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脑子里的小老鼠都气得“呼啦啦”跑着滚轮停不下来了。
电影说,十年前和你一起去电影院的是你的父母吗?
滚轮被猛地按停,小老鼠被惯性甩出去。
面前的人继续说——你的母亲好几年没有再出现,是去世了吗?
海泠的妈妈是在海泠10岁的时候病逝的,一家三口去电影院这样的活动,确实只进行了几次。
电影说,你帮助我见到他,我就告诉你,你爸爸在哪儿。
海泠猛地抬起头盯着他。
她说,我爸爸不是在S城?
电影很满意地笑了。
他说,我可没在S城任何一台电视机前看到他。
我说,然后你就从了?海泠说,我就从了。
一年多以前,她送爸爸到县火车站,亲眼看着爸爸上了去S城的火车。她还在车窗外拉着他的手说,要经常给家里写信打电话,过年一定要回来。
她万万没想到,爸爸竟然不在S城。
我说,说不定是这个神骗你呢,你就这么信他?
海泠说,其实已经比我想的好多了,至少他没有说爸爸不要我了。
于是她就出门了。
这是她在18岁的人生中,第一次去远方。
一天的火车,大半天的汽车,汽车之后又是“噗噗噗”的小三轮……培训中心还在更郊区一些的地方,今天是赶不及报到了。于是海泠在当地招待所住了一夜,这也是她第一次睡在陌生的天花板下。
还有陌生的枕头,陌生的被子,陌生的台灯和床头柜。海泠翻了一下身,木架床“咯吱”地扭响——家里的床可不会有这样的动静。
墙外走廊上传来稀稀落落的脚步声,窗外的小马路边似乎还有人在说话——语言也是陌生的,她只能听懂几个字。
还有陌生的霓虹灯,陌生的街景,陌生的天边的广告牌……她觉得自己就像被丢进鸡群里的鸭子一样茫然无措。
我说那你害怕吗,长这么大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
海泠说,我不怕。
她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莫要惊慌,本将在此。
☆、踏香
在古镇的第一夜, 海泠一整晚都睡得很轻。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一直张着眼, 视野像一块银灰色的幕布,许多影子在上面来来去去,吵吵嚷嚷。
影子们的声音都软糯清甜, 像四月里的雨水。
她还听见巡更人敲梆子的声音了。就算是在她家乡那样的小镇上, 家家户户也都有了钟表,“更夫”早已是个消失的职业,没人再需要这样古朴的报时方式。
海泠想起小时候奶奶对她说,更夫都有夜游神守着, 更夫守护镇上的其他人能在夜间安睡,夜游神就守护更夫避开夜间的祸祟。
海泠突然想,现在快要没有更夫了, 那夜游神呢?
她又转念一想,虽然没有了更夫,但熬夜的人只怕是会越来越多,应该轮不到她操这份心。
她又迷迷糊糊了一会儿, 天亮了。
昨天海泠到站的时候天已经大黑, 她没有时间仔细看看这个镇子。现在太阳初升,古镇的样貌也被阳光擦亮。
她从房间的窗口望出去, 外面是平整宽阔的柏油马路,古色古香的建筑群落;环城河桥头的石狮子干干净净,没有半点风吹雨淋的痕迹。
人行道上摆出早餐摊来了,自行车“叮铃铃”地穿梭,戴着红领巾背着书包的孩子三两结伴, 从崭新的石牌楼下经过。
海泠退了房,向前台小姐打听了培训中心的具体方位,就拖着箱子走了。沿路两边的店铺都挂着复古的牌匾,做的也大多是老行当老手艺。铺子里的伙计都穿着长衫短打,比起做生意,倒更像是拍戏的。
海泠觉得这镇子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仿佛吹得鼓鼓的大气球里面,隔着一层绷紧了的橡胶,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她又想了想自己的家乡——也是有些年头的小镇子,新旧街区交杂,老房子和新房子就像隔着田埂相望的麦地;虽然乱糟糟的,但新旧交融,就像一只正在脱壳的蝉,再挣扎一下,就能叫响整个夏天。
我说你只是纯粹不适应陌生的环境吧。海泠说不对,她后来仔细想了想,也许是因为那个镇子给她一种十分刻意的感觉。
刻意拒绝新事物,刻意营造出的复古感。
我说人家是古镇,就是针对性地保护开发旅游资源吧,造景也很正常。
海泠说,她当时也这么说服自己的,但那种刻意的感觉还是在心头萦绕不去;就像得知一位美人的脸上动过刀,就没法不去注意她的鼻梁、下巴、双眼皮。
她当时就想,小高他们来调研的……就是这样的景点?
