距离。那一带没有路灯,但映着月光,还是能看到有个高瘦的人影站在那儿。
海泠马上朝空地跑去。她想总算可以交差了,等明天一拿到书,就把J拖到电视机前,按着他坐下,再打开开关——
一只乌鸦迎面朝她撞来,暴躁地叫了一声。
海泠猛地刹住脚步,堪堪避开尖利的鸟嘴。
乌鸦也在她面前停下了,扑着翅膀叫个不停。海泠想这鸟是什么意思,不让自己过去?
她又抬头朝空地一望。
“嚓——”
一团小小的火光亮起,J笼着火柴朝嘴边一凑,点了支烟。
☆、妻子
海泠说, 这是她第二次看到J抽烟, 之前一路上,他连烟盒都没掏出来过。
我说可能是有别人在场的时候不抽烟?
海泠说应该不是,因为当时他对面还站着一个人。
或者不能说是“人”。
在火柴小小的光圈之外, 有一个影子站在黑暗与火光的交界线上。
和之前那些贴在地面上的阴影不同, 这是一个直立的,可见的,人形的影子。
海泠用手挡开乌鸦,偏过脑袋使劲朝前张望。那个影子的身形像是个女人——但肯定不是之前她看到的那个。她觉得这女人似乎很老了, 身体佝偻在宽大的衣裙里,像一只在壳里干瘪脱水的虾。
夜风从那一头吹来,空气里涌起一股腐坏的味道。
乌鸦绕着海泠飞个不停, 还警告似的伸头来啄她的手背。海泠一巴掌把它拍开,朝前走了两步。马路很窄,路上也没有车和人声,她听见J似乎在说话, 声音很小, 顺着风才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
他说——滚开,死心, 放弃。
那个老女人往前跨了一大步,朝他伸出干皱的双手。这不是乞求的姿势——而更像是追讨。
J吸了一口烟,烟头“呼”地一亮。他顺势伸出手臂,把烟头朝前一点。
明明还隔着两步的距离,那个老女人却像被烫到似的, 朝后猛退一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干瘪的胸口。
她弓起身体,扯着嗓子说,反正你不想活,我不想死,为什么不给我?!
J说,凭你的脏手也想碰她。
这句话清清楚楚地传到海泠耳中。不知为何,她一下子想起了那个薄雾似的美丽女人。
海泠不自觉地又朝前迈了一步。乌鸦暴躁地大叫一声,对面的两人同时转头朝这边望来。
海泠看到那个老女人的脸了——五官模糊不清,仿佛被风化的雕塑。她身上的衣裙也不像是寻常款式,颜色艳俗的褙子、马面裙,外面还罩了一件毛了边的斗篷;海泠总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这身打扮。
照面的瞬间,那个老女人的身形消失了。海泠还没反应过来,一股浓烈的尘土味猛灌鼻腔,她面前“呼”地出现了一张暗沉沉的脸孔。
——何止是风化的雕像。老女人的脸上绽开大大小小无数的裂痕,还在扑簌簌地朝下掉碎屑。她完完全全就是一座泥塑。
海泠想起是在哪里见过这身打扮了——这是祠堂里的玉纯娘娘。
海泠一声尖叫还没出口,乌鸦立时俯冲直落,利喙击穿了泥塑的前额。泥塑面上的裂痕顿时如蛛网般张开。
但她还没有倒下,干枯的双臂像树枝一样朝海泠猛地戳出。
——一根划亮的火柴从对面抛来,小小的火光在夜色里烫开一道弧线。火柴落在积满灰尘的斗篷上了,只是轻轻一落,下一秒,烈焰冲天。
泥塑的裂缝里爆发出尖锐的嘶鸣声,像有一百支汽笛同时被拉响。火光中,海泠看到泥塑落在地面上的影子——仿佛无数女人的轮廓重叠融合,不分彼此。
她看到自己的影子也“呼”地延长。一名武将从光下的阴影中出现,手中宝剑如雪如电。
——他挥臂,斩落。
剑锋所到之处,女人们的影子像纸片一样裂开。火焰烧成了泛青的金黄色,泥塑轰然倒塌,碎成粉末,消失在火光中。
火焰也熄灭了。
四周再次沉入寻常夜色。海泠原地转了一圈,这里虽然不是市中心,但几十米外也有民宅,刚才烧了那么大的火,竟似乎没有被人发现。
影子里的飞将军,还有叫个不停的乌鸦也不见了。
小小一点火星从马路对面飘来。到她跟前的时候,火星骤然一亮,然后被一只手掐灭了。
J吐了口烟圈说,人找到了吗?
