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昕的眼神陡然锐利了起来, 她径直起身,毫无惧色地上前几步,朗声道:
“先父戍守边疆,殒身殉国;长姊为朝征战,戎马半生。我司空府门前阀阅,府上荣光,莫不由血染就!”
“你这安享太平的碌碌之辈,究竟哪来的脸面,竟敢对我家指手画脚、品头论足!”
当蔡邕携着蔡琰前来吊唁时,老远便听到了这段话。
他有些感慨地抚了抚自己的长须,心道:自己这小徒儿的锋芒真是越来越盛了……
蔡琰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悄声道:“您可快些吧,可别忘了当年是谁将您捞出雒阳狱的。”
“平日里将小公子放养到学宫就算了,如今都到这时候了,您还不快些尽尽师长的本分!”
蔡邕在爱女的数落下连连败退,急忙加快了脚步。
“无礼之徒!天子脚下,司空府竟骄横至此,莫不是意图……”
入了灵堂的蔡邕眼皮一跳,连忙截住这人的话,“我辈士人读书学礼,怎能仗势欺侮一孤女?”
那人张嘴便要反唇相讥,看清说话之人的身份后,却又碍于蔡邕的名望,讷讷不敢言。
“再者,此乃王夫人灵堂,岂可多生事端,扰了死者安宁?”
蔡邕冷冷一皱眉,斥道:“如此行径,实在让我辈士人蒙羞。吾耻于为伍!”
张昕谢过蔡邕的维护,随即唤来府上守卫。
“司空如今虽不在府内,但司空府的门楣却也不容辱没。”
“来人,将这狂吠不止的恶犬逐出门去!”
披坚执锐的士兵立马上前,将发难的儒生押解出府。
蔡邕挑挑眉,倒没阻止她的行动。
这位当世知名的大儒依礼吊唁之后,悠悠道:“国而忘家、公而忘私,司空是心存大义之人。还请小公子为某代为问好。”
有了蔡邕的维护,灵堂内的议论便暂且平息了下去。
但灵堂之外,这样的议论却依然甚嚣尘上。
*
荀攸今日甫一入朝会,便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看着周围那些面色各异的朝臣,心中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往日朝会天子要么告病,要么匆匆露一面便转而离去,可谓是对自己的地位十分有自知之明。
但今日,这位陛下竟然摆出了一副勤政爱民的做派,至今还未离去。
不祥的预感没过多久便应验了。
一位温姓的侍御史突然出列,高声道:“臣劾司空张晗。”
荀攸瞳孔微缩,愕然望向掌管御史台的陈群——陈群却比他还要惊愕。
他微微皱起了眉,心头转上万千思绪。
“一则擅权专断,恣肆跋扈;二则兴建学宫,结党营私;三则大动干戈,频起兵祸;四则不敬尊长,不孝双亲。”
“晗受陛下信重,方能位居三公,爵封列侯,然其为臣不恭,为子不孝,枉为公卿!”
这位温姓的侍御史一头拜倒在地上,“晗罪恶昭彰,人所共见,望陛下罢其司空之位,以正纲纪刑名,以安天下百姓!”
荀攸立马也撩袍跪下,叩首道:“陛下明鉴……”
又有一议郎匆匆出列,打断了他的话,“晗窃弄专权,蒙蔽圣听,不堪公卿之位。”
“为子不孝,罔顾人伦……”
“请司空去职丁忧……”
一人接着一人,到最后,朝中竟有四分之一的官员都或主动或被动地出列谏言,颇有些来势汹汹的味道。
上首的刘协看了好一会儿热闹,方才幽幽问道:“司空为国为民,岂会是奸佞之辈。荀卿,你道是也不是?”
荀攸不紧不慢地作答,“陛下圣明。”
“但朕听闻司空之母在不久前仙逝。唉,虽说国事为先,但为人子女,确实该尽一尽孝道啊。荀卿,不若朕下旨召司空回朝?”
“陛下,前线战事吃紧……”
“朕要下旨,荀卿该不会要阻拦吧?”
这便是诛心之言了。
荀攸深深地拜下去,“臣不敢。”
事到如今,他自然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主公可不是以往那些没有实权的三公,岂是这些人几句话就能罢免的?这些人的本意怕就是想逼她还朝。
若是目的不成?那也没关系,抗旨不遵、事母不孝,这两个罪名也足够引起天下物议,足够膈应人了。届时士林指责,物议沸腾,短时间内休想再进一步……
“那便即刻拟旨。”
这封圣旨并没送到张晗的面前。
——因为被郭嘉拦了下来。
郭嘉在验看完印玺之后,微微挑眉一笑,而后肃然道:“来人,将这些人看押起来。”
“尔敢,我乃天子使者!”
