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首再拜,伏地不起,“愿以死谢罪。”
整个军帐里也没哪个人能比他更平静了。
求情声四起,“……主公三思啊!”
“……此乃事出有因,军师罪不至死啊……”
法正瞪了眼伏地不起的同僚,便将目光放到了面色惨淡的主公身上。
上位者确实是审判者,但却是被待罪者逼着前进的审判者。与其说这些人在为郭嘉求情,倒不如说在为自己的主公求情。
说实话,他有些不想管这事——主公当年可是清清楚楚地与他承诺过:与郭嘉只是普通的君臣关系。
……这关系要是还清白,那可真是见了鬼了。
法正一个眼刀子飞到郭嘉身上,最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求情,道:
“郭军师会出此下策,也是为战场形势着想。况且,其虽有过失,但并未铸成大错。还望主公念其往日功劳,从轻发落。”
风愈急,雪愈急,层层叠叠的凉意仿佛能透过衣裳,直接钻进人的骨子里去。
张晗觉得自己冷极了,她的牙齿,她的四肢,她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寸骨骼,都在打着颤。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行稳住语调,“军师将军郭嘉擅作主张,隐瞒军情,现黜为参军。”
她不忍地别过眼去,“本该杖责三十,念你尽瘁事国、劳苦功高,改为罚俸两年。”
“擢法孝直为军师中郎将,假节督领三军,若我不在军中,可便宜行事。”
张晗叹了口气,继续道:“军务繁忙,诸君便各自离去吧。”
众人三三俩俩散去时,郭嘉犹未离开,他跪在原地,忧心忡忡地劝道:“主公素来以治军严整而闻名,此事……”
“奉孝,起来说话好不好?”她的声音隐隐带了点哀求之意。
郭嘉听得一滞,但还是犹犹豫豫地接着往下说了,“此事处置得不妥当,恐难服众,甚至有损……”
他被拽得一个踉跄,堪堪摔倒时,又被稳稳安在了坐席上。
拽他的人斥退了整个军帐的守卫,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
“郭奉孝,你到底想要如何呢?是脊杖加身,三军观刑,还是褫夺官职,锒铛入狱?或者直接一死了之,来成就我的清名?”
她像是恨极了,一字一句都是从牙关里蹦出来的,“你真狠啊,你怎么不干脆一剑杀了我?钝刀子割肉……”
她的声音弱了下来,仿佛还有些哽咽, “……实在疼得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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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这样近似示弱的话, 是极少从张晗嘴里说出来的。
郭嘉的心瞬间揪紧,仿佛有一支带着倒钩的箭簇,狠狠地扎进了胸膛里,即便扯得皮开肉绽、血肉淋漓, 也还是无法将其拔出。
自诩玲珑心思的青年怔了半晌, 方才心慌意乱地蹙眉上前, 跪坐在她身边。
抱膝而坐的张晗立马别开脸, 飞快换了个方向。
……但郭嘉还是看见了她脸上的泪珠。
她哭得无声无息,不愿让人看见半点狼狈。
郭嘉霎时失去了他引以为傲的冷静,他完全慌了神,整个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形势、利益、名声……这些统统被他抛在了脑后。他平生头一次体会到心如刀割的感觉, 颤抖着抬起手, 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元熙, 我不该逼你……你……是我不好, 我以后再不会如此……”
温言软语并没抚平她的心殇,反而像是打开了情绪的闸门。
她的眼泪流得愈发凶了。
她原以为, 她已经将那些伤痛彻底埋葬在了过往……可当郭嘉劝哄的话在耳边响起时,她苦心营建的心防又顷刻间崩塌。
她懊悔,她不甘,她从没觉得如此委屈过……为什么文远会在战场上尸骨无存,为什么阿母会突然变故?
为什么命运总喜欢在她满心憧憬之际, 给她当头棒喝……
这些情绪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的心里苦得发涩, 苦得发稠。
“元熙, 我错了, 你别这样……”
“不, 不是你的错。”她依然背对着他, 戚戚道:“是我的错,是我太过无能,是我太过狂妄……你代我受过,我不该迁怒于你,我向你道歉。”
郭嘉险些也落下泪来,他轻柔地抱住她,“元熙,你很好,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无数黎庶因你而活,无数战火因你而止,青史会记住你的功绩,后人会感念你的付出。”
“你已是许多人仰望的高山,我永远以你为荣。”
他虔诚地、不带一丝绮意地凑过去,闭眼吻去她眼睫上的泪珠。
“我知道你不是莬丝花,我做这些也不是想为你遮挡风雨,元熙,我只是想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与你一同站在风口浪尖,好不好?”
