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老爷轻叹:“姝华娇生惯养,性子要强,日后嫁过来只怕不好相处。”
“你是她舅舅,本就是长辈, 她嫁过来亲上加亲,怎会不好相处?”
裴老爷瞥着琳琅满目的聘礼:“难说啊,甄孝文脾气大,有其父必有其女,丧期结束,她爹很快便会复职,咱们小小商贾高攀权贵, 可不得看人脸色么。”
裴夫人疑惑地打量:“老爷为何如此惆怅?咱们和甄氏做了十几年亲家,早该习惯了呀。”
裴老爷步入中年有些力不从心之感:“我妹妹嫁给甄孝文时,他还没做官呢。这夫妻二人后来去了京城,多年不见,突然丁忧回乡,却摆出那副达官显贵的姿态,唉,若非为了阿度的前程,我倒未必想和他们再结亲。”
裴夫人道:“阿度,你看,爹娘都是为了你,你可要争气,用心准备科考,眼下只是订婚,倘若一直考不中,你姑母和姑丈随时可能悔婚的。”
裴度深呼吸,面露勉强之色:“这种小心翼翼看人脸色的婚姻拿来何用,我可以为了父母的期许努力读书专心备考,考不中也是我自己丢人,若有幸登科及第,说明我有这个能力,又何须依靠联姻呢?”
“这叫什么话?”方才还失落感叹的裴父顿时正色道:“官场上家世背景多重要你不知道吗?莫说妻族亲戚,即便是老师、同窗、同乡,朝中有这些人脉才能担保你仕途安稳,否则举步维艰,何时才能晋升?你怎么如此幼稚?”
裴度低头不语。
裴母上前揽住他的肩膀:“听你爹的,别胡思乱想,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正当此时,小厮忽然进来禀报:“老爷夫人,多宝客栈的谢四姑娘送来贺礼。”
闻言,裴度暗淡的眸子微微亮了亮:“宝诺?”
两个家丁抬着小插屏走进堂屋,裴度迫不及待掀开包裹的绸布,仔细欣赏这座精致的摆件。
裴父裴母对视一眼,也上前查看。
“鸳鸯?什么意思?”裴母哼笑:“你都要定亲了,她难道还想撩拨不成?”
裴度皱起眉头:“娘,你对宝诺成见太大了,她是我的至交好友,希望你不要再针对她,客气一些。”
裴母沉下脸:“你次次为那丫头顶撞长辈,可见她不是善类,谁家好姑娘会挑拨别人母子不和?”
裴父抬手打断:“一座屏风罢了,也算她的心意,只是听说她退了学,近来行为怪异,你请她出席订婚宴,但愿她不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才好。”
裴度忽然觉得疲惫不堪,为何与最亲近的父母交流起来如此之难,每句话都让他感到无法沟通。
他很想念宝华寺的师父,在佛堂谈经论道的时光远离世俗,那是更加辽阔更加深邃的体验,超越世间所知的一切,偶尔灵光闪现,短暂觉悟的愉悦令人浑身振奋,比什么功名利禄香车宝马带来的快乐更加浩瀚盛大,简直无以言喻。
“……”可他现在只能听从父母之命,做着违背本心的事,和青梅竹马的朋友来往都成了奢侈。
幸亏宝诺不畏惧流言蜚语,还愿意当他是朋友。
平安州的习俗通常会在纳征仪式后举行家宴,媒人及双方亲眷一起吃饭,完成定亲的程序。
然而这种家宴怎么会邀请宝诺呢?
当日,宝诺带着礼金骑马来到甄府,但见门前衣香鬓影,车水马龙,平安州的达官显贵皆来庆贺,竟是大摆宴席的场面。
宝诺递帖子送了礼金,上回针锋相对的郑总管见着她依旧笑盈盈,待客礼数做得够足。
“哟,谢四姑娘来了,快请进。”
宝诺也笑笑,随众人走入甄府,不知穿过几重院落,来到宴客的大厅,四周张灯结彩,花团锦簇,闹哄哄,她心下感叹:真喜庆啊。
“谢家老四!”忽然有人招呼:“快来,这儿坐!”
