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久等的客人到了。
他们穿过月洞门进来,小厮在前边打着长柄灯笼,人影有些模糊,谢知易穿着靛蓝衣衫,身形高大而颀长,衣摆在小腿下晃动,走起路来亦是赏心悦目,等他走到灯烛更亮的地方,月光作证,那副皮囊有些惊心动魄。
谢宝诺则是寻常女子的装束,初入官邸却泰然自若,既不好奇也不张望,恬淡的神色好似水中芙蕖,清雅幽静。
仔细看,他们五官虽不相像,但眉眼之间的微妙表情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似,即便不知他们兄妹的关系也能猜到是极为亲近的人,足够熟悉才会相似。
叶氏姐弟将他们上上下下打量个彻底。
叶琅台不自觉地整理自己精致的衣冠,叶琅萱瞥他一眼,顿时觉得俗不可耐,有点丢份。
“山中一别,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叶琅萱招呼他们入座:“那天走到时候没来得及打招呼,两位可别见外。”
这时手脚麻利的丫鬟婆子陆陆续续进来摆饭。
“诺诺,你坐这儿。”
谢知易和她换了个位子,以免上菜的时候不小心碰着她。
叶琅萱捕捉到这个小细节,心下一怔,没料到他对妹妹如此体贴,世上居然还有这种男人?怎么她以前从未遇过?想到这里转头一瞥,孪生弟弟仿佛开屏的孔雀,只顾冲着谢四姑娘笑,俨然一只挂相的蠢货。
没眼看。
不一会儿菜上齐了,叶琅萱拿出一只黄花梨木匣,先送厚礼。
“四姑娘,咱们有缘,上次就想结交你这个妹妹。”她一边打开匣子,一边送到宝诺手里:“这是我一点心意,想来女孩子都爱簪子,这上头的翡翠是骠国进贡内廷的,外面买不到。”
宝诺端详道:“果然十分精美。”
“你喜欢就好。”
只要收下东西,什么话都好说了。
叶琅台拿起酒杯:“四姑娘就是爽快,初见时从树上跳下来,天真烂漫,毫不怯场,我还没见过这么可爱的人。”
谢知易抬眸扫过去,目色清冷,嫌恶之感不言而喻。
叶琅萱觉得时机成熟,便试探地提起建平侯府,不过她并未直接开口劝说,而是假意站在谢家的立场,先帮他们斥责侯府与国公府仗势欺人。
“孟承豫与赵小姐成婚两年有余,膝下竟无一儿半女,恐怕赵小姐根本无法生养,孟承豫被她管得紧,不许纳妾不许养外室,说不定谢二姑娘的儿子就是侯府唯一的继承人。”
叶琅台帮腔:“是啊,小侯爷唯一的血脉,可想而知有多尊贵。”
叶琅萱笑说:“倘若那孩子入了侯府,必定如众星拱月,谁敢不宠他敬他?如今这世道,处处都是拜高踩低的人,没有家世背景做依靠,真不知得吃多少苦头。”
叶琅台跟着感叹:“连我们这样的官宦人家也不能幸免,京城遍地都是达官显贵,一出门就好像自己矮人家一头。”
叶琅萱语气诚恳:“我要是有了孩子,定以他的前程为重,尽量给他铺路。你说,哪个男孩儿长大不追求功名利禄?谁不想做人中龙凤?那些出身穷困的人,难道他们自己愿意?”
“我肯定不愿意。”叶琅台道:“说句不好听的,穷人活着没什么意思,在权贵眼中和烂鱼臭虾并无差别。人分三六九等,倘若前世没有积德,今生投胎沦为贱民,倒真不如早死了好,省得活受罪。”
叶琅萱嫌他讲话太过直白,帮忙润色道:“他的意思是,世上没有公平可言,出身便决定了很多事情……做父母的应当对孩子负责,否则他将来大了,在外边受了冷眼,回来反倒责怪你呢。”
宝诺淡淡笑道:“馒头是我二姐的孩子,血缘上来讲,孟承豫确实是他父亲,倘若日后他长大了,想去侯府转转,我们也不会阻拦,凭他自己高兴就是。”
“……”
叶琅萱苦口婆心讲那么一大堆话,被她这么轻飘飘地就打回来了?
