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随野的回复就是在那封信纸上留下一个大字:滚。
那个时候谢知易和宝诺紧密得像麦芽糖粘在一块儿的两只小人。
然而三年的分离和隔阂让一切都变了。
宝诺的成长昭示着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依赖他,两人之间相依为命亲密无间的感情已然变质。
这是谢知易的恐惧所在。
可谢随野没有这层顾虑。他和宝诺的关系本就恶劣到谷底,没有再恶化的余地。他们的那点儿亲情也不存在盘根错节、复杂交织的羁绊。
谢随野不会对这三年杳无音讯产生丝毫愧疚,他依然我行我素。
这是他的天然优势。
宝诺也开始发现他的有趣之处了吧?
谢知易坐在院子里发呆,不知不觉间漫天小雪飘落,洋洋洒洒,翩然纷飞。
平安州今年的第一场雪。
西厢二楼的窗子推开,宝诺倚在窗边看雪。
谢知易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映照着他晦暗不明的双眸,时间仿佛静止。
他在深渊挣扎,看见了月光,想伸手去够,却怕自己丑陋的藤蔓会将她缠紧,越缠越紧,直至将她逼走,离他远远的。
对吧,宝诺?
翌日天色微明,雪又下起来,宝诺匆匆梳洗,换了衣裳,去厨房找吃的。
难得谢随野早起,和她打了个照面,两人一起在厨房灶台前等着玉米煮熟。
宝诺觉得古怪,时不时瞥他两眼。
“看够了吗?”
她撇撇嘴:“你起这么早?”
谢随野打个哈欠,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还不是谢知易害的,一晚上不睡觉,连累我也失眠。”
宝诺嘴唇微动,想问什么,没有说出口。
“你要出门?”看她这身装束,谢随野问。
“嗯。”
“去哪儿?”
“出去一趟。”
如此明显的回避,谢随野心知肚明般笑起来:“见裴度?”
宝诺讶异于他的洞察力:“你怎么知道?”
“动动脑子,不难猜。”他兴致盎然:“我陪你一起。”
“为什么?”
“嗯……自然是要保护你的安全,万一遇见意外状况呢。”
宝诺眯起眼睛,他那副神情分明就是想凑热闹:“裴度未必愿意见你。”
“我管他愿不愿意。”谢随野挑眉:“外边下着雪,这么冷的天,我妹妹冒着寒风出门,身为兄长不跟紧,是失职的表现,你说呢?”
宝诺懒得跟他计较。
吃完玉米,天色熹微,两人骑马出城,风雪迎面扑来,越下越大,斗篷落满洁净的白雪。
出了城,策马疾驰,谢随野不时转头看她,大红斗篷在冰天雪地间盛放,她单手握缰绳,另一只手握刀,衣袂飞扬,真是英气妩媚,飘逸飒爽。
“看什么?”宝诺察觉了他的目光。
谢随野说:“后面有尾巴。”
宝诺没有表现出意外:“我知道。”
谢随野挑眉:“何时知道的?”
“从客栈出来就发现了。”
他笑:“不想办法甩掉么?”
“不必,随他们去吧。”
闻言他愈发觉得有趣:“看来你很清楚被谁盯上了。”
宝诺不语。目前除了裴度的父母,还能有谁盯她梢呢?谢随野自然也能猜到。
路程不算远,不多时他们来到城外的宝华寺,将马儿拴在古树下,两人走入山门。
“裴度躲在寺庙里?”谢随野笑道:“是够清净的,不过他能躲到几时?还不如直接去京城备考,反正做官得避开原籍,以后也不用回来,一劳永逸。”
宝诺有种不好的预感:“阿度并不喜欢做官,他参加科举只是为了完成父母心愿。”
“是吗?”谢随野倒起了好奇心:“那他想做什么?”
宝诺抬头走上青苔遍布的石阶,僧人早课的诵经声密密麻麻,融入漫天风雪,在古刹间盘旋萦绕。
大雄宝殿就在眼前。
裴父裴母遍寻儿子无果,无计可施,唯一的指望便落在谢家老四身上,毕竟她是裴度为数不多的知己好友,裴度很可能会和她联络。
遂派人盯着多宝客栈的动静,谁知次日一早便有了消息,谢宝诺天未亮骑马出城,冒雪直奔宝华寺,必定是去找裴度。
裴父裴母立即乘马车杀了过去。
“果然是她!”
