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有苦衷,也不必明言,我来问,你只需点头或者摇头。”
宣蕊依旧一副柔弱的神情,抿嘴不语。
宝诺想了想:“甄北扬不敢向家里透露情人的存在,你依附他生存,按理说不应该主动暴露自己才对。况且许少鸳威名远扬,绝不可能容忍,此番闹得人尽皆知,只怕甄北扬明日就会将你抛弃,如此得不偿失,自寻死路,究竟所为何故?”
宣蕊眨巴眨巴眼睛。
宝诺道:“除非受人胁迫,已无别的退路。”
宣蕊抿住下唇,脸色浮现一丝张皇。
宝诺一边观察一边推论:“那人威逼利诱,先是恐吓你,扬言将你送到许少鸳面前,或者直接把你杀了,接着再安抚你,许下重金,并且安排后路,让你事成之后离开平安州,拿着银子去过快活日子,是吗?”
宣蕊屏住呼吸,举止姿态已不见半分矫揉扭捏,沉下了眼去。
宝诺:“你只需告诉我是否确有其人。”
宣蕊依旧沉默不语。
“不说可以,我把你押入惊鸿司慢慢审问。”
“别……”宣蕊攥紧双手,很轻地点了点头。
宝诺没有多问:“行了,你走吧。”
他惊讶地望去,大概没想到当真只回答一个问题就能放他走——犹豫片刻,他赶紧逃离此地。
宝诺若无其事回惊鸿司衙门,躲在角门后稍待片刻,确认无人监视,她立即朝着宣蕊离开的方向跟去。
得罪了甄家,小戏子在平安州无法立足,必须尽快脱身,如果没猜错,那个幕后指使者会立刻履行承诺完成交易,只要埋伏在宣蕊的住所,定能将他当场抓获。
想到这里宝诺不由兴奋起来,她有预感,自己将会挖出一个天大的秘密。
惊鸿司的动向被人盯上并不奇怪, 可谁会那么好心出手解围呢?
搅乱甄家的方法也和她如出一辙,利用甄北扬的男宠转移矛盾,又能让许统领与甄氏生出嫌隙, 一石二鸟,怎么不算知音?
宝诺远远跟着宣蕊来到纵横交错的小巷, 青石板街,粉墙黛瓦, 每到拐角处便加快步伐,没有发现其他人跟踪。
宝诺心跳如雷。
这时宣蕊转过一处房屋, 忽然紧张地开口:“我得尽快离开平安州。”
宝诺紧贴墙壁停住步伐,没有探出头去窥视。
“吩咐的事情我都办完了,你不会食言吧?”
对方依旧不吭声, 但似乎递上什么东西, 宣蕊倒吸一口气:“我即刻收拾东西,城外马车可安排妥了?”
宝诺悄无声息地挪啊挪, 心下琢磨, 是立刻现身抓现行,还是偷偷跟踪,看那人究竟是何来头?
不能迟疑,宝诺听见宣蕊开门进了院子, 她转进那条小巷,发现一个中等身量的男人疾步离去,他衣着寻常,头戴斗笠,仿佛再普通不过的百姓,混在人堆里看不出任何异样。
宝诺克制脚步声,死死盯住他的背影, 迅速跟上去。
然后她把人跟丢了。
“……”
这是她第二次跟踪失败,上一次是去年除夕夜。
宣蕊也闪得飞快,逃命似的消失踪迹。
虽然线索丢失,但能躲过游影的追踪,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傍晚,宝诺回客栈吃饭,谢司芙奇怪地盯着她打量,笑说:“以前十天半月不见人影,现在倒舍得回家。”
谢倾说:“大哥在就是不一样。”
他俩当着谢知易的面调侃,宝诺倒没觉得别扭,反而用探究的眼神看着他,甚至带着几分揣摩。
哥哥由着她看。
“惊鸿司今日又出名了。”饭桌上随意闲聊,谢司芙笑说:“大家都以为许统领的千金要和惊鸿司干架,谁知雷声大雨点小,没干起来呀。”
谢倾挑眉轻叹:“你这种人怎么老盼着出事?真闹大了还不是老四遭殃。”
“我看我们老四挺稳的,能顶得住,趁年轻多历练嘛。”
席间聊着,宝诺发现哥哥忽然闭上眼睛垂下头,眉宇紧蹙,似乎不太舒服。片刻过后他抬起脸,略显恍惚,扫视周遭及众人,哑声询问:“你们在说什么?”
