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始终淡淡地坐在席位上,仿佛游离于宴席之外。
张晗也发觉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便随意寻了个由头,回到自己的帅帐中。
“沮公与、田元皓还是不愿归顺?”她传了看押的校尉前来,如是问道。
沮授是在战场上被俘获的,田丰则比他还要惨些——人人都只顾自己逃窜,谁又会记起这位被袁绍下令看押的过气幕僚呢?
这位过于刚正的谋臣,也就阴差阳错地和那些来不及带走的辎重粮草一并留了下来。
“回司空,二人皆是言辞激烈,拒不投降。”
张晗喟然长叹,“此二人皆忠义之辈,不必与他们为难。只押回晋阳,留后再议即可。”
“唯。”
校尉退下之后,张晗轻轻地揉了揉眉心,唤来身边的亲卫,“容因,劳烦你将司马仲达传过来。”
她不甚清晰地补了半句,“就是经常跟在奉孝身边的那位掾属。”
司马懿很快便应召而来,伏地下拜,“某见过司空。”
看上去倒是位温柔敦厚的青年人呢。
张晗这样想着,脑中却回想起了郭嘉对这人的评价:面善心狠,外宽内忌,若用之不慎,易反噬其主。
思绪只飘离了一刻便重新回转,她温言止住司马懿下拜的动作,“不必多礼,仲达请入座吧。”
“仲达来军营的时日也不短了,如何,可还适应军旅生活?”
司马懿的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恭顺答道:“劳司空垂询,某一切都好。”
他悄悄地打量着身旁的张晗,总觉得有些违和之处。
疏疏淡淡,整个人仿佛隔着一层云雾,让人摸不着头脑。一眼望过去时,眉宇之间似乎还缭绕着若有若无的哀意……
哀意?刚刚获得大胜,不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吗,怎么还生了哀愁……司马懿微微一愣,直觉这不是自己该深究的东西。
“今日一见,方知奉孝所言非虚,司马氏果然人才辈出,个个皆……”
胃脘处突然生出刺痛,紧接着便是一阵一阵的眩晕。张晗以手扶额,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司空?”司马懿觉察了异样,试探性地出声询问。
“无事。”张晗笑着安抚了他,却没心思再寒暄了,径直入了正题。
“此战共获八万俘虏,依仲达看来,该如何处置这些人?”
“依某愚见,当杀之。”司马懿的声音微微抬高了些许,“这些军士已成建制,家小又尽在袁绍手中,司空无法彻底掌控这些人。”
尽管张晗早有准备,但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一个激灵。她努力忽视着胃脘处的刺痛,沉声问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司马懿改坐为跪,径直拜下,正色道:“若放回俘虏,无异于资敌,若将这些人押往后方充当劳力,则需要耗费一大批官吏尽心管理。”
“此外,俘虏人数庞大,不仅耗费军粮,且极易被人煽动,埋下隐患。故而某以为,当尽数诛之。”
张晗不置可否地问道:“奉孝同意了你的观点?”
司马懿闻言一愣,脸上清清楚楚地露出疑惑的神情。
是啊,为什么郭嘉会不同意呢——他与自己应该是同一类人才对。
“未曾。”
“那你为何还要与我说这些?”
司马懿再叩首,答曰:“为人谋士,当以主君的利益为处事依据。某以为,郭军师所作所为,于司空有弊无利。”
张晗忽然感到一股极浓重的悲哀。
——并不是因为司马懿,而是因为这无情的世道。
她知道就算是自己帐下的那些心腹近臣,亦不乏与司马懿观点相同之人。
你看,只需随意挑个事端,激起那些俘虏的反抗之心,就可以用“诈降”的罪名,合情合理地杀了这些累赘。
何必花费那些人力物力,去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可是……
“这世间万物,岂是事事都能用利益衡量的?”
八万——这不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而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既有能活人的法子,又为何非得用杀人的法子?”
她撑着头,喃喃道:“我在战场上杀敌,是职责所在。可下了战场,我与你、与他们,不该是同样的、同等的人吗?我没有权力夺了他们的性命。”
司马懿的神色有些错愕,但不过一瞬,那些微的讶异便被他掩盖了下去。
他恭顺地俯下身,“司空是圣贤之人。”
张晗苦笑一声,伸手去扶地上这位年轻人,“仲达,你起来吧。”
“我不是圣贤,我也做不了圣贤。”
司马懿是一个很有眼力见儿的人,没等张晗的手落到实处,他便依礼道了谢,自己起了身。
“我欲将这些俘虏的建制拆开,分别送到各州各郡去。”张晗顿了顿,努力扬起笑意,问道:“仲达可愿为我促成此事?”