宝诺定睛望去,原来是昔日两位同窗,也是裴度的好友,那桌全是年龄相当的小辈,有裴度的堂姊妹,还有甄姝华在平安州结交的朋友。
宝诺过去落座,发现这些人都在打量她。
“怎么了?”她直接问。
“你就是谢家那位姑娘?”
宝诺想了想:“应该是吧。”
少男少女们凑在一块儿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发笑:“如今外头有许多你与裴度的传闻,什么棒打鸳鸯,伤心失意,不过都是些风言风语,今日见你这般坦荡,我倒觉得都是无稽之谈。”
宝诺随意笑笑。
正式开宴,甄孝文亲自带着裴度一桌一桌敬酒,让他结交平安州的贵人。宝诺瞧这高朋满座的定亲宴,霎时明白过来,甄家是借儿女婚事宴客,彰显声望,经营人情世故,笼络权贵阶层关系。
“走,我们去内宅看看姝华。”
准新娘子不必出来应酬,她的闺中密友起身前往内院。
宝诺百无聊赖地吃了两杯酒。
裴父裴母坐在主桌,欣慰又骄傲地看着应酬中的儿子,仿佛已经预见他将来蟾宫折桂光耀门楣的情景。
“岐王府贺礼到——”
突如其来的禀报声打断交际,岐王府的管家进来,他代表王爷,在场所有宾客立即停止宴饮,纷纷站起身以示礼节和尊重。
“连岐王府都来人了。”宝诺身旁的同窗暗暗咋舌。
这场订婚宴,本该是主角的两位倒成了背景摆设。
酒过三巡,裴度终于得空过来打招呼。
“阿度你行啊。”同窗调侃:“今日可谓风光无限,着实令我等艳羡,订婚尚且如此,到了成亲那日又该如何盛大呢?”
裴度笑笑:“那也得考上功名再说。”
“诶,以你的才学不在话下。”
裴度有些醉意,意兴阑珊,吃半杯茶,转头同宝诺说话。
“你送的贺礼我收到了,多谢费心。”
他似乎哪里变了,定亲后成熟不少,再也不是以前半大的混小子。
“你喜欢就行。”宝诺说。
裴度问:“最近你忙什么呢?”
“准备惊鸿司游影招募。”
“你想加入惊鸿司?”裴度意外。
宝诺点点头:“是呀,大家都长大了,你要参加科举,我也有自己的事情,唉,日子过得真快。”
裴度垂眸呆滞片刻,略笑了笑:“听说你每日出城练习骑射,得空了我去看看你的风采。”
宝诺转过来瞧他,稍作沉默:“可以呀,多带几个人,我们俩就别单独相处了。”
裴度慢慢沉下脸:“你也在意那些风言风语,要和我生分吗?”
宝诺轻叹:“不是要和你生分,只是你已经许了人家,就算不在乎外边的流言,也该顾及你未婚妻子的感受呀。”
裴度瞪了她一会儿,不由得泄气:“好没意思。”
宝诺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下:“大喜的日子高兴些,有失必有得嘛,岂能尽如人意。”
刚把裴度哄好,转眸却见甄夫人和郑总管用锋利的目光盯过来,脸色不大痛快,宝诺视若无睹,拍了拍裴度的肩:“我吃饱喝足,该回了,下午还有好多事忙呢。”
“这就要走?”
“嗯。”再不走,甄家只怕想赶人了。
裴度垂下双肩:“好吧,原本请你赴宴就是为难你,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好。”
宝诺见他这样有点难受,别人办喜事都兴高采烈春风得意,偏他如此厌倦勉强。
回到家,谢司芙立马笑盈盈抓住她刨根问底。
“头一回自己出去吃酒,感觉如何?听了多少刻薄话,遭人白眼了么?”
“没有,甄府忙着招待贵客,没功夫搭理我这个小角色。”宝诺揉了揉肚子:“有剩菜吗?我没吃饱,他们家的厨子实在太普通了,宴席还不如我们的家常菜好吃。”
“给你留了饭菜呢,阿贵去厨房叫人热一热。”谢倾挑眉道:“行啊老四,现在能自个儿出门应酬了,大哥回来也不知该喜该忧。”
“自然高兴的呀。”谢司芙道:“我们四姑娘总要长大的嘛,难不成一辈子躲在大哥羽翼底下做只弱不经风的雏鸟?岂有此理?”