仿佛证实多年来的猜想,裴母怒不可遏:“阿度口口声声说与谢宝诺无关,这下我看他俩还怎么赖!”
裴父也气得面色发白:“谢宝诺竟然还敢到我府上吃喜酒,简直无法无天欺人太甚!她与裴度必定早就商量好逃婚,否则怎知他躲在宝华寺?!”
“哼,他们两个这是准备私奔呢,老爷。”
“大逆不道的东西……我们立刻过去当面对质,看他们还有何面目狡辩!”
马车跑得飞快,颠簸着直奔宝华寺。
到了地方,裴父裴母怒气冲冲直闯山门,跟来的小厮、丫鬟和婆子也气势凶猛,郑春荣混在其中,等着看一场撕扯大戏,完事好回去禀报老爷小姐。
裴父裴母一路积攒了滔天的怒火,背叛、欺骗,逃跑,给裴家惹来这么大的灾祸,且看他如何面对爹娘!
登上石阶,果然,谢宝诺站在大雄宝殿外,果然是她!
谢随野也在,这是送妹妹前来私奔??
呵。裴父裴母对视了一眼。
他们原本忌惮谢宝诺游影的身份,谁知她竟敢勾搭裴度逃婚,还是在大婚当日!如此蛇蝎心肠,难道还有理不成?
夫妻二人以为抓住了宝诺和裴度的错处,终于可以借此机会将新仇旧怨一并发作,教教他们如何做人。
郑春荣看着那抹身影,记得很清楚,当初在翡君山她是如何振振有词,面不改色地谈论与裴度的君子之交。
虚伪假面终于要撕破了。
整个平安州都该知道她的真面目才对。
“谢四姑娘。”裴父冷声讥讽:“风雪交加,你怎么在这儿?”
宝诺没有回头,一动不动地面对大殿,仿佛没有听见身后的阵仗。
裴母忍不了,大步逼近的同时厉声斥道:“我儿裴度不会也在这里吧?他丢下妻子父母与你在此私会,可还有半分礼义廉耻?!”
谢随野倒是回头瞥了眼,嫌他们吵,脸色不太耐烦。
众人涌入大殿门前,裴父裴母盯死宝诺,疾言厉色道:“裴度呢?让他出来!怎么,做下这种丑事,不敢面对父母吗?!”
宝诺面无表情看了看他们,没有理会。
一位师父开口:“佛堂乃庄严之地,不可喧哗。”
大殿内围坐着乌泱泱的僧人,正在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们。
裴父裴母处于盛怒当中,根本不理会佛门那些规矩,只管逼问宝诺要人。
“谢四姑娘,做人要厚道,我儿不会无缘无故逃婚,你究竟给他灌了……”
“破嘴放干净点儿。”谢随野出言打断,低沉严厉的嗓音明显带着警告意味:“你儿子不就在大殿跪着,眼睛瞎了看不见吗?”
闻言,夫妻二人猛地转头寻望:“在哪儿?阿度?!”
大殿中分明只有一颗颗光头!
谢随野抱着胳膊倚在门边,冷笑道:“连自己儿子都认不出,难怪他要剃度出家。”
话音落下,裴父裴母凶怒的神态转为愕然,不能相信,再往殿内搜寻,只见中央的蒲团前跪着一个单薄的身影,住持方丈亲自为他剃度,黑发落满周身,刚刚剃个干净。
唱经结束。
师父说:“裴度,你既决心向佛,皈依三宝,从今起,便要舍弃俗家姓名,为师赐你法号觉真,愿你在佛法中离苦得乐,求得真意。”
“多谢师父。”
裴度虔诚跪拜,随后站起身,双手合十,慢慢走向大殿门外。
裴父裴母与裴家一众仆人皆是目瞪口呆,惊讶的表情仿佛天塌地陷。
宝诺看见他那颗光秃秃的圆脑袋,眼圈儿一下子通红。
知道他自幼喜爱佛法,也猜到他会躲来寺庙,但绝没想过他会直接出家。
谢随野抓住宝诺的胳膊,谨防她脚软站不稳。
“阿度,”裴父满眼骇然,不可置信:“我的儿,你怎么……”
谢随野瞥过去,似笑非笑道:“恭喜裴老爷,你们家要出一位高僧了。”
“……”
惊世骇俗的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方才还卯着劲准备找他算账的父母完全呆在原地。
怎么不是私奔?
