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诺咬牙,攥紧拳头走进灵棚,直视草席上的谭镇铭:“我不怕。”
谢随野:“晚上可别做噩梦。”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这时张大娘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一沓书稿和几本小册子:“这些都是老谭亲手写的,你们看看有没有用处。”
谢随野略抬眉梢,示意宝诺接过。
“多谢大娘。”
“不用,是我该谢你们来吊唁。”
宝诺心情复杂,这与她设想中的情况大相径庭,谭镇铭的遗孀非但没有怪罪她,反倒如此随和,如此客气,让她那份愧疚愈发煎熬起来。
两人没有久留,谢随野带她告辞离开,走到巷子口,骑上马,慢悠悠回家。
“想什么呢,你该不会还在内疚吧?”
听见这话宝诺扭头看他,脸色格外郑重:“谭先生死了,你怎么能这么云淡风轻?”
谢随野挑眉:“难不成要我给他披麻戴孝?”
“张大娘并不清楚他自尽的原因,倘若知晓,断不会那般和颜悦色。”宝诺懒得看他,别开脸去深呼吸。
谢随野:“收起你的愧疚,先看看那几本小册子。”
什么意思?
宝诺低头瞧谭镇铭的遗物,拧眉怪道:“这是他的笔记,真要翻看么?”
“人都死了,看就看呗。”
宝诺心下纳罕,打开其中一本巴掌大的册子。
“十月初七,客栈入住新客,淮北人士,身份为皮货商。”
“十月初八,谢老四与裴家少爷下棋晚归,遭到训斥,裴、甄两家为姻亲,来往密切。”
“十月初九,大掌柜离开平安州,宣称外出谈生意,实际去向不明。”
“……”
宝诺张着嘴目瞪口呆:“谭先生写这些事情做什么?”
几本册子里的内容全是半年来多宝客栈的情况。宝诺翻到最初的那本,扉页记载:“谢氏兄妹四人来路不明,背景可疑,需待详查。”
“他监视我们?!”宝诺后背瞬间僵硬,毛骨悚然。
谢随野并无惊讶:“谭镇铭是岐王门下一只小爪牙,像他这样的探子被安插在平安州各处地方,搜集情报,散布谣言,为岐王造势。你仔细想想,他的评书内容是不是含沙射影暗讽新朝?”
宝诺冷汗淋淋:“这样的人竟然在我们客栈待了半年。”
谢随野说:“算他会装。这个谭镇铭也算读书人,考了半辈子科举,一事无成,到知天命的年纪被岐王招揽,可想而知他有多卖力,此生唯一的价值皆系于此了。”
宝诺越听越不对劲:“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两天找人打探过。”没等她追问,谢随野及时岔开话题:“你应该庆幸,谭镇铭若不暴露,继续留在客栈,简直后患无穷。”
宝诺琢磨:“他是因为身份暴露才自尽的?”
“非也,他是被人所杀,尸体有挣扎痕迹,勒痕也不是自缢造成的。”
“什么?!”宝诺惊得瞪大双眼:“谋杀?谁干的?仵作难道看不出来吗,怎么没有带回衙门查验?!”
谢随野挑眉:“是啊,你觉得为什么?”
宝诺紧张地苦思冥想,幽黑瞳孔飞快转动:“仵作听命于衙门,必定是上头打了招呼,将谋杀当做自缢了结。”
谢随野唇角带笑,继续引导:“官府又听命于谁呢?”
“……岐王?”宝诺回过身:“岐王暗杀自己的探子,所为何故?”
“你再想想。”
宝诺皱起眉头:“难道是……惊鸿司?他们担心谭镇铭落到惊鸿司手里,变成岐王谋逆的罪证?”
谢随野垂眸瞥她:“还不算太笨。谭镇铭已经暴露,迟早被惊鸿司盯上,若不把他赶走,咱们多宝客栈便有包庇之嫌,到那时可就遭殃了。”
宝诺听得后怕不已,面前这沓遗物仿佛变成烫手山芋,令人悚然又作呕。她对谭镇铭的同情愧疚烟消云散,多宝客栈是她的底线,任何试图破坏客栈安宁的举动都是不可原谅的罪行。
谢随野漫不经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外面的世界很复杂,表面看到的很可能不是真相,人会伪装,还会作恶,有些事情弄清楚就不好玩了。所以到了一定的岁数就会说难得糊涂。”
宝诺:“不同年龄阶段心境不同,追求也不同,怎么能一概而论呢。”
谢随野想了想,竟然没有反驳:“说的也是。女大不中留,你的事情自己看着办吧,到时在外面被撞个头破血流,就知道回家哭鼻子了。”
这话的意思是同意她参加惊鸿司游影招募?