海泠抬起头,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的脸;但现在什么火光也没有了,昏暗的夜幕里,遥远的月亮是唯一的光源。
海泠说,找到了,不过他没带书,他说明天就回去镇上,到时候把书送到我那儿去。
J淡淡地应了一声。
海泠说刚才那个是谁?是不是之前在祠堂见过的玉纯娘娘?
J说,是啊,她被你从千里之外叫来了。
海泠说她在跟你要什么东西?
J在黑暗中看了她一眼,然后摸出烟盒,又点了一支。
狠狠地吸了一口之后,他说,她以为我会把我妻子的遗物给她——和之前那些人一样,痴心妄想。
妻子,遗物。
海泠只听见这两个词了。
她站在原地,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她想到月色里的那个女人,她伸出双臂温柔地环抱他,像只小猫一样柔顺地靠着他,她口中倾吐出只有他才懂的语言——对,那是他的妻子。
面前的男人没有再看海泠,他背过身抽完了一整支烟,把熄灭的烟头远远丢进几步外的垃圾桶,然后顾自走了。
他望着月亮吐出最后一口烟的时候,海泠听到他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外语,她听不懂。直到很多年后,她翻起小高的字典才知道那句古拉丁语的意思。
——“如果爱情可以拯救你,那你应该永生不死”。
这天晚上,海泠自己在招待所投宿。一整夜的梦境混沌得像一锅汤。
第二天一早,她直接去了车站,同行的旅伴果然已经在那儿了。他说你不等那个小伙子吗?海泠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院,而且我总得比他早到。
然后早班车来了,二人像来时那样上了车。
我说,你都不顺便问问他,关于他妻子的事吗?你就不好奇?
海泠说,别人一看就不想说的事,还要不长眼地问,小心挨打。
哦。
但不问不代表她不会胡思乱想。公交车颠簸的这一路,海泠已经在脑内补完了一个跌宕起伏,缠绵悱恻的西方爱情故事。她想莫非J想找的,是复活他妻子的方法?《行笔拾遗》上还有这样的方法?
还是说,有这样的神灵可以做到?
她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售票员扯着嗓子喊踏香村到了,有没有要下车的。然后公交车停下,前后车门打开,几个人下车,几个人上车。
海泠前面的位置坐下人了,是一对年轻夫妻,女人手里还抱着一个小伢儿;小伢儿正在专心地吃手指。
海泠看到他们,又想起前天遇到的那对男女。
她稍微记挂了一下那个断眉的姑娘——不知道她那天回去之后怎样了。然而她又转念一想,反正是愿打愿挨的事,她一个外人,瞎操什么心。
车子开动了,前面的小夫妻开始说话。海泠稍微听到几句,无非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他们似乎是去镇上给孩子看病的,
那个年轻女人说,这趟走得也太急了,家里的事都没做完,要是到了镇上,挂不上号,把鸡给饿着了怎么办?
男人说,儿子发了三天的烧,你还要管家里的鸡鸭喂没喂?哪个是你亲生的?
海泠忍住了一声笑。
然后她听到那个女人说,干嘛非去城里看病,让玉纯娘娘看看啊,上哪儿看不是看?
男人说,你还真信她是玉纯娘娘?前天这时候,她还被叫棍子媳妇呢!
海泠把耳朵竖起来了。
女人说,真的呀,大家都这么说的,你不也看见了吗?祠堂里那块破匾上的字变新了,娘娘雕像的脸也变得跟她一样——眉毛是半截的。
男人说,我看还是不靠谱,字是她写的,脸也是她画的吧。
女人说,那她刚被附身那天,还治好了一个外国人呢,就那天傍晚来的那个,被她家棍子给捅伤了,她一治,啥事都没有,连疤都没留下!卫生所的大夫也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