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如此淡定的模样,还真是……令人讨厌。
“我吃好了。”宝诺放下碗筷,拿起佩刀,走得干脆利落:“你离开的时候别忘了锁门。”
谢知易望着她的背影, 又看了看一桌子早点和她碗里剩的馄饨,心下微微失落,她甚至不愿意跟他把早饭吃完。
是被他昨夜的举动吓跑,还是因为厌恶而躲避呢?
若换做谢随野,她还会如此吗?
不会的。
谢知易沉下眸子,双手放在膝头,面无表情看着那碗馄饨发呆。
他与宝诺,为何走到这一步?
她不该这么对他。
甄北扬昨夜被甄孝文接走,今日一早又传来令人震惊的消息,岐王府的教头带着百十号护卫直奔州衙,声称那几个水寇嫌犯只是普通商人,来平安州与岐王谈生意,州衙无权过问王府事宜,命令他们即刻放人。
“卢知州放了?”
“嗯。”秦臻冷冷应一声。
宝诺与众同僚面面相觑,大家异口同声:“岐王府未免太霸道了吧?”
“卢大人是不是过于软弱了?连水寇都放走?”
秦臻道:“五年内换了三任知州,此地已成虎口狼穴,他也得自保。”
“陛下如此纵容岐王,岂非养虎为患?”
秦臻抬眉瞥过去:“陛下自有圣裁,不可妄言。”
宝诺与大伙儿一样心绪繁杂,当今圣上只有这么一个兄弟,早些年岐王蠢蠢欲动,四处散播谣言,结交党羽,似有取而代之的意图。自从惊鸿司入驻平安州,他倒是消停了两三年,陛下赏赐不断,恩威并施,原以为岐王感念天恩,收敛悔过,谁知竟又勾结甄氏图谋不轨……
“大人为何不禀明圣上,早做防范?”
秦臻的神色看不出任何波澜:“没有拿到铁证,朝中又有岐王党羽为其奔走,讨伐亲王若师出无名,陛下也难以向天下人交代。”
柳夏皱眉:“甄北扬勾结水寇,必定是替岐王奔走,顺着这条线挖下去定能摸到岐王谋逆的罪证,为何轻易放走这条大鱼?”
秦臻道:“甄北扬只是虾兵蟹将,放他回去才能钓到真正的大鱼。好了,这几日我有事离开平安州,你们各司其职,莫要与岐王府和甄家起冲突,即便他们主动挑衅也得无视,不可冒进。”
众人屏息噤声,某种屈辱攀上背脊,藤蔓般缠得窒息。
“可是大人,我们是游影啊,倘若连惊鸿司都畏惧岐王权势,那整个平安州还有能掣肘的力量吗?”
秦臻:“连平安州的驻军统领许大人都成了甄氏的亲家,你觉得呢?”
甄北扬的妻子许少鸳正是驻军统领的千金。
宝诺琢磨过来,心下暗叫糟糕,不知不觉间形势竟如此险恶,平安州的官府衙门几乎被岐王和甄氏架空,驻军兵力六千人,甄氏乃世家大族,至少能为岐王提供数千私兵,若他们勾结水寇秘密集结兵马,集成反叛大军,战乱一起,百姓的安稳日子又到头了!
“谢老四,你跟我过来。”秦臻忽然发话。
宝诺回过神,立马随她进入暖阁。
“我有件机要大事嘱咐你。”秦臻声调沉静而稳重,令宝诺不禁挺直背脊,屏住了呼吸。
“是,大人。”
秦臻往门外瞥了眼,宝诺立即会意,转身将门窗关拢。
“岐王与甄氏勾结水寇密谋造反,我与指挥使已掌握铁证,放走甄北扬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以免狗急跳墙,殃及池鱼。”
“铁证?”
“嗯。”秦臻点头,双手交叉:“有人拿到了岐王招揽水寇所写的密信,上面有他的岐王宝印。”
宝诺睁圆了眼睛,连惊鸿司都没能渗透进去的水寨,谁干的,这么厉害?