二姐三哥和伍仁叔只略愣了愣,随即告知:“今日平安州的趣闻,大街小巷都在传,甄府三少奶奶为了替夫君报仇,带着数十家丁直逼惊鸿司,差点打起来呢。”
谢随野一边听他们细说详情,一边招呼伙计换一副干净的碗筷。
宝诺心里忽然觉得难受,身体内住着两个灵魂是什么感觉?不由自控地消失,意识清醒却丧失记忆,不知身在何处,一定很辛苦,也很迷茫吧。
“你看够了没?”谢随野忽然直勾勾盯过来,扬眉质问:“谢宝诺,我脸上有饭粒吗?”
谢司芙和谢倾面面相觑,伍仁叔怪道:“怎么了?”
宝诺耳根有些热,镇定道:“没有。我吃好了,先回屋休息。”
她起身离席,身后传来哥哥姐姐的声音,谢司芙要酒喝,谢倾阻拦:“做娘的怎么老想吃酒?也不怕熏着馒头?”
“我酒量好,有乳母在,馒头又不用我喂奶,喝两杯怎么了?”
“谢司芙你知不知羞?大庭广众把喂奶挂嘴边,你到底是不是女的?”
“只有女的才能喂奶,要不你去喂?”
“……”
宝诺没有回房休息,她来到东厢二楼,进了谢随野的屋子。
打开紫檀案上的匣子,接着又翻找书柜,想找到昨日他看的那封信。
谁会给他写信?他这三年究竟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
宝诺要知道关于哥哥的一切。
但他似乎尚未做好坦白的准备,也许时机不到,也许三言两语不能说请。
又或许,他在等着她主动摸索,主动走入他隐藏起来的世界。
案头上没有,书柜里也没有,宝诺转而去翻找他的床铺。
该不会阅后即焚吧?
何事需要如此隐秘警惕?
宝诺一无所获。
她随手将枕头放好,心事重重地转过身,赫然发现哥哥靠在门边,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
见鬼,她险些叫出声来。
“找什么呢?”谢随野饶有兴致端详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心虚:“要不要我帮你?”
宝诺脸颊发烫,但神色异常镇定:“自然是找我的生辰礼。”
两人不约而同走到圆桌前落座,炉子里的水都凉了,一个点炭烧火,一个打开茶叶罐。
“你的生辰都过去几天了,我记得我给了你两锭金子,不够花么?”
宝诺早就想好借口:“你的心意我收到了,我哥还没表示呢。”
谢随野嗤笑:“一个人身上薅两份礼,你算盘打得可真响。”
宝诺摸了摸鼻子,忽而貌似随意地询问:“宣蕊的退路都安排妥了吧?”
谢随野抬眸盯她:“谁?”
宝诺额角狂跳,却依旧做出自然而然的样子:“甄北扬的外室呀,多亏你及时找人收买他,否则今日可不好收场。”
谢随野瞧了她一会儿,稍稍歪下头,眯着眼,神情异常玩味,甚至暗含兴奋,像是伪装成过家家的狩猎游戏到了撕开真容的时刻,他的小猎物为了保命却跟他装起同盟。
宝诺被那过分生猛的目光盯得心乱如麻,连呼吸都飘忽缭乱,好像要被看穿,然后吃掉。
“你、你看什么?”
谢随野慢条斯理凑近,目光在她脸上徘徊:“套我话呢,嗯?”
宝诺喉咙滚动:“哦,哥哥和我聊了许多事情,你还不知道。”
“哦,是吗,谢知易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宝诺咬牙强撑:“当然是你们的小秘密,比如除夕夜送礼的人,还有你派来暗中看管我的人。”
谢随野那侵略性的笑意几乎无法抑制:“你是说,谢知易亲口跟你聊这些?”
“嗯。”宝诺硬着头皮演下去:“话已讲开,你就不必讳莫如深打哑谜了。”
“我怎么听不懂呢?”谢随野想把她吃掉:“不过既然你如此信誓旦旦,那我就问问谢知易,让他出来对峙。”
什、什么?