宝诺大为意外,惊喜之下扫去心中阴霾,暗暗给自己鼓舞士气,在外面遇到再难的事也绝不哭鼻子,绝不让他看扁。
作者有话说:
----------------------
万万没有想到,谢随野难得对宝诺放宽松,默许她准备惊鸿司的考核,谁知谢知易竟然明确表示反对,不准她参与,还要求她立刻回学堂继续课业。
宝诺懊恼不已,和谢知易吵了一架,次日气鼓鼓地背着书袋去学堂。
过完年回来,同窗看她的眼神莫名多几分同情,有人还特意过来拍她肩膀安慰她。
宝诺不明所以。
看着身旁空荡的座位,她这才恍然大悟,裴度进了甄家私塾,以后都不会再来这里念书了,他和甄姝华的婚事已众所周知。
面对周遭意味深长的目光,宝诺烦得很:“看什么?我不能来上学吗?”
“谢家老四,你要是难受,回家歇几日,不用强撑的。”
“我好端端的,强撑什么?”
“是,没说你不好,我们都明白,没事没事。”
“……”宝诺一天也待不下去。
所有人都知道她和裴度是青梅竹马,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早已暗生情愫,却被父母和门第拆散,活脱脱一对苦命鸳鸯。
宝诺都能猜到他们背地里怎么嚼舌根。
“谢家老四一定伤心坏了,出来还得装作若无其事,也真难为她。”
“其实早该有自知之明,甄家与裴家本就是姻亲,再说人家什么门第,那甄老爷迟早要回京城做大官,裴度将来也要走仕途,怎么可能娶一个市井女子。”
“如今这些姑娘会读书会认字,看多了话本,怕不是心存幻想,以为情郎愿意为她放弃前程,与父母决裂,带她私奔去?”
“呵呵,想多了,戏台子没搭好,她们倒戏瘾大发起来。”
宝诺莫名其妙受了一整日的同情,回家倒在床上生闷气,连晚饭也不下楼吃。
掌灯时分,一双沉稳的步伐踩着木楼梯上来,越走越近,宝诺晓得是谁,转过脑袋面朝里侧,不予理睬。
“嘎吱”一声,房门推开,谢知易端着漆盘进来,把饭菜放在桌上。
宝诺趴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谢知易靠近床榻,挨着旁边坐下,推推她的背:“为什么不吃饭?”
“挺尸。”
她冷冷回答,左脸压着枕头,肉乎乎的,怪可爱。
谢知易附身凑近瞧她:“我明天就走了,你还生气,不和我腻乎一下么?”
听见这话,宝诺眉头紧锁,坐起身瞪住他:“哥哥,你究竟在外头做什么,还要瞒我到几时?这些年你每次出远门可知我有多担心,怕你遇到危险,怕你不回来,更怕你死在外面。以前你觉得我小,很多事情不该问,那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你不能再把我当小孩子糊弄!”
谢知易看着她,沉默片刻:“从没想过糊弄你,事关重大,我会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你。”
宝诺冷笑:“这正是冠冕堂皇的糊弄,二姐三哥和伍仁叔都知道,偏瞒着我……”她说到这里咬了下唇:“就我是外人,不能听你们的秘密。”
谢知易手指微动,胸膛起伏,不禁掌住她的下颚,让她直视自己:“你是我最亲近的人,这点还要怀疑吗?”
宝诺抿嘴不语。
他不忍心疾言厉色,暗自叹息:“大家想保护你,希望你在天真无邪中长大,不要沾染那些残忍的脏东西,你没有被血腥玷污过,你是干净的,我们这些年是在守着你过日子,明白吗?”
