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琅台找了把圆凳坐定。
没一会儿管事的媳妇进来回话。
“你是本地人,对平安州街头巷尾了如指掌,若想打听这里的事情,问你一个便是,对吧?”
“小姐抬举我了,不敢说了如指掌,只要有些名声的人家,我多少认得。”
“那就行。”叶琅萱直截了当:“多宝客栈的谢氏姊妹你晓得吧?他们什么来头,在平安州有靠山吗?”
管事媳妇思忖道:“那间客栈确实有些名堂,与甄家发生过不少矛盾,岐王叛乱之时,甄府趁机铲除异己,听闻也曾派出杀手清剿多宝客栈,一去二十几人,不知为何全部惨死,尸体被丢在街头,大家都看见了。”
叶琅萱拧眉:“甄家覆灭前可是此地的世家大族,谢氏竟然也敢招惹?”
“他们姊妹四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外地来的,背景成谜,那谢家老四又在惊鸿司任职,谁敢轻易招惹惊鸿司啊。”
“什么?!”叶琅萱和叶琅台异口同声:“她是惊鸿司游影?!”
“是的呀。”管家媳妇说:“别看她表面像个娇滴滴的姑娘,办起案来可狠了,惊鸿司的审讯手段我也略有耳闻,哎哟,真怕您听完吃不下饭。”
叶琅台面容扭曲,额头渗出虚汗,他居然去招惹一个游影……
叶琅萱眉头越拧越紧:“还真不是省油的灯啊。外地人,背景不明,那他们几个是亲生的兄弟姐妹吗?”
管事媳妇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应该是吧……哦,谢老四是他们的表妹,前几年谢大掌柜突然在饭桌上提起四姑娘的身世,大伙儿才知道这层关系。”
叶琅萱琢磨片刻,猝然发出一声冷笑:“呵,偷香窃玉的把戏。”
叶琅台回过神:“不是亲兄妹啊?那就好……”
“好个屁。”叶琅萱啐道:“眼下连乱.伦的把柄都没了,侯府的差事还怎么办?”
“告诉父亲,谢家有惊鸿司的背景,让他亲自出面吧。”
叶琅萱挥手让下人们都出去:“不对,你还记得昨晚饭桌上谢知易说的话吗?他尚在人世的小姨……那不就是谢宝诺的生母?!”
叶琅台摸不着头脑:“啊?她生母怎么了?”
叶琅萱眼珠子转得飞快:“抛夫弃女远走高飞,嫁得如意郎君,怕别人知晓她的过去,躲还来不及……你不觉得他当时的语气非常冲,好像在讥讽什么人吗?”
“对啊,莫名其妙。”
“并非莫名其妙,他是在小娘现身以后才突然发作的。”叶琅萱眯起眼睛冷笑,神情逐渐笃定。
叶琅台还一头雾水:“小娘?你是说他们认识?”
“谢知易说他们随母姓,又提到小姨,用你的脑子好好联想一下。”
“小娘、小姨……啊?不会吧?”叶琅台大惊:“我看就是巧合,不过都是姓谢的罢了……小娘进我们家之前嫁过人还生过一个孩子?从未听她提过呀!”
叶琅萱冷哼:“藏还来不及,她若主动暴露这段前史,爹爹未必肯收她。”
“这都是你的猜测,未免太过天方夜谭。”
“哼,既然骨肉相见,总会漏出蛛丝马迹,走着瞧,我会抓到把柄的。”
是夜,宝诺和谢知易回多宝客栈吃饭,谁知谢昭敏已经在店里恭候多时。
她行踪极其低调,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进店便挑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谢倾也不认得,只当她是寻常客人。
宝诺正要回后院,忽然发现一个贵妇径直朝自己走来,几乎拦住她的去路。
“宝诺。”
谢昭敏笑着和她打招呼,神色温柔,笑意未达眼底,那种不着痕迹的冷漠是宝诺熟悉的东西。
谢知易的身影忽然挡在跟前。
“知州夫人。”他周身寒气,像一只冷血动物,沉声问:“你找我妹妹有事?”
