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街头,谢昭敏让车夫候在原地,她独自走向多宝客栈。
时近黄昏,客栈生意好,嘈杂喧哗,她站在外边消磨时间,没打算进去。
她不会再为叶家付出半分心力,有个过场就当交代了。
今天谢司芙和馒头回来,一大家子团聚,店里的伙计也高兴,一个个接力,驮着孩子在肩上到处跑。
“当心别把馒头摔着!”宝诺挽起衣袖,接过孩子,抱在怀中使劲亲了几口:“想不想小姨?嗯?”
“想!”
“算你有良心。”
谢随野又把孩子抱过去,举着他颠两下:“重了?长得真快,和你小姨一样能吃,客栈早晚被你们吃垮。”
“别瞎说。”宝诺一边啐哥哥,一边挠馒头圆鼓鼓的肚皮:“你更想小姨还是舅舅?兔崽子。”
谢司芙和谢倾也围过来:“要命,店里就一个奶娃娃,你们都惯着吧,将来准成混世魔头。”
“怕什么,谢家没有孬种,魔头我们也养得起。”
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隔着窗子,谢昭敏眼看里边其乐融融,好一幕温情团圆的画面,分明都姓谢,却与她毫无瓜葛。
这里的气氛与叶家真是天壤之别。
疲惫的谢昭敏忽而心里空落落,不禁一阵寂寥,悲从中来。
“知州公子被巡抚衙门逮捕, 一时间全城都传遍了,好多百姓跑到衙门外看热闹呢。”
阿贵从外面带消息回来,兴致勃勃地描述案情, 大堂食客听得津津有味。
终于忙完得闲,一家子围坐长桌吃饭, 天气一日日暖和,谢家姊妹都爱吃酒, 几杯下肚,背心渐渐出汗。
“巡抚大人嫉恶如仇, 端坐堂上气势威严,把叶琅台吓得语无伦次,差点儿哭出来。”阿贵和一众伙计乐得不行:“亏他还是知州公子, 倒是一点儿也不顾及他爹的颜面, 哪怕装一装呢?”
谢司芙抱着馒头,问:“话说回来, 那位老婆婆怎会想到来平安州告状?她年纪大了, 眼睛也看不见,一个人如何找来此地?而且还知道上巡抚衙门去告。”
伍仁叔哼笑:“老天有眼,叶家姐弟仗势欺人,大概没想到被他们祸害的老百姓也有愤怒反抗的时候, 南朝也不尽是官官相护,还有陆巡抚这种好官。”
谢倾:“不知那个婆婆手上有没有证据,叶琅台毕竟是知州公子,仅凭一面之词很难给他定罪,何况叶知州自会为他奔走。”
“婆婆不简单啊,既然敢走这一遭,我觉得肯定准备充足, 咱们拭目以待。”
酒过三巡,宝诺听着他们滔滔不绝的谈话,有点犯困,但又不想离席,于是起身走到哥哥那里。
谢知易瞧她半醉的模样,伸出胳膊,将她揽到自己腿上。
“困了?”
“嗯。”
“洗澡去?”
“待会儿。”宝诺搂着他的肩,整个人歪在他胸前。
谢倾屏住呼吸,背脊僵直,不敢往那边细看。
谢司芙、伍仁叔和其他伙计竟然没觉察有什么突兀,四姑娘粘起大掌柜是片刻都难分开的,大伙儿在她小时候看过无数次这样的亲昵,即便如今长大了,关起门在自家人面前跟哥哥撒娇亦属正常。
唯独知晓内情的谢倾坐立难安,头皮一阵阵发麻。
他眼睛盯着桌上的酒菜,余光却不由自制地留意每个动作。
宝诺醉酒泛红的额头紧贴哥哥的下颚,闭着眼睛蹭啊蹭。
谢知易手臂收拢,把她往自己身上揉。
有兄妹这层关系做掩护就能旁若无人吗?
谢倾暗作深呼吸,心里放声狂喊:你们都瞎了吗?!快看他俩!快制止啊!谁家兄妹长大成人还这么腻歪?快看快看啊!
“老三,发什么愣?”谢司芙奇怪地望过来:“伍仁叔问你话。”
“哦……”谢倾干咳:“我想啊,徐哲下狱,侯府和国公府被陆刹盯上,那孟承豫不会再跟我们抢馒头了吧?”
