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爹郑总管把人叫住, 脸色沉沉:“正经事一件办不成,你除了凑热闹还会做甚?当初让你选拔游影,谁知第一轮就被刷下来,若非如此,今日三爷会在惊鸿司受刑吗?你说你有什么用?”
郑春荣霎时垮下脸,嗤道:“惊鸿司算什么,我还瞧不上呢。”
郑总管瞥过去, 对她这般自信觉得好笑:“本事没有,只会口出狂言。”
闻言,郑春荣愈发不服,扬眉道:“等岐王完成大业,我们甄家便有从龙之功,到时封侯进爵,我能坐上什么职位不都是老爷一句话的事?”
郑总管登时皱眉:“闭嘴!谁跟你说的这些,还敢大张旗鼓嚷嚷!”
郑春荣撇撇嘴:“三爷喝醉了告诉我的,不过在家说说,又没告诉旁人。”
郑总管愈发狐疑,脸色更为冷冽:“不是告诉你不许和三爷厮混吗?”
郑春荣抬起下巴,倒有些自得,仿佛做了件让她爹无法掌控之事:“少奶奶霸道,三爷不喜,他说早晚找机会休了她。”
郑总管怒道:“胡闹!老爷费尽心思拉拢许统领,你可别坏了他的大事,否则连我也保不了你!”
郑春荣面色略微慌乱,随即抱住她爹的胳膊:“哎呀,我有分寸,您只要答应向老爷求情,让我日后入主惊鸿司,我保证不和三爷来往。”
“呵,方才还说不稀罕?”
“爹,女儿在翡君山被他们欺负,这口气憋了三年,您忍心吗?当初我也是为了替小姐出头才遭他们排挤,因而落选,至今没人给我说句公道话呢,我到底还是不是你女儿?”
郑总管烦道:“总之你不要捣乱,事成之后自有你的好处。”
郑春荣眼珠子一转,仿佛已预见扬眉吐气的那刻,惊鸿司上下尽数在她面前俯首称臣,唯命是从,到时她爹也不会再瞧不起她,小姐夫人亦不会对她视若无睹了。
“许大小姐带人往惊鸿司衙门去,气势汹汹地,老爷你也不管?”甄夫人沏茶。
甄孝文面无表情:“她爹是驻军统领,闯了祸自有父亲撑腰,我去多管闲事。”
“毕竟是侄儿媳妇,她为北扬出头,也是替甄家找回颜面。”
说起这个就来气,甄孝文蹙眉:“子孙不孝,年轻一辈人才凋零,个个不中用,若非如此,我怎能把事情交代给他去做,你看他像什么样。”
甄夫人赶忙宽慰:“老爷别动怒,北扬年纪轻,需要历练,慢慢会好的。”
“我等得及吗?原本放了莫大的期望在裴度身上,有心栽培,让他做我的左膀右臂,谁知竟是个畜生!当众逃婚,害我甄家颜面扫地,浪费我这几年的心血,实在可恨至极!”
甄夫人心下倒吸凉气,霎时不敢吭声。
“怎么不帮你那好兄嫂说话?”甄孝文冷哼:“都是你们裴家教出来的混账东西,姝华瞎了眼睛才会抬举他。我告诉你,这口气我咽不下,迟早要跟他们清算。你自己看着办。”
甄夫人面颊抽动,扯起嘴角讪笑:“我能怎么看,他们做出这种狼心狗肺之事,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顾念手足亲情。”
“呵,谁知道呢。”
甄夫人赶忙转移话题:“对了老爷,听说这次对北扬动刑的是谢宝诺那丫头,她几次三番与我们作对,究竟安的什么心?听闻多宝客栈的掌柜来路不明,不像简单的生意人,你说会不会坏事?”
甄孝文露出不屑的轻笑:“不过一间小小的客栈,也值得你如此忌惮?他们大掌柜外出三年,近日方归,想来在外头混了几年一事无成,灰溜溜跑回家继续做小老板,这种色厉内荏的后生我见多了,根本不值一提。”
甄夫人脸色难看,勉强挂起笑脸:“老爷是做大事的人,胸怀韬略自然在我之上,我哪里懂那些……”
“行了,你去陪着姝华。”甄孝文打断:“劝她忍耐些时日,倘若仍旧难以释怀,我便将裴度绑来给她做狗,还有姓谢的丫头一并抓来任她处置,弄残也好,杀了也罢,到时随她高兴。”
“是……”
宝诺尚不知晓自己被预定了一个悲惨的下场。
衙门外忽然传来叫骂声,热火朝天,犹如东街闹市。
“什么情况?”柳夏怪道:“竟敢在惊鸿司门外大声喧哗,谁那么大胆?”