谢昭敏这辈子没想过还会再见到这个女儿,前尘往事早已被她抛诸脑后,恨不能通通抹除,水一样消失无踪才好。
可她偏又出现在自己面前,提醒着那段令人厌恶的过往。
谢昭敏坐在后院石桌前,手指抚摸瓷杯,前边大堂喧闹的声音传来,这间客栈的生意实在红火。
既然兄妹二人不怎么缺钱,应该不会为了银子来纠缠她,这点可以暂且安心。
不过他们招惹了建平侯府和宁国公府,是福是祸尚无定论,眼下需以安抚为上,不可把话说绝。
“知州夫人痛快些吧。”谢知易提醒:“我想你也不希望被人发现你来这儿。”
谢昭敏松开茶杯,握住手腕的翡翠镯子:“昨晚给你娘烧纸,想起那年最后一次见面,闹得那样难看,真是悔不当初。”
谢知易对她的剖白没多少兴趣,拉过宝诺的手,十指交错,慢慢磨蹭她的掌心和手背。
对方不接话,谢昭敏只能更加主动:“你脱离宗门平安长大,做一个客栈掌柜,过踏实日子,已经十分有出息了。”
“说重点吧。”谢知易失去耐心。
谢昭敏侧身斜坐,面朝着他,仿佛看不见宝诺,将她排除在外。
“听小姨一句劝,侯府的孩子留不得,实话告诉你,我家老爷一定会采取强硬的手段,他身为知州,只需随便寻个由头将你下狱,客栈也给查封,你们斗不过的。”谢昭敏语气诚恳:“我冒险出来跟你说这些,绝非危言耸听,民不可与官斗,你千万别犯糊涂。”
谢知易:“我家的事都由宝诺做主,你得问她。”
谢昭敏微微一愣,这才望向她的女儿。
印象中的宝诺从小就会察言观色,总是想方设法地讨好她,怕她离开家一走了之。每次谢昭敏和文淮彬吵完架,宝诺就一瘸一拐晃来晃去,要么拿果子给她吃,要么把自己做的布偶娃娃给她看,小心翼翼地讨母亲欢喜,盼着她消气。
谢昭敏对她的认知依旧停留在那个时候。
即便她长大了,此刻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面色淡淡,亭亭玉立。
可谢昭敏心里依旧瞧不上这个女儿。
因为她是文淮彬的种。
因为厌恶文淮彬,同样也厌恶这个代表着她糟糕过去的女儿。
只是现在的谢昭敏经过多年沉淀,有了身份和谋算,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张牙舞爪了。
“宝诺啊,你跟着哥哥长大,比在乡下好吧?”谢昭敏笑说:“你和琅萱琅台是怎么交上朋友的?他们性子娇贵,脾气古怪,你还是少来往,那两个祖宗说翻脸就翻脸的。我如今虽为知州夫人,但在府内并没什么话语权,过去的旧事亦无人知晓,倘若他们发现你的身份,恐怕会对你不利,所以往后还是少见面的好。你若有什么想要的,或是想去的地方,我来安排,钱不是问题。”
宝诺盯了她一会儿,不禁失笑:“平安州是我的家,我哪儿都不会去。今日是你找上门,不是我要见你,叶夫人,我们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你犯不着在这儿虚与委蛇,假得很。”
谢昭敏猛地攥紧手指,她居然这么对自己说话?
哦是了,她必定积攒了许多恨意,埋怨她当初抛夫弃女一走了之。谢昭敏抬起下巴,并无任何心虚羞愧,自觉理直气壮。倘若宝诺出口责怪,她更有一番道理等在那里。
母亲又如何,辛辛苦苦生下她,受尽生育的痛苦,已然牺牲够大,难道还要将一生都搭在她身上?既是文家的种,抚养的责任自然该由文淮彬承担,有什么道理批判生母?
谁活在世上不遭罪?
谢昭敏走到今日,背后咽下的苦楚有谁知晓?凭什么谢宝诺就不能吃苦?