“他敢。”伍仁叔砸吧酒:“谢家的人一个都不能少。对了,你和荀幼娘还在来往吗?我怎么听说他们一家要搬走了?”
谢倾顿时语塞,撇撇嘴:“早就断了。”
“既然断了,日后少招惹有家室的女子,你什么癖好啊。”伍仁叔:“你们都到了婚嫁的年纪,怎么想的,跟我说说?”
谢司芙叹道:“我的情况就不用谈了,大哥和老四倒是该考虑婚姻大事。”
话至于此众人不约而同望向主位。
谢倾屏住呼吸。
伍仁叔啧道:“知易,宝诺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惯着,她将来如何能看上外面的男子?”
谢知易:“谁配得上她?放在家里养一辈子呗。”
“那怎么行?”谢司芙道:“好歹招个上门女婿,男人还是挺好玩儿的。”
谢知易冷冷淡淡瞥了她一眼,意兴阑珊,抱起瞌睡的宝诺上楼回房去。
西厢二楼清净,无人打扰,谢知易一边抱她进屋,一边亲她湿润的嘴唇。
“哥哥……”宝诺有话问他,别开脸,眨巴眨巴眼睛:“是不是你干的?”
“是我。”
“?”宝诺歪着脑袋:“我还没说哪件事呢。”
谢知易今晚莫名亢奋,把她放到床铺上,双臂撑在两侧,低头深深凝望:“我派人去澹州调查叶琅台,随随便便就查到他造的孽。老太太风烛残年,唯一的心愿就是替孙女报仇,我自然乐意相助。”
宝诺看着他,偶尔感到陌生,不知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你很讨厌叶琅台?”
谢知易用手背抚过她的脸:“整个叶家我都讨厌,他们根本不该出现在平安州。”
宝诺浑浑噩噩,酒劲麻痹思绪,似懂非懂。
虽然醉意朦胧,哥哥眼里翻涌的暗潮却看得清楚。
“这次,叶知州恐怕要卷铺盖走人了。”她轻声嘀咕。
谢知易没接话,眸子垂下去,默不作声地解她的衣裳。
宝诺倒吸一口凉气,按住那只大胆的手:“别……”
这是在家里,二姐他们就在楼下,随时可能上来。
“又不听话了,妹妹。”他慢条斯理,动作冷静克制,与眼底的疯狂截然相反。
衣裳没有全部脱掉,也没有必要全部脱掉,半遮半掩更为撩人。
宝诺猜不到他究竟在兴奋什么,或许因为解决了两个大麻烦,多宝客栈安然无恙,一家人整齐团聚?
愣怔的当头,哥哥进来了。
“一入夜就精神十足,是不是要找你的拨浪鼓?”奶娘抱着馒头上楼。
宝诺大惊失色,紧张之下使劲推他,但推不动。
卧房的门没有锁,甚至是虚掩的。
“你、出去……”她吓得嗓子发颤。
谢知易捂住她的嘴,双眸幽深昏暗,眉心不禁拧起,都是因她过度紧张给绞的。
奶娘走进隔壁谢司芙的屋子,拿起拨浪鼓逗孩子玩儿,哒哒哒哒的鼓点响起,一墙之隔,木架床飞快地吱呀乱晃。
宝诺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怀疑他疯了,做这种事上了头,根本没法中途停下,哪怕被人撞个正着。
“走,看星星,看花花。”
所幸奶娘的心思全在馒头身上,一边和他说话,一边下楼走远。
宝诺兵荒马乱的心稍稍松懈,没再推他,双手揪住了枕头,腰肢舒展。
好乖。谢知易莞尔一笑。
他今晚确实过于兴奋。
想到此刻叶家的人正在一个一个毁掉,他简直舒畅至极。
觊觎宝诺的叶琅台再也不会出现了,没把他剁碎了埋土里充当花肥,已经足够仁慈。
还有谢昭敏。
宝诺的生母,谢知易的小姨。
她根本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谢知易厌恶和宝诺有血缘关系的人,除了自己,不该有人和她血脉相连。
若非理智约束,他早就悄无声息地除掉谢昭敏。
想到这儿,他浑身亢奋到极点。
宝诺毫无察觉,她不知道谢知易满脑子想杀了她的生母。
“哥哥。”
她一如既往地依恋,伸手搂住他的颈脖,要他抱。
幻想中弑杀的快感与现实撞击的欢愉相融,谢知易眼底颤动,可怕的念头在怂恿,几乎想把她毁个彻底。
宝诺,妹妹,你什么都不明白。
谢知易心底最隐秘的地方阴暗无比,他希望世上所有人都死光,只剩他们两个。
他还想一直待在里面,和她紧密相连,不分彼此。
甚至多宝客栈他都未必真正在乎。
谢司芙,谢倾,伍仁叔,馒头,伙计……与这些人产生情感牵绊的人是谢随野,不是他谢知易。
他们都在瓜分宝诺的时间和注意力,讨厌得很。
可是宝诺喜欢。
她需要家人,需要同伴,她向往人间烟火,贪恋朴素平凡的市井生活。
因为她需要,谢知易才成为大掌柜,为她营造其乐融融的温暖家庭,扮演他们心目中沉稳周全的大哥。
“你真是禽兽不如啊,谢知易。”唯有谢随野清楚他的真面目:“宝诺要知道你其实是个冷血动物,会喜欢你么?”