谢倾嗤笑:“她都敢背着大哥备考惊鸿司了,先斩后奏,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跟大哥交代。”
谢司芙朝宝诺挤眉弄眼:“别怕,届时木已成舟,大哥也不能怎么样。”
宝诺并不害怕,反而心中隐隐期待,违背哥哥的禁令,挑战他作为兄长的权威,会有什么后果呢?谁让他一走几个月,可恶,就当是对他的惩罚好了。
冬去春来,一恍到了四月,草长莺飞,已经超过宝诺设定的期限,谢知易却还没有回来,也不知被什么绊住,竟然失信。
往好处想,他不在,宝诺可以大张旗鼓去参加惊鸿司的选拔了。
“地点怎么在沧丸镇?”伍仁叔看着誊抄的告示,眉头紧锁:“骑马过去也得半日呢,离家这么远,万一出什么急事可如何是好?”
谢倾也瞧着告示:“沧丸镇翡君山,他们打算在那儿进行训练吧,远离市井,确实比在城内妥当。”
谢司芙碰碰宝诺胳膊:“老四,怕不怕?现在打退堂鼓来得及。”
“我要去。”
谢倾摇头长叹:“真是自讨苦吃啊。”
伍仁叔也想检验自己这段时间的调教:“行,有决心好样的,辛苦这几个月,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
当天收拾包袱,只带了些换洗的衣物,谢司芙还想塞果脯蜜饯,被宝诺拒绝。
“哎哟,我们宝儿要是在外边被人欺负了怎么办?”谢司芙焦虑难当,这几年相处没有分开过,骤然要送小妹出远门,人还没走,她的心已经空空荡荡。
晚上宝诺去她屋里和她一起睡。
“怎么了,二姐舍不得我呀?”
“我才没有,就是觉得……日子过得太快,你都长这么大了。”
宝诺依偎在她身旁,胳膊搭过去,腿也压住:“我舍不得离开家,可又想自己出去闯闯,不想长大,又害怕真的长不大,变成胆小懦弱的无用之人……”
谢司芙笑:“你咋那么别扭?”
宝诺佯装叹息:“谁让我有个能干的姐姐呢,整日瞧她风风火火,客栈从里到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外面多少男人都不如她,唉,我要有她一半厉害就好了。”
谢司芙脸红:“你这臭丫头,故意臊我是吧?”
宝诺抬头眨眨眼:“难道我以前没有说过,我心里一直很佩服你吗?”
谢司芙见她变得认真的表情,愣了愣,摇头。
宝诺道:“二姐,你可了不起了,精明强干独当一面,能和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年纪轻轻就当家做主,大哥不在,你就是多宝客栈的顶梁柱。试想一个人长袖善舞,却又能保持真诚仗义,怎么不算女中豪杰呢?”
谢司芙脸颊升温发烫:“我哪有那么好……”
“你就是那么好。”宝诺坚定地点头。
谢司芙愈发耳根子热:“行了行了,嘴这么甜,是想大哥回来让我帮你打掩护?”
宝诺倒回枕头上:“他答应我三个月内回来,说话不算话。”
“必定有很要紧的事。”谢司芙轻声道:“想想看,大哥一向重视对你的承诺,若非特殊情况绝不会食言的。”
宝诺眉尖蹙起:“他会不会出事?”
“不可能,别瞎想。”谢司芙语气肯定:“你还是担心自己吧,等他回来,很可能直接闯进惊鸿司把你揪回家,你可要做好打算,省得到时候场面闹得太难看。”
宝诺望着帐子发呆,心里千思万绪,浑浑噩噩沉入梦乡。
次日清晨吃过早饭,伍仁叔亲自驾马车候在店外,客栈里的伙计们争先恐后出来送四姑娘,连长住的客人也跟着凑热闹。
宝诺怪不好意思:“别弄这么大动静,我又不是参军打仗。”
谢倾歪在门边笑:“这么大阵仗,可别上午去,下午就回哦。”
“乌鸦嘴。”谢司芙啐他:“看不起老四还是看不起伍仁叔?”