宝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见谢随野闭上眼睛低头酝酿片刻,再抬眸时,表情变得沉定,谢知易出现。
宝诺脑中轰然炸裂。
炉子里的水烧开了,他用帕子包住把柄,提起来沏茶。
“你把惊鸿司审问嫌犯那套用在我身上是吗,诺诺?”
宝诺瞳孔颤晃:“你、你知道方才我在做什么?”
谢知易略笑了笑,有些勉强:“嗯。”
宝诺震惊到头皮发麻,她一直以为他们的记忆是碎裂的,只能通过字条或者身边人的提醒才知道自己失忆期间发生了什么。
原来不是的吗??
谢知易见她张着嘴一副被雷劈的模样,解释道:“我们有时会在内部进行沟通。”
“内部?”
谢知易拉过她的手放在眉心,眼帘垂下,哑声低语:“就是这儿。”
宝诺手指发烫,他额头的温度透过皮肤熨帖着她。
“有时协调妥当,记忆可以共享,不必写在纸条上。”
宝诺不单手烫,全身都烫起来,尤其脸颊和耳根。
“我,我不太明白。”她用力咽一口唾沫。
谢知易蹭了蹭她的手,像只犯困的羔羊:“就是在意识中对话,通过对方的转述了解事情经过,但有失真的风险。有时则是被动感知,仿佛隔着明瓦灯罩,有画面,声音,触觉,但像碎裂的拼图,没有前因后果,令人十分迷茫。”
有时则毫无知觉,犹如沉睡休眠。
宝诺心惊肉跳:“哥哥……”
“你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我。”他说。
宝诺张嘴语塞,冷空气吸入胸膛,身上寒津津地。她自以为的了解只是谢知易愿意展现的一面,他在她这里总是体贴温柔的兄长,导致宝诺时常忽略他是个病人。
“这次回来,你好像……”
“像什么?”
讥诮的声音让宝诺一愣。
他突然抬起幽深的双眸,用凌厉而戏谑的目光盯着她。
宝诺下意识站起身,想往后退开,然而他还抓着她的手,在她撤退时用力往前拽了一把,宝诺瞬间扑过去,抵住他的肩膀站稳。
谢随野仰头看着她,一手扣住她的胳膊,一手揽住了她的腰。
“吓成这样,我很可怕吗?”
宝诺屏住呼吸,脑子里乱糟糟闹腾腾,他现在转变未免太过频繁了吧!!
“跑来我房间偷东西,还敢耍心计诈我,翅膀长硬了是吧?”
宝诺竟然脚软,堂堂游影大人怎会脚软?!难道长兄的权威刻进骨髓和血液,连她也逃脱不了吗?
“你……”宝诺想说你放开,可就连这三个字都变得难以启齿,她不知怎么回事,头昏脑胀,晕头转向。“放开”到底有什么好羞耻的,居然说不出口??
谢随野的表情和语气并不凶,可宝诺宁愿他凶,好过这种软刀子磨蹭,目光如藤蔓缠绕,反复游离于眉眼与嘴唇之间,荡秋千似的荡她。
“谁让你骗我。”她先发制人。
“骗你什么了?”
宝诺咬牙:“总之你有秘密瞒着我,既然不让我查,那就说出来呀。”
谢随野看了她好一会儿,松开揽着她后腰的手,冷笑了声:“我的秘密,只怕你听完吓得躲回惊鸿司,连家都不敢回。”
宝诺想了想,幽幽道:“是你自己不敢说吧。”
谢随野愈发漠然,瞬间竖起高高的围墙:“我的事不用你管。”
宝诺:“那你还抓着我的手做什么?”
谢随野皱眉,自己也没反应过来,登时松开她。
宝诺后退两步,慢条斯理端详,她享受这种攻守逆转的滋味:“我迟早能查出来。”
谢随野这会儿不想理她:“出去。”
她正要走,忽然被他叫住。
“以后别让谢知易给你洗衣裳。”冷冷地,略带埋怨的语气。
宝诺:“又没让你洗。”
他凶巴巴地瞪过去:“那也是我的手,你想什么呢?”
宝诺用狐疑的眼神打量:“你该不会洗过好几次吧?”