“不是,”她决定说明白些:“长大以后再回侯府,恐怕不能服众,认祖归宗这种事,越早越好,否则名不正言不顺,他得走多少弯路啊?”
叶琅台:“这孩子可是侯府的继承人,血统高贵,留在平安州做个平头百姓岂非糟蹋?”
宝诺的神情无动于衷。
谢知易却突然询问:“叶家在奉城也是名门望族,富甲一方,不知叶氏的家业又是谁继承呢?”
叶琅萱:“自然是琅台,他是长孙,我叔伯膝下无子,将来只能传给琅台。”
“我怎么听说你们还有个弟弟?”
“三郎?他才几岁,更何况还是庶子。”叶琅萱斩钉截铁不容置喙:“即便他母亲后来扶正,但他出生的时候是庶子,一生都不能改变庶出的身份,怎么能和琅台争夺家产?”
此话刚刚落下,外头小厮传话:“夫人过来了。”
席上众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向院门。
果然,谢昭敏亲手拎着提盒款步走了进来。
她步履从容,头戴金饰,珠圆玉润的手指染着玉笋红,保养得当的脸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略有些富态,是锦衣玉食滋养出来的典雅气韵。
人就是这么脱胎换骨,当初她做文淮彬的妻子,每天吵架吵得面容扭曲,目眦欲裂,如今做知州夫人,不必为生计烦忧,连面相都变得柔软温婉,俨然一位端庄贵妇。
虽然变化如此之大,宝诺还是第一眼就认出她,确认她。
谢知易只关注宝诺的反应,对小姨倒没什么好奇。
“小娘怎么来了?”
叶琅萱眉头微蹙,脸色不太好看。
谢昭敏不仅是知州夫人,更是他们名义上的母亲,无论怎么说,长辈出现,小辈都该起身相迎,可叶氏姐弟依然心安理得地坐着,对这个继母并无基本的尊重。
然而谢昭敏似乎已经习以为常,面带微笑走进堂屋:“厨房做了点心,老爷让我送来给客人尝尝。”
叶东赋到底没法完全信任孪生子,怕他们把事情搞砸。
“小娘坐吧。”叶琅台说。
谢昭敏望向谢知易和宝诺,笑盈盈打量:“果然是亲兄妹,生得这么好看,可要把我家琅萱和琅台比下去了。”
“对了,这二位和小娘好像是本家,都姓谢呢。”叶琅台说。
“是吗?”谢昭敏睁大眼睛,诧异地转了转视线:“竟然这么巧,看来真是有缘。”
谢知易:“我随母姓。”
“果真?”谢昭敏十分新奇的样子:“那你母亲一定很欣慰,她……”
“她已经死了。”
谢昭敏的笑意僵在嘴角,眼底猛地抽了下,呼吸消失片刻,随后才缓过来:“是我唐突冒犯了。”
“无妨。”谢知易看着她的表情:“我娘被奸人所害,十年前死于非命,世上就剩我和妹妹两个血脉至亲,相互依靠不离不弃,我娘泉下有知确实欣慰。”
叶琅萱和叶琅台奇怪地对看,他家不是四个姊妹吗?
谢昭敏神色又慌了片刻:“十年前,死于非命?谁那么残忍……”
“我爹。”谢知易没等她说完便抛出了答案。
谢昭敏惊得忘记维持得体的仪态,叶氏姐弟也瞬间呆若木鸡。
“他、他杀了你娘?”
“是啊,世间少有的大奸大恶。”谢知易说:“不过我已经替母报仇,讨回了这笔血债,想来我娘已经安息,投胎转世去了。”
他就这么平静地说出惊世骇俗的言语,替母报仇,那不就是手刃了亲爹吗?!如此大逆不道的弑父行径,他竟袒露得这般云淡风轻,简直匪夷所思!
叶氏姐弟已然将侯府的差事抛诸脑后,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对兄妹。
“杀妻之人死有余辜,也算他罪有应得。”谢昭敏终于恢复理智,勉强笑了笑:“你们如今过得好,她也会觉得安慰。”
宝诺有点听不下去了。
谢知易垂下眼帘,再抬眸时扬起眉梢,身子微微往后,目光变得凌厉而挑衅。
“对我们自然安慰,不过她的亲妹妹就不好说了。”
谢随野的调子。
他不比谢知易委婉,最不耐烦拐弯抹角装模作样。
“原来你们还有小姨在世?”叶琅台道:“怎么,同胞姐姐惨死,她没有给她报仇吗?”