司马懿躬身长揖,“必不辱命。”
他知道他今晚赌对了。
司马懿趋步退下时,张晗并没阻拦,转而唤来了容因,“容因,可否帮我把昨日积压的军务拿上来?”
容因依言而动,可在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又心生悔意,“主公的脸色不大好,可要唤军医来瞧瞧?
张晗沉默地摇了摇头。
“主公既不愿唤军医,那便早些歇息,明日再处理这些事情吧。”
张晗依然沉默着。她的目光似乎落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许久之后,容因才听见她那叹息一样的回答,“明日啊,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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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翌日清晨。
军帐中的气氛凝滞得近乎可怕。
众人心中都藏了一箩筐的话, 奈何目光只要一触及张晗身上的孝服,就不由讷讷,不知该如何开口。
张晗往下扫了一眼,在发现人差不多都来齐之后, 便率先打破了沉默。
“家母月前身故。”
她神色平和, 语气淡淡, 与往常布置战术的模样并没什么差别。
但迟钝如马超, 也发现了她的脸色十分憔悴。
“久殡不葬,非礼也。况且,为人子女,未能侍疾于母亲身前已是不孝……若此时还不为亡母摔盆打幡, 将来魂归黄泉, 怕是无颜面见先君。”
“我不日便启程回晋阳, 前线战事, 便要仰赖诸君了……”
忽有朔风呼啸着袭来。
原是郭嘉掀开了帘子,披着满身的寒气进了帐内。
郭嘉一眼望过去, 便看见了坐在主位上的张晗。
她身上的麻衣比帐外的风雪还要白。
……是了,她又不是那些不通庶务的主君……谁也瞒不了她。
言语粗浅,不若人意之深。两人遥遥对视之时,自有万重心意流转其间。
她知道郭嘉阻了天子的旨意,拦了荀公达的传书。
他也知道自己今日险些缺席议事, 是张晗有意想支开他。
郭嘉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急行至堂中,端端正正地撩起衣摆跪下。
众人又惊又疑, 司马懿更是第一时间便起了身, 匆匆避席。
张晗已猜出他想做什么, 低喝道:“郭军师, 令你即刻退下。”
自两人交心后, 私下无人又心中欢喜时,她会亲昵地喊他卿卿;身旁有其他人时,她会温和地喊他奉孝。若是对他着恼了,她会故作冷漠,连名带姓地喊他郭嘉。
以官职相称……这还是第一次。
郭嘉苦笑,却还是摘下了帽冠,稽首而拜。他的声音清亮而铿然,回荡在军帐中每一个角落。
“王夫人亡殁后,汉宫与司空府俱有消息传来。嘉因一己私心,有意幽囚天子使者,阻断府中书信,致使主公不得尽孝于尊长,尽节于陛下。”
“非你之过,乃我……”
郭嘉飞快打断张晗的话,并双手呈上之前缴获的圣旨,“嘉自知罪责难逃,不敢乞求宽恕,请主公降罪。”
张晗望着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块烧红的炭,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便只能生生地挨着。
大汉司空不该背着为子不孝的恶名,不该有着为臣不恭的罪名……所以,所以他便把自己推出来顶罪吗?
真是,真是……她又气又怒,一时却又不知该用什么词语,该用什么话来评价他。
胃脘处的阵痛仿佛蔓延到了全身。
疼痛侵蚀了她的理智,现在的她混乱得不像话,便愈发得不出合适的答案,只能死死地掐着手心,以维持那摇摇欲坠的清明。
她不想说话,她永远不想说话,可是……可是奉孝最怕冷了,怎么能让他在雪天里跪着……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喑哑得不像话,“按律,如何处置。”
如今掌军法的军正方寸大乱,支支吾吾地不敢说话。
还是郭嘉抢过了话头。
他的语气平静极了,仿佛说的话与自己毫不相干,“当以隐瞒军机、谎报军情论处,按理当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