“我吃饱了撑的?”谢随野直接起身将她推出门:“以后不许来我屋里翻东西,要是再被我发现……”
“就扒了我的皮?”宝诺回身扬扬眉梢,在他发作前溜之大吉。
甄北扬的男宠当街挑衅甄少奶奶,通过无数张嘴在茶余饭后议论,传得沸沸扬扬。
宝诺得到消息,许少鸳已经搬离甄府回了娘家,并且要和甄北扬和离。甄孝文亲自向许统领赔罪,竭尽全力试图挽回局面。
“听说了吗,甄北扬拖着伤腿去许家门前跪着,已经跪了两天两夜,昏过去三次。”
柳夏觉得可笑,用这种成事不足的草包,可见甄氏人才凋零,无以为继。
宝诺往油泼面里加了些醋和辣子,搅拌搅拌,芳香四溢。
“甄北扬唯一的用处就是这门亲事,倘若无法挽回,他立刻成为弃子,再无翻身之日。”
柳夏挑眉:“口口声声要做大事,却连情欲都管不住,你说这人好不好笑?”
华灯初上,面馆外灯火如昼,人群熙攘。
宝诺不时眺望四周,被暗中窥探的感觉又来了,她不知那人隐藏在何处,得用什么方法逼其现身才行。
“许久没活动筋骨,小虫子自己送上门。”柳夏忽然提醒:“东南方向,陈记糖水铺。”
宝诺讶然,以为她发现了监视的人,当即朝目标望去,却见四个鬼鬼祟祟的家伙隔着窗子偷看她们。
柳夏大口吃面,额头点点细汗:“一会儿找个暗巷解决?”
宝诺倒是慢条斯理:“生面孔,你觉得谁派来的?”
“得罪的人不少,但近来闹得最凶的只有某位英明神武的草包。”
宝诺赞同:“腿受了烙刑,媳妇没了,前途也没了,想报仇也在情理之中。”
柳夏率先吃完,用帕子擦擦额头的汗:“本想今晚看花灯,偏要败我兴致。”
“时辰尚早,干完活儿再看也不迟。”
柳夏拿起桌边的佩刀:“走吧。”
宝诺想了想:“你先走,我们分开行动。”
柳夏叹一口气:“唉,大好的元宵节呀。”她迈开腿往清净的地方去,其中两名杀手立即跟上。
宝诺估计是甄家为岐王豢养的死士,专门进行暗杀活动。
惊鸿司也搞暗杀,但不会做得如此蹩脚。可见甄孝文招揽的盗贼流寇不中用,难成气候。
“老板,结账。”
付完钱,宝诺走入繁华长街,随便瞧瞧看看,然后越走越偏,直到拐入一条幽暗的冷巷。
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这就按捺不住要动手了。
宝诺仔细辨认,除了两个脚步凌乱的杀手,还有另一个隐藏极好的暗枭,距离较远,入巷之后他悄然跃上屋顶,宝诺听见瓦片被踩的细微动静。
这就对了。
杀手掏出短刀逼近:“这位姑娘,问个路。”
宝诺回头的瞬间,杀手眼疾手快,先朝她脸上丢去一把粉末状的迷药,谨防与她过招。
宝诺尚未拔出雁翎刀,晕头转向,慌忙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好几步,扑通一下猛地栽倒。
杀手亦很谨慎,一个举刀盯死她,另一个赶忙用脚踢开她手中的刀。
“幸亏带了药粉,这娘们儿看着不好对付。”
“快点办完事交差,以免节外生枝。”
“嗯,我来割喉,你切手指回去复命。”
趁着天黑四下幽僻,正是杀人的好时机,两人持刀而上,蹲到宝诺身前,比划比划,对准她的颈脖就要下手。
忽然“砰”地两声,黑瓦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中凶手脑壳,力道大得将他们直接开瓢,抱头往一旁摔倒。
“谁?!”
戴着斗笠的黑影从屋顶跳下,朝他们慢慢走近。
二人心生恐惧又咬牙切齿,连忙爬起来,挥舞利刃向他刺去。
只听“砰砰”两声闷响,杀手还没看清他如何踢腿便遭到重创失去了知觉。
黑影随即来到宝诺跟前,想检查她是否受伤。
这时宝诺突然睁眼,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并将方才用来刺破手指阻碍迷药麻痹神经的银针扎向他的肩井穴,让他暂时不能动弹。
黑影没料到她是装晕,惊了一下,但反应极快,上步转身,以左脚为轴,身体猛地向右后方旋转,带动手臂如鞭子般甩出,迫使对方无法承受扭力而松开,同时破坏其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