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思宁不理他,洗手吃饭。
餐桌上葛天舒提起年前去三亚度假的事,她破天荒地地对葛思宁说:“干脆明天别去学校了,请假在家收拾一下你的行李。”
葛朝越看了看天花板:“天上下红雨了吗?”
王远意敲了敲他的碗:“好好吃饭。”
放在平时葛思宁早就该兴奋得跳起来了,今天却半晌没反应。
葛天舒一边夹菜一边用眼神催促:“嗯?”
葛思宁也不想上学,但是她必须要亲手拿到一个结果。
所以她拒绝了。
“不行,我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葛天舒冷笑:“你哥在国企实习都没你敬业,要不高考完我送你去当兵吧?”顿了顿,又叹气,“哦,不行,你近视。”
葛朝越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手指问依旧不爱戴眼镜的葛思宁:“这是几?”
王远意问她:“思宁,你是不是怕你的书没人搬啊?那明天我和你哥替你去就是了。这段时间复习应考辛苦,多一天假不好吗?”
葛思宁快速刨饭:“不了,老师都还在上课呢,我怕我开学跟不上进度。”
说到这个,葛天舒倒是有件事要和她商量。
“开学就高二下了,你要不要再请个家教?”
葛朝越举手,“找江译白啊,他教的好。”
王远意摇头,“小江哪里有空。”
“偶尔来也可以嘛。”葛朝越倾情力荐,生怕肥水流了外人田。
葛天舒也觉得不妥,“要能经常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妹,上一休三等于没上。”
葛思宁却认为完全没必要:“我们课程都快上完了,有的科目下学期开学就能进入一轮复习,到时候老师会把重点难点再梳理一遍的。”
葛天舒挑着鱼刺,偏头跟王远意抱怨了一句这种鱼不好,才扭头确认:“你确定你跟得上是吧?”
“嗯。”
葛思宁吃饱了,放下碗上楼。
没一会她又下来,攀着扶手侧出半个身子:“不过我这次期末考考得不是很好。”
葛天舒皱眉,“什么原因?”
“作文写跑题了。”
“出成绩了?试卷呢?”
“还没,班主任说的。”
葛思宁没说吴思把她骂得狗血淋头的事,因为她笃定葛天舒会从她身上找原因,可能还会说出“为什么不骂别人只骂你”这种逆天发言。
她长记性了。
关上房门之前她隐约听到父母争执的声音,不过不是在说她的成绩,而是哥哥的工作。
葛天舒满意他的单位,但是好像不满意他的部门和工作,以及参与项目。王远意说,实习生本来就是什么都要做。两个人吵了起来,葛朝越在劝架。
这个世界上没有令葛天舒完全满意的东西,所以葛思宁没有多想。
她写完作业,洗了澡,躺上床。
本来有点想干坏事的,但是一想到明天她要正面迎战吴思,葛思宁又放下手机劝自己早点睡。
睡前她照例把所有社媒的消息和动态过一遍,难以置信的,江译白居然发朋友圈了。
只有一张带定位的照片,还是全黑的,什么文字也没有。
葛思宁看了又看,突然福至心灵地把屏幕亮度调到最高。
图片果然暗藏玄机,调高亮度后放大看,才发现这不是画布,是天空。再放大,隐约可以看见几颗零星的星星。
葛思宁突然想起江译白说过,他的家乡是一个能看见星星的小镇。
那时候葛思宁和他坐在院子里吹电风扇,夏夜躁郁,她不屑地问:“这有什么稀奇的?”
江译白指指天空,葛思宁抬头看,才发现她所在的城市,已经很难看见星星。
那天晚上他们聊人与自然的关系,城市发展对环境的利弊,那是葛思宁第一次去了解这些离自己很近又很远的事情。
她听得入了迷,明明以前从来不感兴趣。
后来她才明白,和话题无关,她享受的是江译白的尊重。
他善待了她的好奇心,且没有因为她年纪小,就贬低她对事物的接受能力。
她第一次被当成大人。
这种平等令她着迷。
葛思宁打开和江译白的对话框,之前的聊天记录映入眼帘。
他们的问答似乎是昨天所有的失控里唯一遵守秩序的东西,让葛思宁此刻雀跃又不安的心情再次回到了正轨。
[周三/23:52]
[100]:勇敢的定义是做你想做的事,哪怕没有人支持。
葛思宁当时回了个晚安的表情,就匆匆结束了话题,逃避般睡去。
朋友圈更新于一分钟前,她知道他在线,于是发送信息。
[宁]:哥哥,你回去过年了吗?
他果然秒回。
[100]:嗯。
[宁]:哦……这么早。
葛思宁其实想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但是这样问好像显得自己很迫切,于是又删掉。
她想到江译白昨晚说的“明天有事”,原来是这件事。
啊!早知道昨天就抱久一点了!
葛思宁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想把自己闷死。
但是想到还没回江译白的信息,于是又偷偷把自己复活。
[100]:家里人生病了,所以就提前回来了。
[宁]:啊?严重吗?