宝诺心下一怔,瞳孔晃颤。
相处时间太长,习惯了客栈的营生,每天看他们像普通人那样忙于生计,几乎忘记他们来自江湖,身上很可能还有血仇。
宝诺忽然觉得自己任性,垂下眼帘喃喃开口:“对不起,哥,我刚才语气太冲了。”
谢知易揉她脑袋:“知道你关心我,在乎大家,所以才着急。我答应你,不会等太久,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嗯。”
“还生气么?”谢知易掐了掐她圆润的脸颊:“饿不饿,先吃饭吧。”
“不饿,不想吃。”宝诺顺势依偎进他怀里,靠着他结实的胸膛:“哥哥,你这次离家要是敢超过三个月,我再也不理你。”
“这么严重?”谢知易笑:“那我可不敢。”
翌日,宝诺给谢知易送行,一直送到城外二三里,舍不得他走。
“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哥哥给你带回来。”
宝诺低着头:“你回来的时候已经春天了,我想在院子里种荷花,养金鱼,等到夏天荷花盛开,满院子都是香气。”
谢知易莞尔笑道:“好啊,到时得慢慢挑选瓦缸和苗子。”
宝诺还是低落,谢知易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她会意,闭上眼睛等着那个亲昵的动作。
没动静。
哥哥怎么不蹭鼻尖了?
宝诺预感不妙,睁开眼,果然见他变了脸色。
“谢宝诺。”他扬起嘴角似笑非笑,拇指磨蹭她的下巴,语带讥讽:“闭着眼睛干什么呢?这么大人还撒娇,合适吗?”
不等他说完,宝诺连退几步,转头骑上踏雪。
谢随野的手空了,顿在那里,随即笑笑:“你最好安分守己,要是我回来听见你又闯祸,以后哪儿都别想去。”
“哦。”宝诺做出恭敬的样子:“大哥,一路顺风。”
谢随野离开平安州的次日,宝诺自己做主退了学,开始准备惊鸿司的游影选拔。
谢倾是不同意的,他有时会拿起作为三哥的责任,管教小妹:“你要翻天了,趁大哥不在,居然敢擅作主张。”
谢司芙出来支持妹妹:“让她做自个儿喜欢的事,那破书再念下去又不能考状元,我觉得老四读书读到这个程度也差不多了。”
伍仁叔虽是长辈的年纪,但从来没有长辈的威严,他喜欢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客栈里的各项事宜,除了厨房归他管,别的都由谢氏姊妹做主,他不参与决策,家里的事也一样。
“我已经决定了。”宝诺用冷静的态度平息二姐三哥的争执,过完十五岁生辰她不再是需要管教的孩子,逐渐生出掌控自己人生的欲望。
正如谢知易所说,多宝客栈众人是守着宝诺在过日子,当她表现出成年后的主张,大家都意识到四姑娘长大了,不能再替她做决定,因为她已经可以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
“伍仁叔,我需要你的帮助。”
宝诺已制定好训练计划,她要趁这几个月时间练习骑射和兵器,增强体能,以便应对惊鸿司的筛选。
谢司芙叹道:“我就知道老四做不成弹琴绣花的淑女。”
她骨子里喜欢刺激,甚至危险,随着年岁渐长,心底深处的自我会慢慢浮现,指引她去做真正想做的事。
伍仁叔闲置已久的武艺终于发挥作用,他摩拳擦掌,别提有多兴奋。
“丫头放心,交给我,几个月时间虽不能保你速成侠客,但应付区区游影选拔不在话下。”
于是从次日起,宝诺每日早起打拳,自觉自主,再也没有偷懒贪睡。
伍仁叔专门缝制小沙袋给她系在四肢跑步。
库房里存放着谢随野收藏的兵器,有古董青铜剑,玉鞘匕首,破甲锥,雁翎枪,鎏金嵌宝腰刀,宝塔竹节鞭……宝诺以前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如今置身其中,被其冷峻精美震撼,一件一件摸过去,心下赞叹不绝。
“挑一样衬手的练练?”伍仁叔叉着腰,自信潇洒,他什么兵器都能耍两下。
宝诺果真挑选起来。枪是百兵之王,所谓一寸长一寸强,速度快,穿透力强,适合长距离攻击,但怕近身,出门也不好携带。
