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正打算往面铺走,长街那头驶来一辆马车,气势汹汹,直奔衙门,挡住她俩的去路。
宝诺见驾车的是甄府郑总管,便已猜到轿子里头是谁。
柳夏攥紧佩刀,脸色异常冷冽。
后头跟跑的家丁赶忙上前掀起轿帘,甄孝文慢条斯理下车,眼睛斜瞥过来。
“我家三郎呢?”
甄北扬的贴身小厮还是没忍住回府搬救兵了。
毕竟曾为正二品大员,甄孝文的气场相当强大,看她俩的表情就像看一双无足轻重的虫子,然而这种虫子竟劳动他亲自上门,属实罪大恶极。
“甄北扬触犯南朝律令,我等奉命缉拿审问,问清楚了自然会放他回去。”
甄孝文冷道:“他违反了哪条律法?”
柳夏皱眉:“本案尚在审理,详情不方便透露。”
甄孝文瞥她一眼:“惊鸿司愈发会办案了,无缘无故逮捕良民,让你们上司出来跟我说话。”
柳夏霎时怒道:“岂有此理,官府查案,需要向你汇报吗?!”
甄孝文稍稍转过身子直视她:“年轻人,讲话客气些,装腔作势前先掂量自己能否承担后果,区区游影,不过微末官员,根本不入流,也配在我面前叫嚣么?”
宝诺立马按住即将发作的柳夏,略笑道:“我等奉命办差而已,这会儿已经散衙了,甄老爷想找我们上司,明早再来吧。”
“放肆!”郑总管突然呵斥道:“我们老爷亲自来接人,你们三两句话便想打发?谢四姑娘,你与我们甄家结怨已久,该不会想公报私仇吧?”
宝诺沉下脸。
甄孝文端详:“你就是多宝客栈那位小姐?”
“我乃惊鸿司游影,这里没有什么姑娘小姐。”宝诺冷眼扫过去:“郑总管,你无凭无据便嚷着公报私仇,是想诽谤本官吗?”
他立马打量家主眼色,垂眸不语。
甄孝文背着手:“不必转移话题,立刻放出三郎,否则便请你们长官给我一个交代。”
柳夏眯起双眼,正想拔刀来硬的,这时惊鸿司大门打开,长柄灯笼晃动,秦臻从里面出来,身后的狱卒架着昏厥的甄北扬。
“宝诺柳夏,你们二人先退下。”
“……是。”
秦臻径直来到甄孝文跟前,态度还算客气:“甄老爷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请令侄来我们衙门不过问几句话,公事公办而已,您在朝为官多年,应该体谅我们的难处。”
甄孝文脸色冷冽,下巴抬起,气势凌厉:“岂敢,惊鸿司的门槛高,今日也算见识了。”
他说着望向死狗般的甄北扬:“问完话,能走了吗?”
秦臻回头示意狱卒放人。
宝诺和柳夏不由对视了一眼。
郑总管立即指挥随从接过甄北扬,扛上马车。
“哼,不是说我家少爷有嫌疑?二位游影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宝诺置若罔闻,柳夏握紧了手中的刀。
秦臻略笑了笑:“她们年轻不知深浅,只会听命当差罢了。”
甄孝文冷冷扫过众人,没再多费口舌,扭头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大人……”柳夏万分不解:“下午刚抓来,这就放他走了?”
秦臻面色沉静道:“上头的命令,让我们立刻放人。”
宝诺拧眉问:“甄氏施压么?”
秦臻摇头:“非也。从今日起你们避着甄家,莫与他们起冲突,更不要提水寇之事,就当抓错了人。”
柳夏张嘴噎住,只能白白咽下这口气。
夜宵是没心思再吃了,宝诺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家,恨不能倒头就睡。
院门虚掩,里头亮着烛光,宝诺一怔,攥紧雁翎刀进屋,想看看谁那么大胆,敢开她的锁。
“……谢随野?”
