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泠翻了一会儿,突然发现照片似乎少了几张,也许是从老宅里搬出来的时候遗失的。不过,反正照片也只记录到她十岁那年为止,妈妈去世后,家里就没再拍过照了。
她印象中和妈妈拍的最后一张照片上,妈妈烫着时兴的大波浪,穿着长长的花裙子,拉着她的手站在镜头前。海泠记得照片上的自己正在哇哇大哭,因为她的蛋筒冰淇淋掉地上了,她还一口没吃。
当时要是知道,这是最后一张和妈妈的照片,她说什么也不会哭的。
看完影集,海泠早早地关灯睡觉了。她梦见飞将军在对自己说话,但他光是动着嘴,她听不到声音。
第二天上午,海泠像往常一样早起出门,去图书馆。虽然屋顶还敞着,但图书馆还在——只要图书馆还在,她就是这里的管理员。
当家人不管这里了,那就她来管。
修房子的工人们差不多同时到了,一到就开工。海泠给他们倒水泡茶,他们就一边干活一边和她聊天。
这些工人都不是本地人,是结了个队,四处揽活干的。他们说房子没那么快修完,小姑娘你正好放个假休息。
海泠说,不想休息,休息着也不心安。
耳朵上夹了支烟的叔叔说,那你也可以请假出去看看呀。
海泠说,什么出去看看?
叔叔说,你才多大?17?18?难道就一辈子待在这镇上了?你看看我们强子——他指了指旁边一个低头干活的小伙子——16岁就跟着我们东奔西走,到处开眼界了。
旁边的人说,人家是女孩子,安安稳稳地过着就行了,再过两年年纪到了,找个好人结婚生娃——不比我们劳劳碌碌的强?
叔叔说,这倒也是。
他又看了看海泠,朝她笑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黑的牙。
他说不过我还是觉得,年纪轻轻就留在这小地方,也有点太可惜了。
他说,留下也好,出去也好,两边你都经历过,比较过,才叫选择——比都不比,那叫没得选择。
他说,我每次出远门回来,都觉得家里特别好,太好了,比哪儿都好——你见识过大风大浪,才知道什么是安安稳稳。
海泠说,那你怎么不选“安安稳稳”?
叔叔说,我是男人啊,我图安稳了,家里就不安稳了。
海泠说“哦”,然后给他的大茶杯里添满了水。
她想,这叔叔说得对,两边都经历过,比较过,才叫选择。
爸爸两边都经历过了,比较过了……然后他大概是选了“大风大浪”。
海泠提着水壶给工人们挨个添水。走到那个叫“强子”的小伙子旁边的时候,他正在搬一个烧焦的柜子;海泠放下水壶,给他搭了把手。
柜子抬开了,强子“咦”了一声。
他说这儿怎么还有个娃娃。
海泠一愣,凑过头去看。
柜子和墙的夹缝里,还真躺着一个脏兮兮的木偶娃娃。
巴掌大的小木偶,用木片木板连成的身体和四肢,边缘有些烧焦了,油漆都起了泡。
海泠认出来了,自己小时候玩过这个,她跟着妈妈去上班,妈妈在下班路上给她买的。她记得木偶娃娃的身体里穿着绳子,用手一拉,手脚就会动起来。
海泠说,这是我的娃娃,好几年没找到,没想到丢在这里了。她弯腰把娃娃捡起来,吹掉灰,一拉绳子——娃娃的手脚动都不动。
她朝里一看,木偶里的绳子已经霉断了。
刚才的叔叔也凑过来看。他说哎哟这种娃娃现在可不多见了,上次想给我儿子买,满街找了一圈,看都没看见。海泠说绳子断了,玩不了了。叔叔说,绳子断了就换绳子呗。
他把旧绳子从娃娃里抽出来,找了一条蜡棉绳,沿着孔洞重新穿了一遍,又把四肢连上了。
海泠又拉了一次,小木偶立刻听话地挥起手脚,像她小时候见过的那样跳起舞来。
我说,就是家里那个小木偶?海泠说,是呀,你小时候还摔过它呢。
海泠说,本来油漆都掉光了,后来你爸爸出生了,你爷爷就买来颜料,又照着补上去了;后来你出生了,你爸爸又补了一遍漆——绳子都不知道换了几遍。
原来是传家宝啊……
海泠那天就带着未来的传家宝回家了。她把它里里外外擦了个干净,然后放在电视机柜子上,和那张全家福放在一起。
这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小时候了。她穿着花裙子,头上扎着羊角辫,辫子上束了大红花。她的手还是圆嘟嘟的,握着一个冰淇淋。
妈妈说囡囡你别跑,慢慢走。
海泠想,对,这次一定要慢慢走,不能又把冰淇淋摔了。
一定要好好和妈妈拍一张照。
梦里她伸出另一只手让妈妈拉着,和妈妈一起望向镜头。拿着相机的是爸爸,他伸出三根手指,倒数321,然后按下快门——
“咔嚓”。
海泠睁开眼睛,她是真的听见了一声“咔嚓”。
但不是快门声,像是木板断开的声音。
海泠看了看床头的闹钟,晚上11点,窗外已经漆黑一片。她想刚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又是一声响动,“哗啦”,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了。
非常清楚,非常真实——从客厅传来的。
海泠脑中立刻闪过“小偷”两个字。她想这时候该怎么办?如果出去,她肯定干不过小偷,但是卧室里没有电话机,要报警只能去客厅……或者自己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等天亮了再说?