剑则灵巧,攻防一体招式丰富,技巧性强,易学难精,杀伤力不如刀斧刚猛,若对方穿戴硬甲则效果稍逊。
匕首为近战兵器,隐蔽性强,重量轻,操纵灵活,适合近身搏杀,上手相对较快。但遇到长兵器便无还手之能,最好作为暗器使用。
九节鞭不考虑,操作太难,容易勒死自己。
刀,百兵之胆,刚猛硬朗,招式简洁实用,上手比剑快,易见成效,初学者掌握劈砍就能有一定的战斗力。
“你哥擅长用剑。”伍仁叔说:“他三四岁就摸兵器,刀枪剑棍都学,尤其钻研剑术,拜过不少名师。你若想学,等到后面精进,家里便有现成的高手。再说长剑轻盈灵巧,恰适合女子使用。”
宝诺点头:“有道理。可是我喜欢刀。”
她已经看中一把鎏金百炼钢单手雁翎刀,单血槽,刀鞘为木胎绿鲛鱼皮,镶嵌玉石点缀。
伍仁叔拿起来:“这是你哥的藏品,尚未开刃,正好用来训练。”
宝诺仿佛看见自己练成之后英姿勃发的模样,顿时干劲十足。
早上在后院学刀,下午出城练习骑射,至晚方归。
一个多月过去,宝诺饭量变大,手掌磨出茧,谢倾特意给她调配滋润双手的丁香凝露,担心她走上谢司芙的老路变成一个大老粗。
宝诺不在乎手脚粗糙,她每晚沐浴观察自己的身体变化,肌肉线条逐渐清晰,结实漂亮,她相当满意。
三月天气转暖,后院墙边的几盆月季开花,紫燕飞舞,粉妆楼,花色各异,娇艳欲滴。
这日裴度差人送来请柬,他与甄姝华正式定亲了。
谢司芙给自己倒茶,垂眼瞥着帖子,似笑非笑:“甄家孝期刚过,迫不及待给女儿订婚,打的什么算盘?”
谢倾琢磨:“裴度请我们老四去吃席情有可原,但他爹娘和甄氏竟然也同意?”
宝诺刚练完刀,满头细汗,用帕子随意擦拭,端碗吃茶解渴:“裴度是我至交好友,他下帖子,我一定得到场恭贺。”
谢司芙轻叹:“你知道外面谣言满天飞,都在传你为裴度伤心,连学堂也不去了,还有人说你受刺激,整天背着弓箭骑马出城,像是准备复仇……”
谢倾忍俊不禁:“这都什么跟什么?写话本呢?”
宝诺起初面对这些流言也很恼火,但她现在目标明确,有要紧的事情做,旁人的目光和揣测都变得无足轻重,不过一些闲话,若放在心里认真生气倒实在不值。
“我和裴度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他大方邀请,如果我不去,反而落人口实,以为我心虚逃避。”宝诺已经考虑妥当,她要坦坦荡荡地送礼,还要亲自参加宴席。
谢司芙仍气不过,叉腰哼笑道:“我们老四日后必定嫁得如意郎君,到时让大哥给你操办婚宴,准备十里红妆,热闹个三天三夜,让整个平安州看看到底什么叫排场!”
作者有话说:
----------------------
下章入V,万字章掉落。
这次哥回来以后就要开始正式的情感撕扯了。
宝诺有自己的小成长线,估计大家想尽快看重逢,所以接下来三天都是大肥章。
骨科有天然亲密的优势,但从亲情过渡到爱情也有难以避免的纠结困惑,这也是禁忌魅力之所在。
我理解的骨科精髓不在于“乱”,而在于秩序和伦理的呈现,越是有亲情的束缚,乱起来越惊心动魄。
不过本文还是比较轻松甜蜜的,没有太大的虐点,大家放心食用。
[黄心]我们的宗旨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哥妹永远不分离。
婚嫁这种事太过遥远, 宝诺不做考虑,现在想的是裴度订婚该送什么贺礼。
她到库房挑拣,选中一座缂丝插屏, 图案为鸳鸯戏水,是成双成对的寓意, 甚为合适。
凭她与裴度的私交,这件礼物提前送去裴家, 以表挚友之谊。
纳征前夕,裴父裴母核对定亲礼账, 几十只大箱子摆满堂屋。
“蜀锦、宋锦、越罗各四十匹,金银器物共计四十件,珍珠、玛瑙、香料、茶饼、瓷器……”
裴度靠在桌边托腮发呆。
“阿度, 你怎么回事?”裴老爷略微不悦:“父母为你的亲事忙前忙后张罗, 你却置身事外,难道有什么不满吗?”
裴度闻言立马起身站好:“儿子不敢。”
裴夫人沉浸在喜悦中:“要定亲的人了, 还被你这么管教, 当心姝华见了要笑话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