“此人十分神秘,似乎在水寨有些根基,他活捉水寇头子姚稚,却派人告知了指挥使。你们也知道,指挥使大人近期在府城准备新一年游影选拔事宜,抓获水寇的消息刚送出去,释放的命令这么快就送到,想必大人已先于我们知晓,说不定也是那名神秘人所为。现如今水寇头子姚稚由游影秘密押送,连同岐王谋逆的证据一同送往京城。”
宝诺愕然:“这么说,岐王很快要倒台了?可是姚稚失踪,岐王和甄孝文得到消息,会不会趁机接管水寨……”
“神秘人已经接管水寨了。”
“什么?!”
秦臻轻叹:“你也觉得耸人听闻对吧?”
宝诺道:“他想投靠朝廷?”
秦臻摇头:“眼下还不知其目的,根据他提供的情报,水寨贼寇有近两万人,大小头目已被岐王授予伪职,什么都督,大将军,部众编入叛军序列。这次州衙抓捕的几人不知又来商议什么阴谋。”
“幸亏这些兵力尚未整合,岐王是铁了心要谋反了。”
秦臻道:“据我所知,岐王去年收编水寇,秘密打造兵器,甄孝文在其中挑唆的功劳很大。”
宝诺思忖:“他起复无望,所以铤而走险拥立新君?”
秦臻轻笑:“背靠士族,胆子就是大,且让他们得意几天吧。”
“大人要离开多久?”
“不一定。”秦臻身上任务繁重,时间紧迫:“你已知内情,千万看好大家,游影盛气凌人宁折不弯,如此反而误了大事。岐王若有招揽之意,装傻蒙混过去,等我回来再处理。”
宝诺拱手:“是,属下明白。”
秦臻是惊鸿司派驻平安州的一把手,她不在,岐王府很快派人过来打听,盯得很紧。
宝诺揣着这个大秘密,不能向任何人吐露内情,心绪倒还平静。
散衙后她骑马回多宝客栈,灯火稠密,看见客栈招牌,不知为何心头揪紧,此时宝诺才发觉自己的紧张和恐惧。
大堂坐满食客,谢司芙穿梭其间,热络地与众人打招呼,笑声洪亮。
倘若战事起,平安州被岐王和甄氏控制,多宝客栈会不会受牵连?
宝诺多次得罪甄家,她完全没有把握能让客栈在变故中幸免于难。
越想越胸口越堵。
“四儿!”谢司芙发现她突然回来,一把将她肩膀扣住:“怎么失魂落魄的?吃饭了吗?快去后厨让伍仁叔给你开小灶!”
“大哥呢?”她脱口问。
谢司芙左右张望:“方才好像在见客,这会儿应该回房了,你找他呀?”
“嗯。”宝诺自顾回后院,东厢灯亮着,她闷头上楼,掀起毡帘进去。
谢知易正在灯下审阅信件,发现她进来也不惊讶,只说:“今儿怎么想起回家?”
听脚步声就知道是她。
宝诺坐到桌边,闷不吭声没有说话。
谢知易抬眼望过去:“心事重重,在衙门遇到什么难事吗?”
宝诺思索再三开口:“平安州可能要发生变故,我在想,客栈先暂时歇业,你们出城避一避。”
谢知易放下手中的书信,端详她的表情,并未被她的话惊动:“这是同我商量,还是命令?”
宝诺:“我哪敢命令你呀。”
谢知易盯着她,默然片刻,起身来到桌前,坐在她身旁,膝盖几乎碰着她的膝盖。
“岐王成不了事,不必慌张。”
宝诺心下一跳,屏住呼吸:“你怎会知道?”
“平安州是我们的家,它的安危我自然关注。”谢知易倒了杯热茶递给她:“甄孝文勾结岐王谋朝篡位,但他们手上真正能作战的兵力屈指可数,岐王私自扩充的府兵多为亡命徒,乌合之众因利而聚,利散则溃,不足为惧。”
宝诺盯着他瞧:“倘若岐王控制了驻军呢?那可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正规军队。”
“你是说驻军统领许季安?”
“嗯,他是甄孝文的亲家。”
哥哥摇头轻笑:“据我了解,许季安曾随天子亲征,对朝廷十分忠诚,他性情直爽不善权术,未必觉察出岐王的阴谋。甄孝文与之结亲,先拉他上船,再慢慢将其腐化,经年累月,说不定许季安真就成为岐王朋党。只可惜他们没这个时间了,岐王此时谋反,许季文必定左右摇摆,即便被裹挟参战,军队士气低下,也极其容易临阵倒戈。”
宝诺听完他的分析,心中巨石慢慢松动:“你确定不用躲出去避祸吗?”
