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诺神态专注,双眸明亮而沉稳,身后紧张焦虑的气氛并未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咻!”
利箭如流光飞驰,直奔草靶,却听“嘣”地一声,眨眼之间正中红心!
“好!!”
女孩们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宝诺不骄不躁,依旧沉浸专注,第二支、第三支通通射中红心!
她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秦臻在边上瞧着,若无其事地观察,看不出什么情绪。
此时男队也已上靶,但偏离靶心,不如宝诺精准。
有了成绩,她在旁边做提点才能服众。
“别用手臂蛮力。”宝诺先前观察到三十六号拉弓不稳,射箭看似动作简单,实则每个步骤都很关键,不能凭感觉乱射:“开弓和撒放的核心力量来自背部肌肉,推弓时放松,别握得太紧。”
三十六号深呼吸,调整站姿,她确实不善技巧,嫌麻烦懒得学,射不射得中全看运气,不愿动脑子。因此听见宝诺的提醒心里还有点不痛快,像是受了约束。
但眼下众人瞩目,三十六号按捺性子,将宝诺的话放进脑中琢磨,似乎有些道理。
“嘣!”
“哇中了中了!”同伴们欢呼。
三十六号惊讶地望着草靶,她先前射了那么多支箭,连草靶的边都没碰到,这次只是稍微酝酿片刻,竟然能射中?
“继续,靠你的实力,别靠老天关照。”宝诺看出她是个急性子,这种人通常有些自大,轻视规则和学问,喜欢追求放手一搏的刺激,没有耐心脚踏实地。若能磨炼性情,绝对可以在短时间内成长飞速,若受不住磨炼,便只能局限于此,久而久之泯然众矣。
宝诺说完就走开,一紧一松,三十六号对她那点儿抵触霎时烟消云散,不仅服气,还信心倍增,改掉手臂发力的坏毛病,顺着第一次的感觉射出剩下的两箭,均中草靶。
欢呼声中,秦臻打量人群里的宝诺,身旁副官略笑道:“竟然还会拿捏人心,有意思吧?”
“四号,什么来头?”
副官翻看花名册:“家里开客栈的。”
秦臻点点头:“那就不奇怪了,客栈人来人往,整日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应付这群同龄男女不在话下。”
副官道:“选这样的苗子,我们能轻松不少。”
秦臻却笑了笑:“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再观察看看吧,目前我还没有发现她能打动我的地方,只是会射箭,会跟队友相处,不算什么稀罕的本事。”
副官点头附和。
整场比拼下来,女队上靶箭数远多于男队,竟是大获全胜的结果。
男队脸上挂不住,先前有多嚣张,现在就有多狼狈。
“就当让她们,弓箭较为小巧,又不能背着到处跑,游影的主要兵器是刀,那玩意儿她们耍得明白么?”
怎么那么听不惯呢?
一号叉腰斥道:“手下败将,还不低头认输么?!”
“不认,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才刚开始,笑到最后才算真正的赢家!”
真是死鸭子嘴硬。
比拼过后,下午主要的训练便是弓箭,女队振奋,学起来干劲十足,乐在其中。男队被打击了士气,一些人不由懒散起来,随意应付。
他们好像忘了教官随时都在观察,随时记录。
天黑后大营开阔的场地中央燃起篝火,教官让他们自己待着。男队要为白天的失利找回颜面,于是舞刀弄枪展现武力。
郑春荣忽然对着宝诺开口:“喂,四号,你来的时候不是带着刀么,上去和他们比划一下呀。”
“你想去可以自己去。”
“我又没带着兵器招摇过市,怎么,你那把刀只是为了装样子不成?”
一号转头怪道:“三号,你为何老是找茬?”
郑春荣已经忍她很久,冷冷反问:“我和四号说话,与你何干?每次都要插嘴。”
一号长得高挑,性情直爽且极有主见,甚至因为嗓门大而稍显凶悍,短暂相处下来,大伙儿都默认她是大姐头,不会主动招惹挑衅。
郑春荣针对宝诺自然是为了她家姝华小姐,旁人不知内情,只当她将宝诺视为竞争对手,所以才会夹枪带棒。
一号瞬间脾气上来,站起身:“我就是看不惯你的做派,怎么了,不服出来跟我比试比试拳脚呗。”
郑春荣也不傻:“呵,我来这里是要做游影,不是跟人打架斗殴的。”
一号眯眼逼近,二号、五号和七号赶忙劝阻:“别动手,大家在一个阵营,不好起内讧,让人笑话。”
男队那边已经在看笑话了。
“女人打架我还没见过,听说甚为壮观,扯头发扇耳光,抓脸撕衣裳,你们该不会要来这套吧?”