怎么会是剃度出家?!!
他是乡试魁首啊,前途无量的平安州举子,会试在即,他怎么可能出家为僧啊?!!
裴度平静地看着众人,告诉他们:“我与凡尘俗世再无瓜葛,诸位施主请回,莫要在此打扰师父们清修。”
裴母一头栽倒,昏厥过去。
住持方丈立刻出来处理:“快把裴夫人和裴老爷送去厢房,给他们吃两颗护心丸。”
丫鬟婆子手忙脚乱,闹哄哄,不得安宁。
裴度等着人群散去,走到好友跟前,抿了抿嘴,说:“宝诺,替我高兴吧。”
宝诺喉咙酸堵,眼睛鼻子通红,眼泪几乎掉下来,她立马扬起嘴角,冲他笑着点头:“嗯!”
他终于做成自己想做的事了。
风雪的天气里, 多宝客栈烟雾缭绕,这几日主打全羊宴,每天换着花样吃羊肉, 乳炊羊,羊蝎子, 山煮羊,烩羊肉, 盏蒸羊……香味儿飘到半条街外都能闻到。
宝诺从宝华寺回来,心神不宁, 中午谢随野和谢司芙的朋友过来小聚,雅厢内开着两扇窗,桌下有脚炉取暖, 酒菜摆满圆桌。
“冬日吃羊肉赏雪, 就是舒坦。”
众人聊着平安州的趣闻,近来最轰动的莫过于裴度逃婚又出家为僧这件事。
“才一上午就传遍了, 甄小姐亲自跑去宝华寺要人, 被住持拒之门外,裴家都乱套了。连知州大人都震惊不已,想让裴度的老师劝他三思而行,那可是解元啊。”
“唉, 我看受打击最大的莫过于裴老爷裴夫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去年多么风光,这才过去多久,人生起伏如此跌宕,惊煞我也。”
“想不通啊想不通,读书人最大的欢喜莫过于考中科举, 寻常男子最得意的莫过于娶得娇妻,他两个都占了,正是人生最风光之时,怎会通通丢弃,跑去做清苦的和尚?”
“此言差矣,各人志向不同,怎可以己度人?裴度虽年轻,但能乡试夺魁,必定极有思想,他选择出家绝非一时兴起,说不定人家追求的是比功名利禄更高远的境界,我等凡夫俗子不能理解罢了。”
“我看甄家小姐也是可怜,闹得满城风雨,今后如何自处?”
“人家是世家千金,花容月貌,这桩亲事没了,再寻良人便是,难道还怕找不着好的?”
宝诺一声不吭吃酒,听他们谈论裴度,心里空落落,温过的暖酒下肚,灼烧着喉咙和胃,脸颊发热。
“四儿,吃点菜。”谢司芙给她夹鱼籽:“伍仁叔特意给你做的这一盘,杀了好几条鲫鱼,鱼没上桌,专门取鱼籽红烧,知道你爱吃。”
她心情不好,没什么胃口,不停地喝酒,已经有些醉了。
“二姐,我想吃那个。”宝诺筷子都快拿不稳。
“哪个?我给你夹。”谢司芙站起身。
宝诺指着谢随野面前那盘卤鸭舌:“想吃哥哥的舌头。”
“行。”
谢司芙和桌上众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偏宝诺自己琢磨过来,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耳根滚烫。
我刚才说了什么?
她心虚地瞥过去,正好谢随野那双黑眸扫了过来,冷冷淡淡盯她一眼,像是被那句话冒犯,又见她醉了,懒得计较。
谢司芙将整盘鸭舌头端过来,宝诺已经不能直视,更没法放到嘴里吃了。
“要不回屋睡会儿?”谢司芙有点担心,裴度毕竟是她青梅竹马的好友,突逢如此变故,她心里一定不好受,所以才会沉默寡言,吃那么多酒。
“好呀。”宝诺点点头,想起来,谁知一头栽到二姐肩上,晕得厉害,意识尚且清明,身体却不由自己控制。
“我就说你喝多了吧。”
“四姑娘怎么了?”