[100]:老毛病了,别担心。
葛思宁听葛朝越隐晦地提过,江译白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所以他口中的家里人,是他爸爸?
应该是吧。
葛思宁觉得打听这种事不是很礼貌,而且江译白也完全没有和她倾诉的意思,她只好让话题回到自己身上。
她引用了江译白昨晚的话。
[宁]:万一我勇敢地干坏事呢?
等了将近十分钟,他才回复。
[100]:好坏自在人心。
[100]:而且,我相信你。
葛思宁看着“我相信你”这四个字,心潮澎湃。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被没收掉所有零花钱、电子设备和小说杂志,失去一切接受外界信息的方式。哪怕是呆在房间里写作业,爸妈都会每隔半小时进来检查一次,生怕她分心,导致中考发挥失常。
所以这种无条件的信任,葛思宁长到这么大,只在江译白身上获取过。
葛思宁回了和昨晚一样的表情包,是一只闭着眼的金鱼在说晚安。
江译白偷了她的表情包,还给她。
[100]:晚安,思宁。
聊天界面好像变成了游泳池,闭着眼的金鱼一直在吐泡泡,尾巴上下摇动,仿佛进入了深度睡眠。
现实中的金鱼因为没有眼睑,所以都是睁着眼睛睡觉。
小时候的葛思宁不懂,曾经趴在王远意的鱼缸前观察过一天一夜,最后得出金鱼不眠的结论。
父母和哥哥都哈哈大笑,没有辩解。
于是一直到小学毕业以前,葛思宁都认为金鱼一直睁着眼,意味着没有睡眠时间。
可是她发给他的金鱼却闭着眼。
葛思宁觉得自己就是那只闭着眼睛睡觉的金鱼。
托他的福,她在与世界逆行、与师长对抗、与自然规律相违背的夜晚里,安宁地睡着了。
学期的最后一天,葛思宁值日,到得很早。
其他班有不少人请假,大概是觉得在学校里待着也没意思,所以出勤率惨淡。
她一边登记到校人数一边窃喜,看来文明班级依旧归她们文重班所有。
虽然葛思宁班上也有一个人请假,但是相比之下,情况好了不是一点。
请假的人是小林。
因为她不在,所以张月回到了一个人的状态。小团体里的其他人不是很待见她。
葛思宁去厕所的时候看着她进去,还在想上慢一点好了,她害怕张月在外面等人,从而和自己碰上。
但是拖拖拉拉地洗完手出去,张月早就走了。
葛思宁上课的时候好奇地偷看过张月几次,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她告诫自己不要在乎已经失去的人,所以克制自己去想。
再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心里藏了事,她总感觉班里的人在窃窃私语,而且话题是她本人。
但是当她去确认,又什么证据都没有。
心理作用啊,葛思宁。
她靠做语法填空来发泄,一边根据规律闭着眼加ly,一边唾弃自己没出息。
吴思的课在上午最后一节,葛思宁整个上午都很忐忑。
在得知她和历史老师换课,换到下午最后一节的时候,葛思宁悲哀地接受自己会忐忑到放学的事实。
她在磨时间,刷了很多早就掌握的题,把“假努力”发挥到了极致。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葛思宁已经身心俱疲。
待吴思开始上课,葛思宁又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眼看着时间过去大半,吴思收了尾,开始发答题卡了。
葛思宁下意识地想站起来,但是吴思已经给了第一排的同学,让他们分一下。
她只好坐回去,不知为何,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次期末考我们班总体情况不佳,尤其是语文,考得很差。你们和隔壁班同样是我教,隔壁班的平均分却比我们班高了五分。尤其是古诗默写这道题,我们班的满分人数可谓是惨目忍睹。如果连这么基础的、光靠背和细心就能满分的题目你们都拿不到满分,那好好想想可以从哪里借这十分吧。作文?还是主观题?”
她扶了下眼镜,讲台之下,没人敢抬头。
一般这种批斗大会,葛思宁的腰杆都是最直的。
因为她单科不是全班第一,就是全级第一,那些需要吴思特地在课堂上提出的错误,都和她无关。
可这次不一样。
葛思宁看着自己的试卷上鲜艳的总得分,竟然一瞬间双腿发软。
她看完了小分又翻到背面看作文,原本心存侥幸地想过吴思是在夸大其词,但是当真的看到三十五这个数字的时候,她感觉周遭的空气和内心的底气一下子全被抽走了。
拿破仑当年在滑铁卢战役惨败之际在想什么,葛思宁大概明白了。
过往所有的荣誉和勋章都是假的,唯有当下的失重感和落差感是真的。
吴思在布置语文的寒假作业,除了学校固定的练习册,她还针对每一种题型制定了专项练习。
说到古诗默写的时候,葛思宁恨不得把头埋进抽屉里,好让吴思的目光别落在她身上。
离下课还有几分钟,有的人已经欣然接受了这个成绩在收拾东西了,葛思宁却还沉浸在自己的失败里,一边订正试卷一边看发下来的高分范文,她反反复复地琢磨作文题目,分析切入点,文章结构,颇有种头发掉完了才开始早睡的无力感——要知道她写作文从来琢磨过技巧,全靠天赋,还有和出题老师的心有灵犀。
这次跑题让她很难过,让她有种自己灵气消散的错觉。
这会儿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清白什么正义,她满脑子都是荣光不再的恐惧和屈辱感。
这陌生的彷徨竟然替她找回了专注,以至于吴思叫她的名字,让她出来的时候,葛思宁反应慢了半拍,而猛地站了起来。
四周的同学纷纷扭头看她,在注视中,葛思宁找回了自己的忐忑。
终于要来了。
可她很失望。
因为吴思的选择是找她单独面谈,而非在班级里为她,为李函发声。
葛思宁熊熊燃烧的火苗灭了一半,残留的余烬是她期待吴思能够就道歉信中她所遭受的不公而安慰她,顺便让她将这份安慰转递给李函。
葛天舒常说,要想让牛跑,得让牛吃草。
她和李函给吴思做牛做马,她至少也要说两句人话鼓励一下他们吧?