宝诺思忖道:“只能是甄北扬的媳妇了。”
“她仗着她父亲是驻军统领,便不把官府放在眼里?”柳夏冷道:“如此横行霸道,当真目无王法。”
宝诺见她气盛,即刻将她拦住:“你不要出面,让我去看看她想做什么。”
“那怎么行?甄北扬是我亲手动的刑,她此番过来必定要找我算账,怎能推脱给你?”
“别忘了秦大人走前的嘱托。”左帆提醒:“不能与甄氏起冲突,你这怒气冲冲的势必要干架,还是由我和老四出面为好。”
柳夏重重叹气:“行,我给你们做后援,倘若他们不讲道理,那时再发作不迟。”
“嗯。”
左帆和宝诺交换眼神,心下有了默契,二人来到衙门外,只见甄家数十号人堵在台阶下,为首的婆子和家丁正大声起哄,引得周遭百姓驻足议论。
“惊鸿司滥用职权构陷忠良,重刑拷打无辜百姓,辜恩溺职,壅蔽圣听,枉为天子之刃!你们惭不惭愧,知不知羞!有何脸面在平安州耀武扬威!”
宝诺疾步走下台阶,直勾勾走到叫唤最凶的那人跟前,目不转睛盯住,他连忙后退,撇撇嘴,回头望向自家主子,随即冷哼一声,抱着胳膊往旁边撤开。
许少鸳坐在矮凳上打量自己涂着蔻丹的手指,有些气定神闲的意思。
宝诺周围全是向她翻白眼的人,好似一只只吊死鬼。
“衙署重地,尔等在此喧哗闹事,不怕触犯律法么?”宝诺语气平静:“许小姐可以随我入衙,有什么话大家慢慢说清楚。”
许少鸳置若罔闻,连正眼都不给她。
“哎哟,我们三爷从惊鸿司出来都少了块肉,还想骗我们三少奶奶进去,你居心何在呀,谢宝诺?”郑春荣眯眼微笑。
宝诺略瞥她一眼,依旧十分镇定:“我等奉命审问甄北扬,职责所在,许小姐乃将门之女,应该知道军令如山,不可违抗。”
许少鸳神情稍稍顿住,郑春荣瞧她脸色有变,立刻说道:“谁下的命令,让他出来呀,凭什么抓我家少爷?”
左帆道:“大人外出公干不在衙内,具体事宜得等她回来才能知晓。”
许少鸳不由发出冷笑,站起身走近:“这么说你们惊鸿司无凭无据抓走我夫君,严刑拷打,是想屈打成招么?若非老爷及时赶到,你们打算给他安上什么罪名?嗯?”
这个许少鸳还不知道甄氏勾结水寇与岐王密谋造反,倒是认定惊鸿司滥用职权陷害她丈夫。
眼下不能提及水寇之事,惊鸿司抓捕甄北扬倒真成了无凭无据欲加之罪了。
“说啊,”郑春荣讥笑:“看你能编出什么理由。”
许少鸳冷道:“编不出来吧,若我夫君果真有罪,为何轻而易举放过他,如此岂非落人口实?”
“就是,说啊!你们凭什么抓人?!”甄府家丁群情激愤。
“诸位稍安勿躁。”宝诺提高声量压过他们,随即笑了笑:“衙门公务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不过我们愿意负责甄少爷的汤药费,还有雾花巷那座宅子,登门时我好像把毡帘扯坏了,一并赔偿。”
许少鸳蹙眉,不耐道:“什么宅子毡帘,莫要顾左右而言他!”
宝诺就是要转移重点:“怎么,你不知道?我们抓捕甄少爷时,他正在那座宅院和他私养的戏子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许少鸳的脸霎时风云变色,目色愈发凌厉几分:“你说什么?”