“岂有此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欺人太甚!”
教官见他们剑拔弩张,这就要干架,随即高声制止:“展示即可,不能斗殴,此地不是市井瓦舍,你们也不是江湖草莽!”
五号凑近宝诺低语:“将我等分为男女两个阵营,推波助澜,使我们对立相斗,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宝诺也放低声音:“往好处想,为了激发斗志,唤醒原始血性,分组和对抗能培养荣誉感和使命感,这是凝聚人心的手段,你没发现大家已经不知不觉进入角色了吗?”
五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往坏处想呢?”
宝诺瞥着惊鸿司的老狐狸:“制造纷争,借机观察我们每个人的反应,这群老鸟个个都是挑动情绪的高手。”
五号咋舌,扯着嘴角:“把我们当猴耍呢,指哪儿打哪儿?”
宝诺发现秦臻看了过来,于是清咳一声,端正背脊,装作老实静坐的模样。
这时,二营和三营分别走出两名女子,面色严肃,眉宇间隐含恼怒,似乎对男队的挑衅非常不满。
“启禀教官,在下略懂剑术,愿舞剑助兴。”
“可以,取剑来吧。”
这时男队有人抬手道:“我的剑借给你。”
那姑娘冷冷清清瞥了他一眼,不予理睬,坚持用自己的武器。
“……”
“人家不领情,你收收好意吧。”
男子被调侃,面色发红,尴尬地抿嘴笑笑。
“她是几号?”
“丁组五十三,家里好像开铁铺的。”
“难怪她那把剑如此精致,定是她父亲精心打造,为女儿傍身。”
五十三号清瘦而高挑,浑身自带冷冽幽静之感,仿佛暮春之月,独悬天幕,遥照山峦空谷。
“瞧这架势,这身段。”六号七号不由自主学起她的姿态,脖子伸长,背脊挺直,如同仙鹤。
宝诺专心致志观赏,真如窥见月下仙鹤般美轮美奂,她忍不住鼓掌叫好:“漂亮!”
“与某些大老粗相比,真是云泥之别啊!”一号放声赞叹。
五十三号收剑退场,另一位姑娘上前抱拳示意,她使峨嵋刺,那是一种短小精悍的武器,两头为尖刺,中间有一圆环,套于中指。
“峨嵋刺最适合女子使用,灵巧轻便,隐蔽性强,只是面对长兵器容易吃亏。”
宝诺听见身后的谈论,心里倒不这么想,虽然男女之间有一些天生的差异,但武器不应该区分男女,只要自己喜欢,用得顺手,勤加练习,女子也可以用力量型的兵械。伍仁叔曾提起一位侠女,她的武器便是足足百斤重的擂鼓瓮金锤,没人能顶得住两下。
“精彩。”教官连声赞扬:“贴身绞杀如玉女穿梭,奇险奇诡,连环追刺如流星追月,招式耍得相当漂亮。”
“可惜灵动有余,刚劲不足。”另一教官道:“惊鸿司游影用刀,还有人会刀吗?”
这下大伙儿齐刷刷转向宝诺。
女队中不可能只有她用刀,但选择韬光养晦者亦不在少数,宝诺出了一次风头之后再想隐藏于人群已不现实。好在她想得开,并非扭捏纠结的性格,事已至此,不如大大方方地出去。
一号五号攥拳为她呐喊助威。
宝诺取出雁翎刀。
刀法招式比剑简洁,气势更加刚猛,注重心意合一。
缠头、裹脑,劈、砍、撩、挂,横斩、崩、抹,守如缠丝,攻如疾风,宝诺勤加苦练数月,有伍仁叔这位高手陪她对抗实战,虽不至于速成武士,但已掌握基本功和核心技法,拿出来展示很能唬人,力量与美感兼具,打得行云流水,颇为赏心悦目。
“好!!”