她伸出手,回抱住眼前的人。
他们的气息交缠在一起,他们的心脏在一起跳动。
他们在冰天雪地里相拥。
他们都想温暖彼此的心。
*
府中有哀乐,穿过重重回廊,在张晗的耳边响起。
漫天都是白色的灵蝶,翩翩跹跹地在起舞。
有人提着暖黄色的灯笼,出现在了灵蝶丛中。
那人杏面桃腮,颜如渥丹,鬓边却有与她容颜极不相符的银发。
她穿着淡青色的曲裾长裙,脸上带着柔和的笑,说话时既露出了喜悦期待,又含着些嗔怪的意味。
“阿晗,你怎么才回来呀,阿母等你好久了。快进来呀,我做了你最爱吃的枣泥酥……”
“主公?主公?”似乎有人在焦急地呼唤她。
阿母的身影逐渐消散,暖黄色的灯笼一点一点地消失,最后连漫天飞舞的灵蝶也不见了。
只有一张白色的灵纸,停留在了她的指尖……
张晗迷迷糊糊地醒来时,睁眼便看见了自己房中的床帐。
有人在耳边喃喃低语,“……忧思少眠,饮食失当,委顿伤神,郁结于心……体虚内弱,又逢寒邪入侵,由是晕厥。”
还有人跪坐在脚踏上,泪眼含悲,悒悒不乐。
“……七情不调,情志失和,以致气血不畅,脾胃虚寒……若是再这般……”
她缓了一会儿,终于辨出眼前的人,连忙喝住张仲景的话,“族叔。”
她清了清嗓子,轻声道:“昕儿,为我取些水来,可好?”
张仲景一噎,俄而道:“劳烦小公子去厨下把汤药取来。”
张晗坐起身来,淡淡道:“族叔,战场凶险,以夜为昼,忘寝废食乃是常有之事,不必担忧。比起那些丧身殒命的将士,已是幸甚……”
张仲景揪着自己的长须,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司空若真这么觉得,何必特意支开小公子?”
张晗微微笑了笑,再没出声反驳。
“令堂有一言托我转告于你。”张仲景别开了头,继续道:“忠诚国事,亦要珍重己身。王夫人言……此生无愧无悔,愿你亦然。”
张仲景甫一说完,便依礼告辞,眼不见心不烦地甩袖而去。
“无愧……无悔吗?”张晗魔怔般地呢喃着,心中一片酸涩。
她对着这再熟悉不过的屋室,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与母亲的点点滴滴。
窗外摆的盆景是母亲喜爱的蕙兰,屏风处搁置的衣裳是母亲亲手所缝的寒衣,还有桌案上摆的砚台,那是母亲去岁给自己的生辰礼……
屋中处处都能窥见母亲的痕迹,但她却再无法得见故人。哪怕故人愿意入梦而来,终也只是镜花水月,待梦醒之时,只余寒衾冷被,独坐深更……
“阿姊?”张昕端着汤药回来,试探性地出声问道。
张晗听出了话中的担忧之意,便牵了牵唇角,笑着招手,示意幼妹上前。
“辛苦昕儿了,近来可还好?”
张昕缓缓点头,眼也不眨地看着床上的人。
阿姊的手有许许多多的茧子,一点儿也不像阿母那般细腻。
但阿姊和阿母一样温柔,一样温暖,当她抚摸自己的脸颊时,就像春风在亲吻湖面,柔和得直让人落泪。
“昕儿,无需忧惧。我既回来了,便再没有让你置身于那些风风雨雨的道理。”
“嗯,阿姊,我知道了。”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拽住张晗的衣袖,低声问道:“阿姊,今晚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张晗温柔地抱她入怀,“当然可以,我会一直陪在昕儿身边的。”
时辰行至两更时,连日担惊受怕的孩童已然睡熟了,张晗却是难眠。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榻,起身去寻值夜的容因。
“容因,文远的家人可还好吗?”
“一切都好,张将军的夫人还有了身孕,不日就要临盆了。”
张晗的指尖无意识地痉挛了起来,说话的语调似乎还带着些颤音,“是吗?那就好……容因,你让府上管家多派些可靠的人过去,一定要尽心照顾。”
“产婆和奶娘也要寻些老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