两人在内部对话,意识交流,不耽误身体办事。
谢知易低头看着已然迷离的宝诺,心下冷笑:“我就是你的阴暗面啊,你以为自己有多干净?”
谢随野没吭声。
“说话呀。”谢知易痛快至极,几近扭曲的癫狂:“怎么了,想把一切都推给我?可我不就是你吗?!”
谢随野就这么看着他发疯。
以前从未正视过这个问题,谢知易就是他的一体两面,这个独立的灵魂出现,谢随野便将他丢给厉濯楠,让他去面对残忍的成长历练,所有血腥与暴力通通转嫁给他承受。
他厌恶谢知易的伪善和阴鸷,谢知易厌恶他的目中无人的嚣张做派,而且都不愿承认一个事实:我即是他,他即是我。
人无法完全接纳自己,宁肯以两个灵魂相互推卸。
“我不可能像你那么冷血。”谢随野说:“谢倾他们是我的家人,情同手足。”
谢知易笑出声:“是吗?可我只把他们当做工具,给宝诺维持俗世生活的工具罢了,我不需要家人,更别提什么手足。”
谢随野:“你只是怨恨他们一开始没有接受你的存在,把你视为附庸。”
谢知易笑得肆意:“你对我的了解根本流于表面,想知道我最真实的面目吗?你敢吗?”
谢随野屏息凝视:“不要吓着宝诺。”
“哥哥……”这时宝诺忽然唤他一声,手指揪住他的衣衫,舌尖微微探出,索求的意味。
意识中扭曲的谢知易却用一副温柔面孔埋下去,迎合她,讨好她。
酒香清甜。
“叫给我听,诺诺,一直叫哥哥,好吗?”他还会引导哄骗。
宝诺听话照做。
她深爱哥哥,不知不觉地让渡底线,一次次地纵容着他。
谢知易当然也爱她。
她以为自己感受到的就是一切,然而那些爱意只不过是他克制计算之后的结果。
“你想毁了她吗?”谢随野问。
谢知易沉浸在欲海中失去理智:“是啊,毁了她,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伤害她。”
如果放在以前,谢随野不会想听这些疯话,可他现在很好奇:“说说看,怎么个伤害法?”
谢知易垂眼打量宝诺依赖着他的模样,一种病态的破坏欲作祟:“我想,强迫她。”
“什么?”
“我想撕掉人的伪装,让她看见深渊里的我,逼她接受那个我。”
“畜生。”
“尤其当她毫无防备冲我撒娇的时候,我装成好哥哥宠着她,其实心里都在幻想怎么把她弄哭。”谢知易坦白:“三年前就想这么干了。”
谢随野:“她现在就在身下,用得着用强吗?”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谢知易莞尔笑道:“我想杀光她身边所有重要的人,一个不剩。”
谢随野顿了片刻:“她会对你恨之入骨。”
“是啊,接着我就可以毫无顾虑地霸占她了。”
宝诺正闭上眼睛享受和哥哥蹭鼻尖的亲昵,谢知易却睁眼看着她,没有温情,只有癫狂的独占欲蔓延,还有一种得逞的快感,像怪物随时会把她吞掉。
“你不想吗?”