他坐在檐下的醉翁椅里,百无聊赖,跟前摆着铜炉,他正弯腰点炭取暖。
“叫我什么。”谢随野早就听见她的脚步声,知道她回来也没抬眼。
宝诺噎住,方才太过惊讶而一时嘴快,居然直呼其名:“哥,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一百斤香炭,冬日还长着,谢司芙怕你冻死在外边。”
宝诺看见堂屋里好几只缠丝提篮,不由咋舌:“一百斤,我得用多久啊……”
谢随野放下火钳子,顺势往后躺入摇椅,吱呀吱呀,木椅前后微微晃动,他打了个哈欠,乏得很:“谢司芙总是突发奇想,生怕你饿着冷着,晌午你回客栈吃饭,走得匆忙,她还想让我送寿桃包呢。”
不提吃的还好,一提她就饿了:“那你带夜宵了吗?”
谢随野睁开眼睛瞥过去:“要不把伍仁叔叫过来给你做现成的?”
宝诺摸了摸肚子:“饿得很,晚饭都没吃。”
他问:“要不出去祭五脏庙?”
“可是我又困。”
谢随野难得没有讥讽她:“先洗漱吧,给你烧了热水。”
宝诺也没多问,自顾回房拿衣裳沐浴。磨磨蹭蹭半晌,等她洗完澡出来,发现堂屋桌上多出一个精致的提盒。
“这是什么?”
打开一看,全是她爱吃的小菜,还是热的。
“哥,哪儿来的?!”洗个澡的功夫,竟然凭空冒出热菜?宝诺叹为观止,赶忙坐下开吃。
“知道你饿肚子,提前让人去准备了。”谢随野仍旧歪在躺椅里,不以为意。
宝诺不解:“你怎么知道?”
“这么晚不回家,想去衙门接你,看见你和同僚正准备找东西吃呢。”
闻言宝诺愣住:“你去惊鸿司了?我怎么没发现?”
谢随野说:“甄老爷驾到,你还能留心别的事情吗?”
宝诺默然片刻:“你都看见了?”
“嗯。”他忽然转过头问:“你那位同僚似乎脾气不大好,横冲直撞的,什么来头啊?”
柳夏么?
宝诺回:“她家开武馆,也是普通人家,怎么了?”
“没怎么,我瞧她年纪和你差不多,戾气倒非常重。”
宝诺解释:“她刚对嫌犯用刑,难免有些暴戾之气。”
“那你呢?”谢随野顺口问:“你审问犯人也会动用酷刑吗?”
宝诺慢慢停下筷子,胸膛有点闷:“我很少亲自动手,那种活儿有狱卒干。”
“但你的同僚为何亲自动手?她很享受么?”
“不享受。”宝诺脱口而出,心里异常排斥这个话题,她还没有做好被家人看见另一面的准备:“熟能生巧罢了。”
柳夏近一年来变化不小,性情确实比从前暴躁不少,游影做久了,对血腥与暴力习以为常,某一部分的自己在经年累月中被改变。
谢随野说:“甄家三郎被你们用了刑,恐怕没那么容易收场。”
“怎么讲?”
“他的媳妇儿可是出了名的厉害,脾气大,嫁过去半年,阖府上下没有不服的。”
宝诺讶然望去:“你知道的比我还清楚。”
谢随野从摇椅起身,看着浓浓夜色,轻叹道:“你吃好了没?”
“干嘛?”
“给我整理厢房,困了。”
宝诺愣怔:“你要住这儿?不回去么?”
谢随野回头眯起眼睛瞪她,冷笑道:“你还有人性吗?我在家已经沐浴完准备歇下了,不辞辛苦前来雪中送炭,大半夜的,你让我自己走回去?”
宝诺心里头琢磨,让阿贵送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呢,这么多炭必定是用马车拉来的,为何又将马车打发走?
懒得拆穿他。
宝诺点了灯,去厢房铺床,谢随野就站在边上看着,问:“枕头铺盖没有别人用过吧?”
“没有,都是新的。”
宝诺也准备休息了。
“把灯留下。”他说:“我怕黑。”
“……”
谢随野自顾宽衣解带,回头见她还立在原地,不由拧眉:“还不出去么?”
宝诺心下腹诽,这到底是谁的家。
“烛台放这儿,我也去睡了。”
“嗯。”
今夜万籁俱寂,宝诺睡了一觉,幽幽转醒,窗外的天还黑着,打更声从远处传来,寅时初刻,隔壁家的小狗嘤嘤叫了两声。
才睡不到两个时辰,怎么就醒了?