“有我在这儿,你大可放心,多宝客栈不会出事。”
他这样讲,仿佛某种承诺和担保,宝诺呼出一口气,吃茶润了润喉咙,用玩笑的语调幽叹:“哥哥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没让我知道?”
“怎么,想打听?”
“你想说吗?”
谢知易挑眉莞尔:“拿惊鸿司的情报来交换吧。”
宝诺作罢:“我去洗漱了,好久没泡过家里的汤浴。”
谢知易随她起身送至门口,张嘴欲言又止。
“怎么了?”
他稍作犹豫:“你要泡汤?”
宝诺怪道:“有什么问题?”
他挪开视线:“算了,没什么。换下的衣裳放那儿,我帮你洗。”他用拇指磨蹭她的额头:“忙碌一天很累吧,早点回屋歇息。”
宝诺耳根发烫:“多大的人了,不用你洗……”
说着她转身下楼,走到楼梯处,忽而突发奇想,毫无预兆地回过头,果然,谢知易靠在门边瞧着她,目光如影随形。
宝诺心里舒坦了。
哥哥的视线最好时时落在她身上,不要东张西望去看别人。
宝诺承认,她就是想得到他全部的关注,眼里心里只能装着她,把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不可取代。
他们之间的羁绊是缠绕的藤蔓,是隐晦的愁索,是分叉平行的血脉再度交融,更是毫无道理可言的排他和占有。
三年时间不在一起,反倒叫她弄清楚这层关系。
哥哥也是这么想的吧。
不然他还能怎么想?
宝诺庆幸自己不笨,且足够诚实。她不要做深闺话本里懵懂天真的女子,等着被发现、被选择、被掠夺。
她可以假装被动,用以达成某种目的。
但不能骗自己是无辜承受的傻姑娘。
那样多没意思,多么软弱啊。
况且她深知自己并不无辜。
占有欲这种东西,她实在不遑多让。只是需要更多时间来确认,对哥哥不是纯粹亲情的占有欲。
宝诺不知他是否一样混乱,又能否分辨清楚,这是共生和依恋的惯性,灵魂契合产生的误读,还是重新审视之后,发现妹妹在他心中异样的位置。
他会痛苦吗?
会抗拒情感的异变吗?
会羞耻厌恶吗?
宝诺亦很迷茫,哥哥是她最亲近的人,她害怕关系混乱玷污那份纯粹,害怕搞砸一切然后失去至亲手足。
摸索万丈悬崖多么危险可怖……又多么令人着迷。
平安州沦陷的危机逼迫她直面心底的恐惧和渴望,就在刚才,谢知易举重若轻地跟她分析局势,举手投足尽是坦然自若,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当中,游刃有余又保留余地,他不知道自己那副模样多有魅力。
抛开妹妹的身份看待,他无疑是个迷人的男子——极具审美愉悦的清隽脸蛋,五官出众而优越,充满雄性特质的高大身形带来强烈的安全感,仿佛天塌了都能被他顶起。隐藏在人情世故之下的疏离与侵略性使他具备极致的反差,像披着华丽人皮的野兽,游走在规则与失控之间,强大、神秘,散发着独一无二的吸引力——倘若他不是兄长……
宝诺猛然惊觉,心脏剧烈狂跳。
不,不对,完全不对!
她根本无法接受谢知易不是她的哥哥。
哪怕只是幻想他们之间毫无亲缘瓜葛,都会让她死掉一半,浑身发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们是被祖先的血脉牵扯在一起,有着切割不断的宿命。如若没有兄妹这层关系,何来如此深入骨髓的亲密与纠缠?