抛掉人性的桎梏,将心爱之人禁锢在身边,被她恨之入骨的时候做最亲密的事,唯有这般极致的爱恨才能彻底填满心底的空洞。
然后死在一起化为灰烬,再也不分你我。
谢随野琢磨他这些病态的想法,没来由地笑了。
谢昭敏失魂落魄地回到州衙内宅,心里做好打算,明日一早便带三郎离开这里回奉城叶家。
叶琅台反正是废了,叶家只有靠三郎继承家业,如今即便是老爷也不能随意与她翻脸。
她再也不想去面对宝诺和谢知易,叶东赋的官位能不能保住她也不在乎,余生的指望皆系于儿子身上,只要好好抚养三郎,她这叶家主母的位子便固若金汤,等叶东赋死了,整个叶家都是她的了。
谢昭敏唯有这个念头,疾步往正房去。
“夫人……”屋内的丫鬟婆子焦急地张望:“小公子没跟您一块儿回来?”
谢昭敏莫名道:“三郎不是在家吗?”
丫鬟婆子脸色煞白:“你出门没多久,小姐过来找小公子说话,接着把他带走了。”
“带走?”谢昭敏顿觉不妙,立马冲到叶琅萱的院子,可并未找到三郎,连叶琅萱也不见踪影。
“小姐去哪儿了?!”谢昭敏质问房里的下人。
“小姐说,带三郎去接夫人回家……”
谢昭敏猛地喘不过气,头昏脑涨连连后退:“快,快告诉老爷,立刻派人出去找……”
州衙内宅灯火通明,霎时乱成一锅粥,叶东赋得知此事还觉得疑惑:“琅萱和三郎?这姐弟俩能去哪儿?莫非琅萱胡闹,带着弟弟瞎混?”
谢昭敏几乎叫起来:“她要害我儿子!老爷你还在这儿说什么废话?!”
叶东赋从未被她这么呵斥过,惊疑又震怒:“你疯了吧,琅萱是三郎的亲姐姐,骨肉至亲,害他作甚?”
谢昭敏站不稳,摇摇晃晃险些昏厥。
家丁一波一波出去寻人,竟无半点消息带回来。
枯坐到次日清晨,谢昭敏犹如半死的藤蔓瘫在罗汉榻上,生气全无。叶东赋背着手来回踱步,神色凝重。
“老爷夫人,小姐回来了!”
听见这句话,半晌不动弹的谢昭敏终于有了反应,直挺挺起身走到院子。
“三郎呢?!”
“这……”小厮不知如何作答。
谢昭敏推开他,急忙朝外走,这时叶琅萱却优哉游哉地现身,脸上挂着古怪的笑意。
“混账东西,你一夜未归,带着三郎上哪儿鬼混去了?!”叶东赋厉声大骂。
叶琅萱无谓地挑眉,并不理会她父亲,而是盯住谢昭敏,挑衅般看着她笑。
“我儿子呢。”谢昭敏走到她跟前,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大盯死。
“小娘,真对不住,”叶琅萱笑说:“三郎不小心走丢了,我找他一夜都没找到呢。”
“你说什么?!”叶东赋也大步凑到跟前:“怎么会走丢?!七八岁的孩子,难道还会凭空消失不成?你在哪儿把他弄丢的?!”
叶琅萱抿嘴思忖:“嗯……不好说,不记得了,我们去了好多地方,东街,西市,城隍庙,哎呀,平安州那么大,我初来乍到,哪里记得住?”
“贱人!”谢昭敏狠狠一巴掌挥过去,打得她直接滚到地上:“你是不是把三郎卖了?说!是不是把他卖了!”
叶琅萱放声大笑起来:“快去黑市找呀,他们连夜出城,连我也不知往哪个方向,陆路还是水路,南方还是北方,我怕自己心软,毕竟是我弟弟呀,但愿他别死在路上……”
听见这话,叶东赋一口老血险些吐出来:“你、你疯了,三郎还是个孩子,你如何做得出来?”
“我有什么做不出来?”叶琅萱兴奋地观赏父亲的崩溃:“我和琅台成为弃子,废就废了,反正还有三郎,对吧?”她说着转向谢昭敏,笑得尤为痛快:“你也别想好过!哈哈哈哈!”
谢昭敏扑上去狠狠掐住她的脖子,往死里掐,不带半分手软。
“夫人!”周遭丫鬟婆子七手八脚上去制止。
叶东赋经历持续的打击,支撑不住一头栽倒,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