宝诺翻过身,床铺咯吱一下,她望着窗子发呆,以为很快能重新回到梦中,启料神思却愈发清明,也不知怎么个意思。
宝诺掀开锦被下床,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冷风扑面,瞬间通体生寒。
厢房的灯还亮着,以前不会这样,他喜欢月光的银辉,从来不怕长夜漫漫,踽踽独行。
反正睡不着,宝诺心下动了念头,不如过去瞧瞧。
她拣了几块香炭放进手炉,脚上穿着羊毛靸鞋,轻轻打开门,悄然来到厢房。
灯台被他放在床前,微弱光线映照着沉睡的脸,宝诺不由自主坐到床沿。
他呼吸很沉,手指紧紧抓住被角,漆黑长发散落枕边,灯下清俊的面孔隐约不安,眉尖微蹙。
宝诺看了会儿,探出手,想碰碰他的眉心,抚平拧起的纹路。
“大猫……”
长这么凶,睡着也不安稳,做什么噩梦了吗?
忽然宝诺觉得自己有些病态。
大半夜跑到哥哥的卧房,坐在床边看哥哥睡觉,还悄悄碰他……是不是稍微诡异了些?
这么想着,伸出的手不由迟疑,及时悬崖勒马。
然而床上的男人却在此时陡然清醒,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冷漠的眼睛睁开,警惕而阴沉地看住她。
宝诺倒吸一口凉气。
谢知易这次没有掐她脖子,只是在认出她之后依然保持戒备,沉声问:“你做什么?”
“我……”幸好她早有准备,拿出铜炉:“给你送汤婆子。”
谢知易脸色依旧冷冽,他刚才听见她说了声“大猫”,那是属于谢随野的呢名。
宝诺想抽回自己的手,但没有成功,谢知易的神情异常陌生,双眸幽暗疏离,生人勿近,冷峻凛冽的气息将她笼罩。
“哥哥。”宝诺喊他。
谢知易面无表情,片刻过后松开手,目光转向别处:“这是什么地方?”
宝诺平复呼吸:“我租的院子,你来送炭,太晚了,留宿厢房。”
“是么。”谢知易捂住额头,胸膛起伏,沉沉地叹一口气。
宝诺将汤婆子放在他枕边:“你休息吧,我回房了。”
“别走。”谢知易拉住她的手,纤长浓密的睫毛缓慢煽动,再睁眼时,却露出依稀无助的神色:“我有点不舒服,你留在这里,好吗?”
宝诺屏住呼吸。
他忽然间醒来,身处陌生的房间,丢失这些天的记忆,一定会恐惧不适,只是从前他不会如此明显地表现出来。
宝诺觉得他现在的病情似乎更加严重了。
“嗯。”
随着她轻声回应,谢知易掀开锦被往里挪,给她腾出位置。
鬼使神差的,宝诺当真钻进了他的被窝。
熟悉的,久违的感觉。
她把汤婆子放在两人中间,胳膊很快发热。
“不睡么?”谢知易侧躺看她。
宝诺望着帐子:“灯亮着……”
“熄了吧。”
“你不怕黑了?”
他闭上眼睛,哑声回:“你在这里,没什么好怕的。”
宝诺被那沙哑淡漠的嗓音弄得心烦意乱,起来掀开灯罩吹灭蜡烛,一室昏暗,月光从窗子斜照倾洒,浮光幽荡。
“这些天发生了什么?”谢知易问。
宝诺转过身,手放在汤婆子上:“裴度在大婚当日出逃,跑到宝华寺剃度出家了。”
“嗯,真的么?”他的语气并不很感兴趣。
宝诺喃喃道:“甄家与裴家断绝关系,亲事作废,彩礼尽数退回,甄孝文放出话来,要让裴家在平安州无法立足。”
除了这件大事,其他琐碎的小事情也不知他要不要听,宝诺想到什么说什么,惊鸿司的案子不能透露,简单略过。
谢知易呼吸渐沉,宝诺打个哈欠,困意袭来,眼皮子越来越重。
锦被底下,他的手忽然也探向小铜炉,覆在了她手背。
宝诺一愣,等了半晌,他并没有松开的迹象。以前两人搂在一块儿睡觉,比此刻亲密得多,却也自在得多,像一大一小两只雏鸟缩在窝里取暖,无比的温馨眷恋。
可现在没有丝毫温情之感,她自己知道。
宝诺悄无声息地把手抽出来,掩饰般摸了摸鼻子。
三哥的话还是有道理的,人长大了,男女有别,不好再像小时候那样睡在一起,到了某个年龄,自然而然就懂得避嫌。
宝诺心下轻叹,翻身平躺,很快沉入梦乡。
谢知易睁开眼,在昏暗中看着她。
灯已灭,唯有月光照明,冬日萧索的寒意在帐中萦绕,只有两副躯壳是暖的,可是却不能抱在一起。
谢知易眸色清明,缓缓支起身,动作很轻,给她掖好被角,胳膊撑着枕头,单手支额,就这么看她的轮廓,听她的呼吸,闻见她身上的香气。
宝诺不喜欢平躺,没一会儿便翻身,朝着有温度的地方凑近。
谢知易慢慢低头,亲了亲她的鬓发,喉咙干涩,像有什么东西在爬,顺着滚动的喉结爬到胸腔,缭乱,纷扰。
你长大以后,真是很不听话。
谢知易拿起汤婆子,胳膊往被窝里面伸,往下,手指关节碰到了她的膝盖,再往下是小腿和脚腕,他把这小碳炉放在她脚边,用手一握,果然双脚冰凉。
怎么做了游影还是体质寒凉呢?