“这酒后劲大,温过以后口感醇厚,一不小心就会过度,快上楼歇着吧。”
宝诺倒是想即刻躺入床铺,可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晕晕乎乎,四肢乏得很。
谢司芙想搀她,正准备动手,忽而被谢随野捷足先登,他直接将宝诺拦腰抱起,轻轻巧巧,醉酒的人儿像条毯子挂在他臂弯上。
“你们先吃着,我送她回屋。”
谢司芙张了张嘴,想提醒大哥手伤未愈,他却抱着人直接走了。
宝诺迷迷糊糊看着他,瘦削的侧脸轮廓深邃,原本应该凶巴巴的脸不知为何隐约带笑,眉梢微扬,有什么值得他得瑟的?
谢随野抱着宝诺堂而皇之穿过客栈大堂,引来宾客侧目纷纷。
他那目中无人又招摇张狂的死表情像在宣示某种特权——看什么看,我的妹妹只有我能抱,把你们的眼珠子塞回去。
走到后院,正准备上楼,宝诺忽然轻轻揪住他的衣裳扯了扯。
谢随野低头看去:“怎么?”
“想看雪。”她说。
“回屋开窗子。”
宝诺摇头,又扯他衣裳,制止上楼:“想在院子里看。”
谢随野抬眸望向后院茫茫飘洒的雪景,黑瓦湿润,朱漆陈旧,院中几口大瓦缸内尽是残叶,巷子里那棵光秃秃的芙蓉枝丫从院墙探出头,风雪不大,扑簌簌如梨花纷飞。
檐下摆着一张贵妃榻,铺着柔软的缎面褥子,谢随野将她抱过去放下。
“真难伺候。”他俯视端详,声音很轻。
宝诺说:“有点冷。”
谢随野将自己的大毛披风给她盖上。
宝诺:“渴了。”
他眯起幽深的眼睛,凑近掐她的脸:“造反啊,再敢使唤我?”
小碳炉点燃,烧水沏茶,宝诺喜欢绿茶,尤其西湖龙井和信阳毛尖,不喜欢青茶。
谢随野歪在隔壁的圈椅里,左手托腮,炉子里烧红的炭火啪嗒一声,他转过头去,顺势望向宝诺,见她裹着毛茸茸的披风侧躺在软塌上,眼睛眨得缓慢,不知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还在记挂裴度?”
“嗯。”
闻言,谢随野抚摸温热的茶杯,倒是若无其事:“有些人出家或许是心如死灰无处可去,可裴度显然不是,他喜爱佛法,出家正好遂了他的心愿,有什么可难过的?”
宝诺:“他觉悟高,可我是个俗人,见他做和尚就是难受。”
“怎么,你也认同功成名就那一套?”
“人生在世,难免受各种观念影响,我虽然不追求功名利禄,却也希望活得有价值,否则漫长岁月如何自处呢?”
谢随野道:“做游影能让你觉得有价值么?”
“嗯。”
他笑:“你的官瘾也不小。”
“不是官瘾。”宝诺喃喃道:“是刺激。”
谢随野挑眉,确认她真的醉了,才会说出如此不着边际的话。
“呵,我就知道,你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乖巧。”他调侃:“说不定哪天你也会像裴度那般,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我拭目以待。”
宝诺没有回应,她睡着了。
“喂,谢宝诺。”
没动静。
谢随野起身来到贵妃塌前蹲下,近距离打量她,白生生的脸蛋像剥壳的荔枝,游影在外风吹日晒,难免粗糙,得亏这人底子好,从小被伍仁叔各种汤汤水水滋养,即便瘦下来也是白里透红,气色极佳。
然后他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她唇间。
蜜桃的颜色。
看上去很软。
和她平日爱说嘴硬的话截然相反。
不知道尝起来怎么样。
他没吃过人的嘴,是像奶豆腐还是冰酥酪呢?
谢随野缓缓深呼吸。
这个人是他的妹妹。
虽然确切地来说只是表妹,并非骨肉至亲,一母同胞。
可宝诺由他养大,长兄如父,血脉相连,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这么一想,若起什么歹念……
好像更刺激了。
她不是喜欢刺激么?
真大胆还是假洒脱,到时看看会不会吓哭就知道了。
毕竟这世上大部分人并不真正了解自己,总要事到临头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我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