客厅的声音变成了“悉悉索索”,有人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捡起来了。海泠悄悄从床上坐起来,探头朝门外望去。
客厅里泛着光。
不是灯光,也不是手电筒,更不像是蜡烛一类晃动的光芒。那光线是淡金色的,非常柔和,好像有个小太阳落进了屋里。
——大概不是小偷。
海泠披上衣服,光着脚小声走到门口。她看到有只小猴子背对着她站在电视机前,正在摆弄什么东西。
确实是只发着光的小猴子。像三岁小孩似的身高,还有大耳朵,长尾巴,光芒特别亮的屁股蛋……不管这么看都是猴子。
海泠忍不住“啪”一声打开顶灯。
她说,你是谁呀。
小猴子被吓得一勾脑袋,手里的东西又“哗啦”掉地上了。
海泠看见了,地上的是自己的木偶娃娃。
小猴子转过头。海泠看到它的脸:一半是金色的,一半是银色,就像太阳和月亮拼在了一起。
小猴子说,你怎么会看见我?
说完它的眼睛一亮,又自问自答地挠了挠脑袋。
它说原来是有守护神的娃娃,怪不得怪不得,了不起了不起。
海泠看它似乎没有恶意,就上前捡了自己的木偶。她看到木偶的手断了,大概是刚刚被摔了一下,顿时心疼得“唉”了一声。
小猴子说,你再晚来一会儿,我就帮你修好啦。
海泠说然后呢?
小猴子说,然后我就把它拿走啦嘿嘿嘿。
海泠马上把木偶藏到身后。她说你是谁?来干嘛?就为了偷我的玩具?
小猴子说,我叫“寻不得”。
它说什么叫“偷”,神仙的事,能叫偷吗?
☆、寻不得
我说妈耶, 这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名字。海泠说可人家是神灵啊, 而且还是你得罪不起的那种。
我说咋了?
海泠说,就是你看不惯它,又干不掉它的那种。
哦。
据小猴子自己说, 它是一个藏东西的神, 这样的神有很多,名字都一样,叫做“寻不得”。
我说那种平时经常在眼前晃,但一旦要用, 就那儿都找不到的东西,就是被它们藏起来了吗?
海泠说,对。
不过当时她面前的那一只, 是专门偷……专门藏小孩子的玩具的。
那只小猴子还凑到她跟前,闻了闻她的手,然后报出一串清单。
——三个娃娃(一只小狗,一只熊猫, 一只狮子), 一袋玻璃球(透明的,中间有红色蓝色绿色的梗), 一个塑料喇叭(刚买来不到两天)……海泠一听就明白了——都是她小时候玩过,然而很快就找不到的玩具。
小猴子说,这些都是你的吧?
海泠说是啊,都是我丢的。
小猴子说,没丢没丢, 都在我那儿,都是我拿的。
它“叽叽叽”地笑,尾巴都甩起来了,好像根本不担心会被面前的失主殴打。
它说它只拿小孩子的东西,因为小孩子丢了玩具,会一直惦记在心里,哪怕长大成人了,也念念不忘——这个“念念不忘”就是它生命力的来源。
而大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惦记去寻找,他们直接选择再买一个。
“寻不得”是活在夹缝里的小神,地位低下,没有信徒,但它们比许多高大上的神都活得长久。
我说可是有时候丢了东西,再过一阵子,那些东西就会自己出现啊。海泠说,那是它们在整理仓库。
天天藏东西,“寻不得”的仓库是会满的,所以它们要定期整理,把到了时效的东西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