外表倒是血气十足风风火火。
谢知易不免想起那年去乡下接她,寒冬腊月,她穿得那样单薄,手上全是冻疮,走路一瘸一拐,不知平日要干多少活儿,吃不饱穿不暖,可怜极了。
想到这里,他满心的疼惜被勾起,起身挪到床尾,从被窝里捧起那双小巧的脚,一手给她捂着,一手不轻不重地给她按摩小腿。
宝诺舒服得差点哼出声。
他刚离开被窝的时候她就醒了。
以前冬天,谢知易经常给她暖脚,早该习惯才对。
他的推拿手法堪称一绝,每一下都按中最酸爽的穴位。
紧绷的肌肉在他手中得到缓解。
宝诺揪住被角,深深吸一口气,再缓慢吐出。
谢知易抬眸看她。
以前的诺诺不会装睡。她只会把腿放到他身上,命令说:“哥哥,给按按,不到一炷香不准停。”
她现在对谢随野亲近到了叫“大猫”的地步。
但是却在他面前装睡。
装睡是吧?
按摩的力道渐小,他停了下来。
结束了吗?
宝诺心下缓一口气,准备继续睡觉。
她跛掉的那只脚被抬起来,一个柔软微凉的东西贴住脚腕,带一丝丝凛冬的湿意。
宝诺呼吸泯灭。
他、亲她的脚干嘛……
下一刻,谢知易含住她脚踝那块圆圆凸出的小骨头,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仿佛被雷电劈中,宝诺头皮炸裂,浑身酥麻到瘫痪,心潮卷起旋涡,裹着她瞬间卷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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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我快晕过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或许根本是过于紧张激动而昏厥,若非谢知易将她叫醒,今日点卯可要迟到。
“吃点东西再去衙门。”
他若无其事地备好早饭, 从外边买回来的馄饨、油条、羊肉包子和腊八粥,让她自个儿挑着吃。
热水也烧好了, 宝诺匆匆洗漱,换上游影制服, 佩刀搁在桌边,端起馄饨埋头就吃。
“慢点。”谢知易用调羹舀着碗里的粥, 也不吃,却是看着她。
为了避开那目光,宝诺对馄饨异常专注。
“昨夜睡得好吗?”他问。
“嗯。”
“我才知道昨天是正月初十, 你的生辰。”谢知易淡淡说着:“他给你送生辰礼了吗?”
谢随野?
宝诺回:“有啊, 给了我两锭金子。”
很实际,很直接。
谢知易发出清冷嗤笑, 摇摇头:“你这么好打发?”
宝诺:“我本来也不缺什么。”
谢知易垂着眼帘沉默, 慢慢吃粥。
宝诺有意无意地瞥过去,视线落在他唇上,想起昨晚被啃脚脖子,呼吸一阵紊乱, 不知他怎么能如此镇定自若地坐在那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小时候那么亲密都没啃过她的脚。
长大为何生出这种嗜好?
宝诺心情有些复杂。
她已经是个成年女子,不是小时候和他嬉耍打闹的孩子,谢知易能分辨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