是哥哥才会毫无底线地包容,为她遮风挡雨。
是哥哥才会竭尽所能地付出,不掺杂任何功利,凭着本能为她奉上一切。
因为是哥哥,他们才成为彼此最独特的存在。
宝诺想要霸占的就是哥哥。
只有兄妹之间的纠缠才能达成最极致的感情浓度,极致才能让她感受到巨大的存在和价值……也许有些病态,但这体验只有哥哥能带给她。
仅仅是想到这些,已经让宝诺精神亢奋,心潮澎湃。
她拿了换洗衣物去浴房洗澡。
脱下衣裳,看见沾着血液的月事带,这才惊觉汤浴是没法泡了。
冬天冷,宝诺赶紧冲洗完,穿好衣裳。
方才谢知易说,换下的衣物留给他洗……
宝诺看着竹篮里的月事带,额角突突直跳。她的月信向来准时,以前只要哥哥在家,都是他亲手给她洗这玩意儿……
小时候习以为常,眼下却臊得慌。
浴桶旁边的三角几上放着肥皂,其实只要拆开锦缎,拿掉里头的棉花,再用皂角搓几下就能洗干净,费不了多少力气。
可是……
宝诺抿住下唇,心脏乱蹦。
她想让谢知易给她清理贴身私密的东西。
不同于小时候的习惯,此刻她只要想到谢知易拿起经带,手指沾上她身体流出的血,一种夹杂着肮脏和禁忌的亢奋呼之欲出。
宝诺屏住呼吸,闷不吭声扭头上楼。
屋内桌上放着一碗红糖生姜饮,还是热的。
宝诺从衣橱抽屉里拿出新的月事带穿上,喝完热饮,抱着汤婆子钻进被窝。
一夜无梦。
翌日天色微明,宝诺早起下楼,看见那条经带已经清洗干净,晾晒在院角。
谢司芙哈欠连天,眼底尽是乌黑,宝诺把馒头接过去放在腿上,抱着他喂米汤。
“这家伙真是讨债来的,不让我休息,半夜就醒了。”
伍仁叔说:“白天睡太多的缘故。”
谢司芙摆手:“婴儿都这样,他困了也不能不让他睡啊。”
“再找个乳母晚上带吧。”
“那不行,白日有奶娘照看,夜里我得自己带,否则他都和我不亲了。”
伍仁叔怪道:“这么小的娃娃,还不懂事呢,长大些自然会跟你亲近的。”
馒头精力旺盛,挥动小胳膊嘤嘤叫唤,险些打翻碗筷。
“小乖乖。”宝诺将他往上捞了捞:“力气这么大,你要变成小魔头吗?”
说话间忍不住往他圆润娇嫩的脸蛋亲了好几下。
“别烦小姨了。”谢司芙把孩子接过去:“四儿,你赶紧吃饭,一会儿得去衙门画卯呢。”
宝诺拿起调羹,往主位瞥了眼,不料撞进谢知易的视线,他正盯着她的嘴瞧。
“……”
宝诺不由微微启唇,呼吸放慢。
谢知易的目光挪向她的眼睛,两人潦草对视,触碰又分开。
没看错的话,他眸底暗沉,心情不太舒展,仿佛她亲吻旁人是一种罪孽。
尽管这个旁人只是襁褓中的小外甥。
——不会吧?
宝诺心惊肉跳,被他盯得脊梁发麻,表面淡定地夹起酥琼叶放入口中,匆匆用完早饭,骑马往衙门去。
甄北扬被接回府中, 大腿处的烫伤好似被烧焦,血浆伴随恶臭的脓液渗出。
大夫前去医治,他痛得鬼哭狼嚎, 四五个人才能将他死死按住。
许少鸳在房里守了一天一夜,惨绝人寰的嚎叫弄得她头痛心烦, 把甄北扬的贴身小厮叫到跟前问话,小厮自然不敢透露他家少爷是在戏子床上被惊鸿司游影抓走的, 只说外出会客,半路上突然遭到秘密逮捕, 他追了好几条街才发现是惊鸿司所为。
“少爷属实冤枉啊,他们平白无故抓人,还擅用酷刑, 还有天理王法吗?!”
许少鸳气不打一处来, 抄起袖子:“惊鸿司未免太嚣张,当咱们甄家好欺负呢?!”
小厮在边上挑唆:“定是看老爷久久未被朝廷起复, 所以才敢肆无忌惮作践!”
许少鸳冷笑:“欺软怕硬狗仗人势, 我倒要去会会他们,都跟我走。”
郑春荣听闻三少奶奶发威找惊鸿司算账,登时来了兴致,这就要跟去壮壮声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