谢随野懒洋洋瞥着对面,似笑非笑的讥讽:“等她知晓,已经何年何月,仇人的骨头渣子都化了。”
叶琅萱蹙眉不解:“这么大的事,她竟一无所知?”
谢随野挑眉:“她多年前与我母亲决裂,之后又抛下女儿远走高飞,运气不错,嫁得如意郎君,过上她想要的生活,大家已经很久很久不往来了。”
谢昭敏脸色一点一点发白。
叶琅台笑道:“那她女儿呢?既然飞黄腾达,应该把亲生女儿接走一起享福吧?”
“享什么福?她怕别人知晓她的过去,躲还来不及呢。”谢随野哼笑。
宝诺闭上眼睛,抬手抚摸额头,脑中嗡鸣不止。
叶琅萱摇头:“还有这种女人?既不要女儿,也不管外甥,亲姐姐死了也无动于衷么?”
谢随野声音冷冽:“是啊,得知姐姐亡故,她不过诧异了一下,接着说些客套的废话,感叹三言两语,就当悼念姐妹亲情了。”
谢昭敏放在桌下的手攥紧拳头,不住地发颤。
宝诺深吸一口气,望向谢随野,沉静地开口:“我想回家了,走吧,哥。”
谢随野牵着宝诺的手离开。
叶氏姐弟面面相觑, 有点莫名其妙,他怎么突然说起自家恩怨,而且语气夹枪带棒的?
“方才怎么突然转移话题了?”
“好像聊到他们的姓氏。”
叶琅萱无语, 霎时烦躁起来,扭过身:“小娘, 我们谈正事呢,你突然跑来凑什么热闹?这下好了, 他们趁机躲开话题,先前的力气全白费了, 你自己向我爹交代吧。”
无人应答,谢昭敏仿佛没有听见,既不像往常那样讨好, 也不跟她道歉, 反倒白着脸,置若罔闻。
叶琅萱和叶琅台不习惯, 面面相觑, 脾气愈发上来,她把事情搞砸,还敢摆脸色?
“我说话你没有听见吗?你们姓谢的怎么都这么难搞?”
谢昭敏终于有了反应,转头直直地盯了过去, 眉眼冷冽阴沉,目光仿佛毒箭射出,不带一丝犹豫地把他们射穿。
叶氏姐弟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眼神,猛地一下怔住,恐惧如同游蛇攀上脊梁。
谢昭敏起身离开。
姐弟二人僵了半晌才缓过劲,平日温顺服帖的人突然变脸确实恐怖,但他们早已习惯上位者姿态, 恐惧过去以后便觉得被冒犯,愈发愤怒恼火。
“她居然瞪我们?吃错药了吧?”
叶琅台也不想承认刚才被小娘吓到:“真能添乱,久居内宅的妇人没见过世面,非要到客人面前露露脸。”
叶琅萱:“白费了我的翡翠簪子,就那么一支,拿出来做人情,真便宜谢四姑娘了。”
叶琅台:“往好处想,拿人手短,他们那种门第没见过这种好东西,只要不是蠢货都能想到侯府的待遇必定更为奢华,姐,你这招高啊。”
叶琅萱笑了笑,忽然一顿,发现搁在桌边的紫檀匣子,拿过打开来看,翡翠簪子原封不动地躺在里头,人家压根儿没带走。
“这,他们是不是忘拿了?”叶琅台傻眼。
姐弟二人的脸色又红又白,只能用愤怒掩盖尴尬。今夜出师不利诸事不顺,看来以后办事得先翻一翻黄历。
“倘若父亲问起,定要责备我们无能了。”叶琅萱最在意这个。
叶琅台看着翡翠簪子思忖:“不要紧,明日我再去多宝客栈,以诚相待,大不了三顾茅庐嘛,烈女怕缠郎,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
叶琅萱扯起嘴角瞥他,心想你到底是为侯府办差还是给自己办事?没出息,早晚栽在女人手上。
她虽然瞧不起这个弟弟,但更瞧不起外头的姑娘,毕竟知州公子献殷勤,没几个能扛得住,那谢家老四若被他拿下,侯府的差事也能顺理成章办成了。
“好好发挥你的本领,趁早去,省得父亲失望。”
“我知道。”
深夜,谢昭敏服侍叶东赋更衣,难得沉默寡言,没有说一些贴心讨喜的话哄着他。
“怎么了?是不是琅萱琅台惹你不高兴?”