郑春荣也怔住,笑意僵硬。
宝诺暂时不想拆穿那戏子是个男人的事实,但必须让这位将门之女知晓,她挺身而出帮扶的夫君究竟是何面孔:“隐瞒妻子将情人私养于宅外,也算不得新鲜事,许多正妻都隐忍下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小姐也不会在意的吧?”她故意说得轻巧:“据我所知,甄北扬购置宅院安顿这位戏子,按月给养,为讨其欢心甚至下聘礼,还拟定了婚书——虽无官府备案做不得数,但只要你同意他入府,登记宗谱,那就算名正言顺的二房,早晚都是一家人,你不想见见么?”
许少鸳攥紧了手指,眼睑微颤:“不可能,你在说谎。”
她与甄北扬成婚才半年,正是如胶似漆浓情蜜意之时,虽奉父母之命结为夫妇,甄北扬却待她极好,言听计从,殷勤讨好,许少鸳如何能信?
宝诺道:“雾花巷东边的宅院,一探便知。”
许少鸳咬牙,胸膛起伏剧烈,白着脸给了小厮一个眼神,那人立马动身打探虚实。
宝诺漫不经心踱步,姿势放下防御,没有继续刺激她,回头给左帆使了个眼神,两人准备换个话术攻心。
许少鸳嘴唇紧绷,眉尖深深纠结,尽力维持冷静。
左帆:“令尊跟随陛下南征北战,军功卓越,听闻他纪律森严,赏罚分明且以身作则,在士兵之间颇具威信。”
许少鸳瞳孔转动:“你想说什么?”
“今日许小姐只带了甄家打手,没带士兵么?”
许少鸳撇撇嘴,深吸一口气,抬着下巴:“我父效忠朝廷,深明大义,岂会因公废私,让朝廷的驻军为她女儿打架斗殴?你可别想借题发挥牵扯我父。”
“不敢不敢。”看来她还没有到丧失理智的地步。
随从骑马跑得飞快,不多时回来复命。
“小的去雾花巷找了,东边只有一间空宅,无人居住。”
“确定吗?”
“是。”
许少鸳泄下胸口压制的怒气,眯眼冷冷讥笑:“谢大人,你们惊鸿司的手段真是愈发下作了,逮捕良民滥用刑罚不说,还想污蔑栽赃我夫君,简直欺人太甚!”
宝诺:“……”
没想到甄北扬那厮还有点儿脑子,动作也快,竟一夜之间将情人转移,人去楼空,消失个无影无踪。
“呵。”方才神色不安的郑春荣立刻抓住时机出手:“大家都看见了,惊鸿司就是这么办事的,凭他们也配做官?上梁不正下梁歪,可见从秦臻往下没一个好东西!”
宝诺冷道:“听说你哥哥郑春复被赶出甄家是因为盗窃,甄孝文看在你爹的面子才没有送官,不知郑总管如何教出这种儿子,是否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才歪?”
郑春荣脸色煞白,攥紧了拳头:“你从哪儿听来的,根本就是捏造、是污蔑!当心我回去告诉老爷,把你们惊鸿司夷为平地!”
“哟,口气好大呀。”
柳夏与一众玄衣游影从衙门出来,乌泱泱如黑云压境,个个手持雁翎刀,气势汹汹,仿佛地狱走来的修罗夜叉。
甄府的家丁手无寸铁,对着宝诺一人倒凶狠异常,如今来了支援,且都是训练有素的酷吏狠手,不由心生胆怯,往后退缩。
宝诺暗叫不妙,当即过去制止。
“你们想做什么?”
柳夏冷道:“跟他们干啊,都欺负到家门口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帮他们漱漱口。”
“秦大人的交代都忘了吗?”宝诺尽量稳住这群凶神恶煞。
眼看箭在弦上,烧烫的锅炉眨眼间就要爆炸,周遭围观的百姓预感不妙,纷纷退开数丈,以免被他们误伤。
这时从人群外走来一个风情万种的男子,削肩膀水蛇腰,面若花蕊,楚楚可怜。
“敢问这里可是惊鸿司衙门?”
他站在楚河汉界之间,用含泪的眼睛巴望众人。
宝诺心下一跳,这不是甄北扬的男宠吗?他怎会来这儿?
“你……”宝诺即刻上前明知故问:“你找谁?”
小戏子用帕子掐了掐眼泪:“找我夫君呀。”
听见“夫君”二字,连宝诺都脑子嗡鸣,真敢叫啊。
“你夫君是哪位?”
小戏子眨巴眨巴凤眼:“前日就是你抓走我夫君甄北扬!你把他怎么了?!”