一个戴着毡帽的货郎从她身边经过,担子上一边是针头线脑,一边是胭脂水粉,小箩筐里还装着糍粑糖。货郎手里的拨浪鼓“咚隆咚隆”地响,他扯开嗓子吆喝了一段——自古传下来的货声,竟然清亮悠扬得像山歌。
海泠想,刻意就刻意吧……要不是这份“刻意”,说不定世间再也听不到这样的货声了。
海泠对我说,现在想想,那样的古镇就像是旧日神的动物园。
那些原本要消失在历史中的神灵,都被圈养在镇子上;这些人工造景就是他们最后的保护区。
中午的时候,海泠到了培训中心。也许是因为在市郊的关系,培训中心倒是普通的办公楼,没有被强行复古。前台接待的小姐姐用电脑登记了海泠的信息。海泠听着“噼里啪啦”的键盘声,有一种“回到现代”的感觉。
接待小姐把培训资料和日程交给她。海泠接过来一看:培训为期两周,除了中间一个周末,剩下的十几天几乎全天都有课。
这可怎么办?她又不是真的来培训的,日程排得这么满,她还上哪儿去找人啊?
一看她皱眉头了,接待小姐马上会意。她笑笑说,其实只要第一天来签个到,最后一天来考个试,然后拿个结业证就行了。
海泠说,哦。
我说你被当成那种公款旅游的小领导了啊。海泠说是啊,所以我就顺便问她,附近有没有什么有特色的小村子——古迹古建保存得比较好的那种。
小姐姐很奇怪地眨了眨眼,她说我们这儿到处都很有特色的啊,这个区,那个区,还有附近的几个村子,都是拆了老房子新盖的,完全照着明清的制式盖的——还有剧组来取过景呢。
海泠说,哦。
安顿下来之后,她出门买了一份地图,一份公交时刻表。报刊亭的阿姨问她,是来旅游的吗?海泠想了想说,不是,我是大学生,来这儿调研课题的。
阿姨顿时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她说我懂我懂,你一定是去踏香村那一片的——你们大学生怎么老喜欢往那种又穷又破的地方凑啊?
海泠“嘿嘿”地笑笑,回头就把地图上的“踏香村”用笔圈了起来。
她也翻了公交时刻表——一天三班公车,和她家乡差不多。
第二天上午,海泠去教室报了到签了名,领了学习资料,转身就上了去踏香村的车。一路上她都在设想找小高的办法,模拟找到小高的情形,构思见到小高后说的话。她想小高会随身带着书吗?要是他没带书,而且调研还没结束怎么办?她强行把他带回去?她等他结束了一起回去?他不肯跟她走怎么办?
她想,要是小高问她,为什么这么急着要书,她该用什么理由来解释?
我说都是一家人,还解释什么解释。海泠说你闭嘴。
哦。
公交车颠簸了二十几分钟后,踏香村到了。海泠下了车,感觉自己仿佛回到故乡小镇——小时候的故乡小镇。
新铺的水泥路和晒在路边的稻谷,新建的二层小洋楼和门口晒太阳的大黄狗,还有个黝黑精瘦的男伢儿穿了件洗褪色的背心,抱着瓶酱油往家走……这些景物凌乱地组合在一起,新旧参半,就像正在一只脱壳——不,正要开始脱壳的蝉。
脱掉不合身的旧衣服,就能飞上树梢,加入夏天。
海泠想,这里倒确实像小高会来的地方。
进村之后,几乎就看不到小洋楼和水泥路了。村里的路是石板和石子铺的,几乎没有什么大道,尽是歪七扭八的小巷。路边的房子不是砖的就是木的,黑瓦的房檐下还挂着几个的燕子窝。
海泠并不懂什么古建筑的制式,但她懂得欣赏照壁上精细的雕花,也认得出门前斑驳的拴马桩。
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找到小高了。
然而当时差不多是中午,是村子里最安静的时候。庄稼人大多在田头吃午饭,饭后短暂地打个盹,就开始下午的劳作。海泠一个人在村里走了一段,只看到窗门紧闭的房子,和晒在院子里的被子谷子。
她想去找村委会,然而在小巷里绕来拐去地走了走,就不知道身在何方了。
根本没遇到能问路的人,连大黄狗都没看见一只。
海泠想这可怎么办,这样的情况可不在她原先的计划中——人没找到,自己先丢了。
她突然闻到一股随风而来的香味,是土酿酒的酱香。在她儿时的记忆里,这是小卖部的酒缸特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