“四号!四号!”
这下何止小出风头,从里到外,连大营周围树上打瞌睡的乌鸦都晓得她这号人物了。
才第一天。
倘若伍仁叔得知她如此高调,必定焦急叹气,用无可奈何的表情。
天色渐晚,众人散了,宝诺去浴房洗澡,沿途遇见的人都用赞赏的眼神望过来,她怪不好意思。
沐浴的地方有隔断,方寸之地,每人只能用一桶热水,且洗漱不能超过一盏茶的功夫。如此紧张的环境,自然不如在家里那么便利,但宝诺适应飞快,以前在家喜欢泡澡享受,磨磨蹭蹭悠闲懒散,可是现在也能跟上苛刻的节奏,迅速把自己搓干净,利索痛快,感觉也不赖。
沐浴完,换下的脏衣裳放在桶里,拿去浣洗处清洗,一天下来早已被汗水浸湿,每日都得勤换。
宝诺刚提着水桶走出浴房,倒是和郑春荣打了个照面。
谁也没理谁,宝诺自顾往水槽方向去,感觉身后有道目光死死紧盯,没带几分善意。
夜里大伙儿又聊得热络,宝诺犯困,早早上床休息,养精蓄锐。
亥时初刻熄灯,营舍逐渐归于沉寂,幽冷月光从纸糊的窗子映照进来,熟睡的姑娘们仿佛形态各异的陶瓷,每一个都独一无二。
就在万籁俱寂之下,郑春荣悄悄爬下床,鬼鬼祟祟的手朝宝诺的靴子探去,摸了会儿,顿住,心下又惊又喜,笑意攀上脸颊——原来如此,好好好,她终于找到机会替姝华小姐出气了。
次日清晨,照常跑完步,所有人在大营前集合。
根据昨日的表现,教官突然宣布了几名淘汰者,够残忍,七日一考,但淘汰名单随时产生,促使大家绷紧神经,时刻不得松懈。
“太可怕了。”五号听完名单,没有自己,暗松口气:“被刷下去还不能立刻走人,得等到山门打开……留在此地看我们训练,他们得有多煎熬啊。”
宝诺没有搭话。
郑春荣瞥了她一眼。
今早起床时,郑春荣似笑非笑地哀叹,对她说:“你也不容易。”
宝诺不知所谓。
郑春荣忽然举手。
“敢问教官,选拔标准和淘汰标准为何?”
听见这话,秦臻眉尖微蹙:“前日已经说明选拔标准,你没有听吗?”
郑春荣抬头挺起胸膛:“考核针对骑射和兵器的掌握程度,我听见了。”
“那你还问?”
“不明白方才淘汰的人有何不妥。”
教官板着脸:“体力太差,四肢不协调,不可能成为游影。”
郑春荣正色道:“至少他们还是健全的正常人,跛子尚未淘汰,为何身体毫无缺陷的常人却率先出局?”
宝诺转头看着她。
“跛子?”
教官们纳罕,男女两队也面面相觑。
“哪有跛子?你说的是谁?”秦臻冷声问道。
郑春荣深吸一口气,目不斜视,嗓音高亢嘹亮,要让所有人都听到:“我身边的四号!”
“啊?”
“什么?”
众人闻言咋舌,纷纷露出疑惑的神色。
“胡说八道什么呢?”一号不忿:“报告教官,三号不遗余力针对四号,把私人恩怨带入大营,唯恐天下不乱,严重影响我们训练,该淘汰的是她!”
郑春荣冷笑:“教官还没发话,你倒急着出头,怎么,只许你们结党营私孤立我,不许我说两句真话?”
一号震怒:“什么叫结党营私?你少给我扣帽子!”
无数双探究的目光朝宝诺射来,将她上上下下端详个遍,窸窸窣窣的议论和揣测从四面八方席卷,风浪般铺天盖地。
宝诺在这样汹涌的审视之下静默无言,垂眸看着地面,脑子是空白的。
“四号哪里像跛子?”教官不相信:“她能跑能跳,射箭耍刀灵活无比,甚至强过你们大多数人,并没有半分跛足的迹象。三号,你如何解释?”