宝诺回头朝同僚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不必再舞刀弄枪,小戏子一人足以。
“你说谁是你夫君?!”许少鸳大步逼近,表情仿佛要吃人。
小戏子吓得躲到宝诺身后,小心翼翼地瞧着她:“甄家三爷是我夫君,你、你若想欺负我,他可不会放过你。”
郑春荣抬手狠狠指过去:“哪里冒出的骚货,是不是谢宝诺找你来做戏?!”
眼看小戏子又气又哭,宝诺佩服他的信念感,配合着安抚:“别害怕,他们是甄府的人,想弄清楚你的身份。”
“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飘零人,承蒙三爷爱惜,替我赎身,在雾花巷为我置办宅子,还雇了仆役照顾我的起居,如此大恩大德,小的必定以命相报……”
许少鸳双肩发抖,声音极冷:“你说的是甄、北、扬,对吧。”
郑春荣急道:“这是惊鸿司做的局,别被他们骗了!”
小戏子皱起鼻子瞪她:“什么做局?我来找我的夫君,与你何干?”
郑春荣眯着眼睛:“左一个夫君右一个夫君,不要脸的东西,张嘴就来,你怎么证明三爷认识你?”
“三爷的贴身小厮仲微在哪儿,他认识我的呀。”小戏子想了想:“哦,三爷左胸口有块胎记,说了你们也不懂。”
郑春荣眼珠子飞快转动,忽而嗤笑:“露馅了吧,三爷的胎记分明在右胸,你……”
许少鸳猛地回过头,老鹰般锋利的目光瞬间将她锁定。
郑春荣愣住,讥讽的神情转为僵硬,后背渗出冷汗,浑身寒毛耸立,头皮一阵阵发麻,恐惧如海潮侵袭,她莫名被吓得失语。
“你叫什么名字。”许少鸳面若寒霜看着小戏子。
“宣、宣蕊。”
“和甄北扬厮混多久了?”
“两个月。我们并非厮混,而是真心相爱。”
许少鸳依旧面无表情:“你不知道他有明媒正娶的夫人么?”
宣蕊擦擦泪痕:“三爷说,那是父母之命硬塞给他的姻缘,不过是为了替长辈笼络势力罢了。他与我在一起这两个月才是真正的倾心相许,他不在乎世俗非议,说我才是他心中想要白头偕老的伴侣。”
许少鸳头晕目眩,身旁的老婆子赶忙将她搀住,转脸冲着宣蕊咒骂:“不要脸的小蹄子,在三少奶奶面前还敢口出狂言,一个养在外边不三不四的骚货,你也配!”
宣蕊霎时露出惊恐之色,嘴唇颤抖地望向许少鸳,忽然双膝下跪失声啜泣:“都是我的错,您千万别责怪三爷,要杀要剐我都受着,求求你别伤害他……”
许少鸳冷笑出声:“我就这么让他害怕?”
婆子是从娘家带来的,赶忙出谋划策:“小姐,先把人带回去慢慢审。”
许少鸳闭上眼睛缓了缓,胸膛深深起伏,愤怒散去,唯余冰冷恨意,扫视一遭,不禁自嘲:“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带回去做什么,倘若有个差池,岂非赖到我的头上。”
“那……”
“走,回府慢慢算这笔账。”
甄府众人浩浩荡荡离开,惊鸿司游影也返回衙内,免去一场灾祸。
宣蕊从地上爬起来。
宝诺瞥着他,不愧在戏班里浸淫过,三分假意能演成十分真心,厉害。
“宣蕊,随我进衙门坐坐。”
“啊?不必了,惊鸿司的大门,我怎么敢进?”
“你不是来找甄北扬的么?”宝诺打量:“他前天晚上就被甄家接走,安排你转移的人难道没有告知?不会吧。”
宣蕊用帕子按了按额角的细汗:“这……我也是关心则乱,想亲眼看看他。”
“不必拐弯抹角,甄家那么大阵仗,你特意挑这个时候现身,扮猪吃老虎,谁教的?”
宣蕊咬牙,手指绞着丝绢:“我、我……”
宝诺猛地扫向四周,忽然觉得有人在暗中窥探。许少鸳带人到惊鸿司闹事,宣蕊的出现看似搅局,实则帮了大忙,是谁通风报信把他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