“该走了。”伍仁叔催促。
谢司芙也一起坐上马车,送宝诺去沧丸镇。
“其实我自己去就行。”宝诺觉得他们过于小心翼翼,把她当易碎的琉璃了。
“那怎么行,总要到地方看看情况,若有什么不对劲的,立刻调头回家。”谢司芙打量她带的武器:“咦,你平日用的雁翎刀呢?不是已经开刃了吗,怎么带这把破铜烂铁?”
“……不是破铜烂铁。”宝诺拿走放好:“那把雁翎刀太招摇,换把普通的比较合适。”
谢司芙失笑:“人小鬼大,顾虑倒很周全。”
伍仁叔略回过头:“谨慎些是对的,此次招募放开条件,入选者每月可领五钱银子,五十斤米,必定有很多人参与,人员繁杂,张扬不是好事。”
马车跑得快,约莫中午抵达沧丸镇,三人在镇上吃了顿饭,接着马不停蹄赶往翡君山。
“这么小的镇子竟然如此热闹。”谢司芙掀开轿帘端详青石小街:“那些年轻男女都是参加游影招募的吧?四儿,你竞争对手可不少哦。”
伍仁叔说:“没啥好怕的,别给她压力。”
宝诺看着熙熙攘攘的行人,略感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
到了翡君山,人头攒动,歇山顶石门伫立在前,高大庄严,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停靠山脚,有的少年由父母亲送,小厮搬运箱笼,简直如同踏春。
宝诺跳下车轿,背起包袱,拿上腰刀:“二姐,伍仁叔,你们回了吧。”
“不急,送你上山再说。”
“不用了。”宝诺严词拒绝:“我不是上学堂,也不是孩子,送到这里即可。”
谢司芙深吸一口气,重重地叹出,无奈道:“好好好,我的四姑娘,翅膀长硬,要展翅高飞啦。”
宝诺同他俩道别,独自走向石门。
除去那些由马车、驴车拉送的,许多人徒步而来,风尘仆仆。
“这位仁兄,你背篓里怎么全是红薯?”
“啊,我娘怕我挨饿,特意准备的。”
“惊鸿司怎会让人挨饿?你来之前都不打听清楚吗?”
“诶,我以为参加选拔的都是穷苦出身,怎么还有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
“惊鸿司游影,配发鸿雁服,雁翎刀,走出去气势逼人派头十足,那些少爷小姐也想过把瘾呢。”
“此言差矣,你说的那些派头倒在其次,‘天子近臣’四字才是真正的派头。谋得惊鸿司官职能迅速提升家族地位,给子女镀金,京城里那些勋贵子弟都想在惊鸿司挂职呢,毕竟有司法豁免权,寻常衙门不能直接逮捕,这可是实打实的好处。”
宝诺挤入人群中,男女站位分明,嘈嘈切切,议论声不绝于耳。
石门前有两个士兵把手,目不斜视如同雕像。
“他俩也是游影吗?”
“不知道,瞧装扮大概只是普通士兵吧。”
就在众人议论的当头,高高的石梯上走来两个身穿冷峻玄色鸿雁服的男女,佩戴腰刀,仪态挺拔。
周遭不约而同屏息噤声。
为首的女子面无表情扫视四下,眉宇间略有不悦之色。
“那个,女长官,”一对中年夫妇拉着自家儿子凑上前,殷勤热络:“我儿生性腼腆,听闻惊鸿司招募,特意带他过来见见世面,锻炼他的秉性,您只管调教,但是他有梦游的毛病,每日都得吃药,还请你稍稍留心一二……”
那位女子打量他们一家三口,淡淡道:“我这儿是救济院吗?”
她身侧的男子厉声呵斥:“放肆!长官便长官,什么女长官?还不退下,所有人肃静,原地听命!”
中年夫妇惨遭训斥,讪讪地退回石门外。
“我叫秦臻,是本次游影选拔的教官,辛苦诸位从各地赶来翡君山。”她声音洪亮高亢,底气十足,上挑的眼睛如鹰一般锋利:“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惊鸿司乃天子臂膀,本次招募虽不在京城总部,却也不是给你们游历玩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