郑春荣自信无比:“她的靴子里塞着脚垫,就在左脚,让她脱鞋一看便知。”
“简直欺人太甚!”一号怒指她:“凭你一句话便要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自证,这般羞辱,简直其心可诛!”
郑春荣无动于衷,勾起嘴角笑道:“倘若她不是跛子,我主动退出选拔,如何?”
教官望着沉默的宝诺:“四号,你……”
宝诺松开攥紧的手,挺直背脊,抬步出列,平静地开口:“三号说的没错,我的左腿比右腿稍短,鞋子里有特质的脚垫,用以平衡双腿步伐。”
此话一出,偌大的营地徒留死寂,方才替她抱不平的一号张嘴愣住,愕然望着她。
宝诺对一号感到有些抱歉,冲她挤出干涩的笑,转瞬即逝。
秦臻扶额,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副官也惋惜:“怎么会这样?”
郑春荣大功告成,挑眉低头抿嘴,勉强克制,以免自己乐出声。
原以为事情尘埃落定,谁知宝诺突然镇定地抬头:“报告教官,我虽有些长短腿,可是并不妨碍日常行动,这两日训练我从未落后,是符合你们选拔标准的。”
秦臻略愣了愣,大概没料到她在这种情况下竟还会争取。
可在郑春华眼中不过就是垂死挣扎。
教官们递换目光,各有各的想法,低声讨论:“确实是个好苗子,况且咱们又没有明文规定不许跛足者做游影。”
“不错,只看表面,谁能看出她两条腿不一样长?”
秦臻忽而心下一动,却和众人唱起反调,不近人情地告诉宝诺:“你行走正常是因为鞋垫的缘故,游影任务繁重,经常遇见突发情况,倘若你的靴子突然丢失,还能自如行动吗?”
宝诺屏住呼吸:“教官想看我脱鞋之后的状态吗?”
“嗯,你就光脚从原地跑到东边的老槐树,再跑回来。”
宝诺目测距离,再转头望向秦臻,沉静的瞳孔略微颤动。
站在旁边的五号汗流浃背,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她不敢看四号,哪怕余光偷瞄都不敢。眼下的情形过于恐怖,她都不能想象此事若发生在自己身上……打住打住,不行,光想想都要晕倒了。
“怎么,很为难么?”秦臻像个魔鬼,失望地叹气:“我不勉强你,果真为难就算了。”
宝诺什么都没说,面无表情地脱去黑靴,连同袜子也丢掉,就这么将自己不算健全的双脚袒露在众人面前。
“真要命,我们家老四怎么这么可怜?”
那年逃亡路上,宝诺刚成为谢家老四,夜深时分,谢司芙轻轻握住她的腿,并拢脚后跟,目测左腿比右腿短了约莫一寸。
谢知易没有说话,宝诺假装熟睡,一动也不敢动。
当时她心里那个害怕呀,真怕他们嫌自己跛脚,权衡过后就会把她给丢了。
毕竟连亲生父母都嫌弃她是个跛子。
母亲走的时候,父亲大怒,失控一般,揪住小宝诺,将她硬塞给她娘,恶狠狠地斥责:“你生的瘸腿,自己带走,总不会连女儿都舍得丢下吧?!”
这对怨侣已撕破脸,平日里不会说出口的恶毒言语都在此刻爆发,人性最丑陋的一面再无伪装。
母亲瞥着小宝诺,用近乎冷血的语调回击:“留在乡下好,不会丢人现眼,我另谋出路已经很艰难了,带个跛脚丫头更不好过。”
“呵,妨碍你改嫁?”
“我还年轻,得为自己考虑,不能受你们拖累。”
宝诺父亲突然大笑:“听见了吧,你娘嫌你是个累赘,你聋了还是哑了?快哭啊,快求她别抛弃你,说话呀!”
好凶的声音啊,宝诺被吼得发愣,脑中徒留空白,僵硬的身体被推来推去,她哭不出来,看见母亲厌恶烦躁的脸色更加哭不出来。
“这就是你的命。”母亲最后对女儿的忠告:“你可以怨我恨我,但不值得,别把精力浪费在我身上,你将来要恨的事情多着呢,想开些,好好活吧。”
后来父亲娶了周氏,整天骂她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