“此乃袁军暗探,意图使此奸计混入营中,窃取军情。”郭嘉面不改色地扯谎道:“速速将这些逆贼看押起来!”
守卫城墙的校尉毫不怀疑地执行了军令,甚至一脸庆幸地向郭嘉道谢:“多谢军师,否则某定将铸成大错。”
郭嘉笑眯眯地扶他起来,又轻声嘱咐道:“未免扰乱军心,此事不得宣扬。”
“是是是,那……可要向司空……”
“将军勿忧,嘉会代为禀报。”
郭嘉悄悄将卷轴藏到袖中,带回了自己的军帐之中。
刚刚的笑意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没忍住出言讥讽:“朝中那些酸腐文人,这便坐不住了啊。”
如此不惜代价地逼主公回朝,是怕主公击败袁绍之后,威望更胜从前?
是了,击败袁绍,得到青徐冀三州之后,他的元熙就能安定北方,就能一步一步地称公、封王、加九锡,一步一步地接近那个至尊之位了……也难怪那帮人狗急跳墙,使出如此卑鄙的伎俩。
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卷轴,罕见地露出点为难之色。
周瑜水淹邺城后,城中溺死者不计其数。袁军人人自危、军心涣散,此时正是一举拿下袁绍的最好时机。
郭嘉明白:他的主公就算知道王夫人病逝的消息,也不会因私废公,在此时赶回晋阳。
……她甚至不会在人前展露悲伤。
她会将那些悔恨、伤怀、自责统统都藏进皮肉里,不让身边的同袍或士兵看见分毫。
罢了,还是先瞒着吧,郭嘉暗暗做下了决定。
她已经很累了。
战场上的她,已经背负了太多东西——英烈的遗愿、故人的期望、将士的生死,她不该再背上……对亡母的愧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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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报——”
传令官匆忙赶至, 在袁绍面前单膝跪地,禀告道:“前军溃败,张郃将军身中流矢,不治身亡!”
袁绍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惨淡, 咳嗽声一下接着一下, 像是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
没过多久, 又有满身狼狈的士兵来禀:“沮授都督为敌所擒!”
“报——, 淳于将军遇伏,请袁公增援!”
袁绍再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观战的土台之上。
亲兵部曲俱慌了神,面面相觑, 不知该如何是好。
郭图倒是反应机敏, 立马将袁绍扶进帅帐, 又着人去请军医。
但袁绍这一倒下, 中军也就乱了起来。
行军打仗讲究的就是令行禁止,但主帅都已经倒下了, 如今该听谁的命令呢?
三公子袁尚?袁尚是袁公的子嗣无疑,但军权之事向来敏感,袁公又至今未曾明确嗣位人选……日后袁公或是大公子怪罪,该当如何……
郭图?这位倒是袁公亲封的都督,既有参谋议事之位, 又有统领军队之权。但单就领军都督而言,不就还有一位淳于琼?
况且, 袁绍身边的军队要么是河北世家的年轻子弟, 要么就是世世代代侍奉袁氏的部曲。
前者身份高贵, 不易调动, 后者……后者既是袁家部曲, 缘何要听你们这些外姓人的指挥?
……袁军愈发乱了。
张晗敏锐地发现了敌军的异常之处。
她登上高橹极目远眺,果见袁绍中军散乱,队列失序。
“传我军令,着马超领两千轻骑,冲击袁绍中军!”
袁军士兵本就因邺城失陷而人心惶惶,此时又接连吃了败仗,士气意跌落谷底。轻骑所到之处,士兵莫不仓惶逃窜。
袁军大败,主帅挟八百骑败走魏郡,八万主力俱沦为朝廷俘虏。至此,张晗一统北方的局面已基本奠定。
彻底收复河内郡的那晚,附近的世家不约而同地送来了珍馐佳酿、美酒美食,以及一干辎重粮草。
张晗并没拒绝,顺势用这些食物办了一场庆功宴。
……这场仗已经打了太久太久,无论是将军、文吏,抑或是士兵,都需要一个缓冲的契机。
品级高的将军与文士被请到了军帐,与主帅一同饮宴;普通的士兵虽无前者的待遇,却也享受了一顿难得的肉食。
合军都在享受胜利的喜悦,除了张晗。
将军们的欢声笑语没让她展颜,案上的珍馐佳肴也没引起她的兴趣。若是有人来劝酒,也不像以前那般一饮而尽,而是让侍者换了壶清茶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