作为生母,她一点儿也不欠她。
别想来高高在上审判。
“呵呵,你自然是有骨气的。”谢昭敏微微挑眉;“我知道,当初抛下你远走高飞,你……”
“我二姐的孩子你也别惦记。”宝诺没耐性听她绕弯子,直截了当把话说开:“知州大人想耍什么花招尽管来,多宝客栈受得起。”
谢昭敏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当她赌气撂狠话,年轻不知天高地厚,跟她那个爱吹牛的爹一样:“京城里的贵人不是你能招惹的,别说他们,我家老爷朱笔一批,于普通人来说便是灭顶之灾。你不要以为我能替你们善后……”
“好大的官威啊。”宝诺冷道:“叶东赋花钱买来的仕途,能力平庸,多年不得晋升,靠着巴结贿赂皇子才坐上知州之位,如此蝇营狗苟的官员,实乃朝廷之蛀虫,他若想仗着权势陷害多宝客栈,我跟他没完。”
谢昭敏屏住呼吸,不料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心里虽然震惊,但不想被她压下去,遂无谓地笑了笑:“好吧,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言尽于此,你们好自为之。”
知州夫人优雅起身,不紧不慢地离开客栈。
看来兄妹两个不知深浅,油盐不进,此番必定要得罪公侯权贵,谢昭敏留在平安州恐遭他们牵连,不如带三郎回奉城,远离是非旋涡才好。
她心里做着谋划,回到州衙内宅,忽见正院厅堂灯火如昼,一家子整整齐齐地等在厅内,气氛古怪。
“哟,小娘回来了。”叶琅萱起身相迎,走到廊下抱着胳膊笑睨她。
谢昭敏预感不妙。
叶东赋坐在圈椅里,面色沉沉,见她进来,随手放下茶盏,啪嗒一响。
“怎么今日忽然想去庙里烧香?”叶琅萱打量她:“还说吃完斋饭再回来,小娘怪有闲情逸致的。”
谢昭敏没答话,自顾走到叶东赋身旁:“老爷。”
叶琅台朝管家招招手,立在廊下的小厮躬身进门听候差遣。
“小娘,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谢昭敏说:“静水庵。”
叶琅萱笑起来,指挥小厮:“你把方才汇报给老爷的话再给夫人讲一遍。”
“是,小的跟着夫人的马车出城,先是到了静水庵,没过一会儿夫人出来,回了城,接着去了多宝客栈。”
谢昭敏垂下眼帘,攥住了手。
叶东赋依旧不语,似乎还在琢磨眼下的情况。
“小娘,你偷偷摸摸跑去多宝客栈做什么?”
这两个小畜生竟然派人跟踪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建平侯府的差事尚未办成,我去看看有没有挽救的余地。”
“是么?”叶琅萱弯起嘴角:“我还以为你去和亲生女儿团聚呢。”
谢昭敏霎时屏住呼吸。
叶琅台隐含兴奋,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差错般:“谢宝诺果真是你女儿?谢知易是你外甥?天下竟有这般巧合,看来咱们两家确实有缘啊。”
叶琅萱轻嗤:“小娘,你女儿都那么大了,怎么从未听你提过?当初你隐瞒前史来到我家,我母亲好心收留,将你当做知心的姐妹,而你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抢走了她的夫君……”
“行了。”叶东赋神色严厉,冷冷瞥过去:“长辈也是你能议论的吗?”
叶琅萱撇撇嘴,别开脸去。
叶琅台接话:“父亲,小娘隐瞒欺骗,待人不诚啊。”
叶东赋沉声道:“昭敏,你该一早告诉我,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谢昭敏听他的语气便知留有余地,立马解释:“老爷,并非我想隐瞒,只是当初所托非人,那些年过的日子不堪回首,我决心斩断过去,发誓再也不看回头路,权当重活一遍,所以才对往事闭口不提。”
说着掏心窝的话,她眼眶泛红,用帕子掐了掐眼泪。
“若非老爷垂怜这个飘零人,只怕我早就死在外面了……妾身今日所有皆是老爷的恩德,若能早点儿遇见老爷,不至于耽误了年华,白白受那些罪……”
叶东赋叹气,拉过她的手:“我没有怪你,多年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都不要再提了。”
叶琅萱和叶琅台对视,无语地白了眼。
“既然小娘和多宝客栈有此渊源,侯府的私生子应该能带回京城了吧?”