“没有。”谢昭敏的脸隐在暗影里,叫人难以察觉她的真实情绪:“见着谢家兄妹,想起我自己的姐姐,有些触景伤情。”
叶东赋随口说道:“你姐姐?远嫁宴州的那位?不是多年不往来了么,怎么突然惦记她?”
谢昭敏将袍子搭在屏风上,眼眸低垂:“毕竟是亲姐妹,我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
“这话怎么讲?”叶东赋不大爱听这些感伤之言:“你嫁入叶家,所有叶家亲眷都是你的家人,除了三郎,琅萱琅台也是你的孩子,骨肉至亲在一块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谢昭敏忍住心里强烈的厌恶之感,附和着应了声。
“老爷歇了吧。”
“你去哪儿?”
“看看三郎。”她放下帐子,转身出去透气。
丫鬟亦步亦趋跟在身旁:“夫人,三郎已经睡下了。”
谢昭敏站在廊下望着漆黑夜空,胸膛内混混沌沌,各种滋味泥沙俱下。
今晚看见那对兄妹的第一眼她就认出他们是谁,虽有些猝不及防,但并不至于方寸大乱,毕竟只是两个无权无势的年轻人,不足以造成威胁。
可谢昭敏没料到会听见姐姐的死讯。
显然,那对兄妹也认出了她,而且沉得住气,没拆穿也没慌张,倒是超出她的预料。
唯一招架不住的是谢随野突然阴阳怪气的攻击,虽未点明却含沙射影,字字句句冲着她来。谢昭敏十几年前见过这孩子,分明记得他是个教养极好,温和守礼的少年,为何长大后性情这般张扬?
仔细想想,他娘亲被他父亲所杀,为了替母报仇他又手刃了生父,经历如此狂悖的人生,性情大变也是有的。
谢昭敏深吸一口气,回头嘱咐丫鬟:“你取些香烛纸钱来,我想给娘家人烧纸。”
这种时候突然要烧纸?丫鬟满心疑惑,没敢多问,立即拿东西去。
夜深人静,宝诺吹灭蜡烛,上床躺入被窝。
谢知易在旁边看着她。
月光倾洒,她的头发铺散在枕头上,温热柔软的身子自然而然地向他靠拢贴近。
一路回到租住的小院落,她很平静,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也不言语,像是累了,沐浴洗漱完便熄灯歇下。
“还好在家吃饱饭才去的州衙。”宝诺轻声喃喃:“果然鸿门宴食之无味,我都没动筷子。”
谢知易“嗯”了声:“算你高瞻远瞩。”
宝诺缩起肩膀笑道:“那是自然。”
接着又陷入沉默。
宝诺翻过身去背对他,打个哈欠:“好困。”
谢知易也躺下来,从后边搂着她,前胸贴后背,严丝合缝。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开口:“诺诺?”
“嗯,我睡了。”
又过一会儿,身后再次询问:“宝儿?”
“我睡了,哥。”
这回彻底安静,两人一同沉入梦乡。
次日天色微明,谢随野起床喂院子里的鸡,然后出门买早饭。
刚摆上桌,准备喊宝诺起床,忽然有人叩门,一个令他无比厌烦的声音传来。
“四姑娘,我是叶琅台,你在家吗?”
阴魂不散的东西,一大清早就来倒人胃口,叶家祖坟是不是被刨了才生出这么个后代?
“四姑娘?”
谢随野任他在外边思春,晾了好一会儿才不疾不徐地过去开门。
“你……”叶琅台没想到他竟然在这里,笑意僵在脸颊,尴尬地愣在原地。
谢随野抱着胳膊垂眸瞥过去,个头比他高不少,本身气场就强,加之不屑一顾的眼神,无形中形成碾压。
“叶公子这么早?”懒散疏慢的语调。
这家伙好生无礼,从前不晓得他的身份便罢了,此刻明知他是知州大人的公子,竟然如此怠慢?
叶琅台心里不大舒服,脸色略微沉下,通常这种情况他身边有眼力见的仆人或朋友会立刻赔笑讨好,插科打诨,他已经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