吴思背对着她站在走廊上,双手环胸。
待她靠近,晾了她一会儿才转过身来,表情冷淡。
相较于昨天怒火中烧的她,此时的班主任更让葛思宁胆寒。
她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内心不断暗示自己不要退却。
可吴思一开口,就如一桶冷水兜头直下,浇灭了她所有的英雄幻梦。
“李老师告诉我你前天放学在校门口和一个社会青年抱在一起?”
“葛思宁,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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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思宁:那些打不死我的一直在打我
第37章 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回答, 她当时怎么和李老师解释的,现在怎么说就是了。
她和江译白目前是清白的。
就算打电话问家长也是同样的说辞。
李老师之所以会转头告诉吴思,八成是因为不信任葛思宁。
李老师的不信任葛思宁可以理解,可吴思的不信任却令她如鲠在喉。
不管葛思宁再怎么不喜欢吴思, 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被吴思优待的学生之一。
这优待虽然没能给她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利益, 甚至还让她增加了很多额外的负担, 但同时也助长着葛思宁的威风,让她自认为区别于其他同学。
学校里一直都在抓早恋,她们班因为有了小甲小乙这个案底,吴思三番四次找人套话,班里三分之二的人都被叫去过, 但不限于李函和学习委员。
那么多学生里, 她唯独没怀疑过葛思宁。
有时候在办公室里被其他老师调侃, 吴思还会帮她说话:“其他人我不敢说,但葛思宁绝对不会。”
葛思宁为她的信任而得意洋洋。
以前她总觉得这优待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她确实争气。但是在被质疑的当下, 葛思宁突然醒悟, 成绩不是全部, 这优待还包含老师对她的欣赏和期待。
成绩是过去时,期待却是将来时。
很明显,最近这个状况频出的葛思宁,已经失去了吴思的信任了。
葛思宁脸色发白, 她咬着嘴唇,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可能地坚定:“我没有。”
“没有和社会青年抱在一起,还是没有早恋?”
“……没有早恋。”
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葛思宁飞速地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串联起来,她悲哀地发现吴思那天严厉的责备或许真的事出有因——假设葛思宁真的在校外有男朋友,那么她成绩下降是正常的, 没被吴思抓到在校内谈恋爱也是正常的,不正常的只是她作为老师却过分信任学生而已。
吴思为自己的错误判断而恼羞成怒,让她误判的葛思宁自然难逃其咎。
站在班主任的角度来看,葛思宁甚至有点忘恩负义。
意识到这一点的葛思宁百口莫辩,她连维持冷静的理智都不要了,断断续续地和吴思复述着那天的情景、说明江译白和自己家的关系,以及她对作文题目错误理解的思路,解释自己考差的原因。
她心急如焚,说得口干舌燥,说得冷汗淋漓,大脑冒出很多话,没有经过思考就迫不及待地要从嘴巴里倒出来,然而吴思面对她的急切和窘迫只是沉默。
她在听,虽然没有打断,但也没有反应。
到最后葛思宁没有在她脸上找到一丝动容。
葛思宁安静下来,吴思直接点下头,说:“你回去吧。”
她没有对她的解释做出任何回应,也没有针对问题向她发难,好像叫葛思宁出来只是想从她嘴里得到一个答案,至于葛思宁有没有说谎,吴思不在意。
那天吴思在办公室说的对她很失望,原来不是放狠话,而是真的。
葛思宁感觉手心里全是冷汗,她穿得很厚,但是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暖和的。
教室里的钟表发出滴答一声,是离整点还有一分钟的提示,马上就要放学了,寒假从下午六点开始,葛思宁很想逃,想用长长的假期去掩盖这股失落和屈辱,可她还有事情没有做。
“老师。”
吴思低头在回信息,听到她出声,才发现葛思宁没动。
“还有什么事吗?”
她语气平静,却没由来地透出一股不耐烦,葛思宁听到耳朵里,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犹豫了。
谣言的事,她真的要在这个时候提吗?
在这个吴思对她的好感降到冰点,她不再拥有优待的权利,也没有高分傍身的情况下,去提一个吴思或许不乐意做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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