“不错。”叶东赋拍拍她的手:“谢家那几个年轻人都是你的晚辈,你出面游说,必定马到功成。”
谢昭敏扯起嘴角笑笑:“我与他们并没有多少情分,谢家的老二老三更是和我毫无瓜葛……不如让徐哲呈上状子,您升堂审理,正大光明地把孩子送还建平侯府……”
叶东赋抬手打断她的提议:“我原本做的这个打算,可你女儿谢宝诺乃是惊鸿司游影,这倒不好办了。”
“什么?”谢昭敏僵住:“她是……游影?”
“是啊,惊鸿司,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叶东赋琢磨:“这样吧,由我牵线搭桥,摆一桌酒席,请双方坐下和谈,即便要得罪游影,那也是侯府的事儿,我也算仁至义尽了。”
谢昭敏没吭声。
叶东赋吩咐道:“明日你亲自递帖子,宴席你也一起去,稳住谢家兄妹。”
“……是。”
谢昭敏懊悔不已,她先前不该把话说绝,倘若态度柔软些,再见时脸上都过得去……
可无论她有多不情愿也只能厚着脸皮再登多宝客栈。
谢昭敏用一晚上调整好自己,她毕竟是宝诺的娘亲,谢知易的姨母,是他们在世上所剩无几的血亲,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可能真的无视自己吧?
尤其自幼遭遇变故的孩子,内心深处一定渴望亲人的关怀,即便嘴上厉害也是发泄不满,希望长辈低头认错罢了。
虽然谢昭敏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宝诺成为惊鸿司游影确实出乎她的意料,但那又如何,难不成她还想在生母面前耍官威?她做得出来吗?不可能的。
翌日,谢昭敏备着礼品,光明正大地前往多宝客栈,就当昨晚的不愉快没发生过,若无其事地登门造访。
宝诺一早去了衙门,不在店里。
谢随野自有安排,应下饭局,但时间地点得由他来定。
谢昭敏没想到这么顺利,心下揣摩,他们果然对侯府有所图谋,既然愿意坐下来谈,那便是想好让出孩子的条件了。
既然宝诺有官职在身,那么她更不可能和自己作对,毕竟谢昭敏如今是知州夫人,双方把关系处好了,对她的前程有益无害,这是常人都懂的道理。
叶东赋得知饭局敲定,自然高兴,只是对于谢随野的傲慢有些不满:“你这个外甥架子倒不小。”
谢昭敏说:“他们手上攥着小侯爷的孩子,将来说不定就是侯府的亲家,自诩身份也是有的。”
叶东赋冷笑:“如今这些后生,攀附权贵投机钻营,小聪明全用在歪门邪道上了。”
谢昭敏不置可否。
叶琅萱和叶琅台被排除在外无法参与,难免失落,少不得揶揄几句。
“小娘真是左右逢源,那晚谢知易指桑骂槐,揭老底,泄私愤,含沙射影起来毫不顾念你是他的长辈,小娘这都能忍,实在令人佩服。”
谢昭敏默然片刻,慢慢走到叶琅萱面前,温柔地替她整理钗饰。
“明年就要出嫁了,怎么还这么毛躁?元家乃书香门第,听闻元世聪的母亲极其看重家规,将来你嫁过去一定要好好和她相处,切勿像在家里这般猖狂,倘若元夫人得知你在婚前纵情私欲,恐怕后半生的日子都不好过了。”
叶琅萱沉下脸,一把推开她的手:“不劳小娘费心,日子好不好过,各凭本事罢了。你若坏我姻缘,爹爹可不会放过你。”
谢昭敏面色随和:“老爷若知道你素日干的那些好事,会不会放过你呢?”
“……”
“人长大,该懂些分寸了,大小姐。”
谢随野将饭局定在七日之后, 也不去官邸,而选在平安州最雅致的观鹤楼。
午时初刻,三方人马悉数到场, 聚在偌大的雅间,围桌坐定。
季安依然谨慎, 徐哲得知对方有惊鸿司这层关系,亦收敛些许。
“谢四姑娘怎么没来?”叶东赋发现少一个人, 左右张望。
谢随野:“衙门那么多事等着她处理,今日又非休沐, 她来做什么?”
这叫什么态度?徐哲登时就想发作,季安碰了碰他的胳膊,示意冷静。
叶东赋也不太舒服, 转头看了谢昭敏一眼。
谢昭敏脸上挂不住, 没想到宝诺竟然如此无礼,连她的面子都不顾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