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县令低头:“下官知错。”
结结实实给了他一巴掌,陆挚又说:“朝廷旨令下来前,你还是和江县县令,今日起,不得懈怠。”
朱县令:“是。”
于管事想,禀报到朝廷,如何运作,是朱家的事。
两人今日见了面,朱县令在和江县就好一点了。
总算没白挨训。
朱县令虽没发火,还是拉着一张脸,于管事替他说:“朱大人来日定恪尽职守,不负陆大人教诲。”
陆挚说:“快而立之年的人,若还得家中长辈、妻子为他筹谋,我不看好。”
这话,陆挚可没给半点面子,朱县令一时哑口无言。
王文青也险些被茶呛到。
那于管事却想,可不是么,他一把老骨头了,还得折腾一趟!
撂下这句,陆挚起身离去,王文青赶紧跟上陆挚步伐。
出门后,陆挚不说话,他也不敢说话。
忽的,陆挚道:“今晚吃烤饼和芥菜?”
王文青:“好好好。”
见他点头哈腰,陆挚以为他故意,无言片刻。
王文青回过神,刚刚受训的又不是自己,他怎么还代入了。
他尴尬笑道:“这是被你震慑了。”
陆挚从鼻间笑了下。
他没觉得自己发威,云芹不在,他发威完又没人可以讲。
他又说:“你虽是在户部,但可以不淌这浑水的。”
王文青无奈:“为家中的事。”
想到他妻子是侯府旁支庶女,与朱家多少有关联,陆挚便没继续说。
王文青见陆挚没往陆府走,便问:“咱在哪里吃。”
陆挚:“不想回去,在外面吃吧。”
王文青不习惯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听你说不想回家。”
陆挚神色淡淡,抬眼看向南方。
云芹和陆蔗就在南方。
这就是他不想回去的缘故。
王文青:“……”怎么这么多年了,他还躲不过这一遭啊。
另一边,朱县令一回府,就摔摔打打。
于管事叫婢子:“愣着干嘛,快去请你们娘子来。”
婢女来叫陆停鹤时,陆停鹤刚读完家里送来的信。
她扶着额头靠在引枕上,眼圈泛红。
信里,母亲又是再三强调,只要她一直去见云芹,就有转圜的机会。
至于她去信里问的大哥二哥近况,母亲没说。
可她不说,陆停鹤也想象得到,他们不必像她几次三番奔波,一样过得极好。
陆停鹤想起云芹说的话。
云芹都知道自己有自尊,家里呢?难道在家里看来,她没有自尊的吗?
她兀自抑着情绪,一个婢子来请她:“娘子,于管事找。”
陆停鹤再问两句,原来朱县令在发火,于管事找她,是给爷出气。
她长吸一口气,起身前去。
见到她,朱县令果然怒气更甚,道:“你来杭州做什么,又帮不上忙。”
她说:“当初我说了……”
朱县令继续砸:“若不是你和你家,我能这么倒霉被陆挚抓到?”
一块碎片迸到她鞋旁,它棱角分明,光泽尖锐到刺眼。
陆停鹤从没砸过东西,却不知是什么感觉。
她蓦地咬住牙根,拿起博古架上一个瓷瓶,砸到地上,“嘭”的瓷瓶碎了一地。
朱县令怔忪:“你疯了?”
陆停鹤不答,又抱起一只汝窑瓶,狠狠砸到地上。
紧接着,她一口气摔了七八样东西,耳畔只剩下一声又一声,清脆的破裂声。
等她终于停下,满屋子碎片换来满屋子宁静。
丈夫不砸了,仆役、婢子、于管事聚在门口,外面阳光盛,他们的眼神隐在灰暗里。
但无人敢上前。
陆停鹤一笑,原来,发疯这般简单。
碧天如洗,日光金灿灿落在树梢,绿叶被照得泛金。
亭子里,云芹触触树梢,指尖发热,陆蔗也跟着去摸树叶。
这是她们到墉州的第三天。
越往南,到了十一月末,也没有半点下雪的迹象。
白湖珠和林道雪握着一片织锦,你来我往,激烈讨论着。
这织锦出自墉州织工刘娘子之手,恍若流金精美,白湖珠想用在织坊,林道雪却认为不实在。
这是人家吃饭的手艺,不会轻易教授旁人。
见白湖珠难以割舍,云芹笑道:“不若问问刘娘子,可愿意去杭州。”
这是个好办法。
就是安土重迁,若非必要,没人愿意跋山涉水,离开故乡。
白湖珠和林道雪犹豫:“真那么好请就好了。”
云芹:“我去问。”
这一问,刘娘子踯躅一天,给了答复:“夫人,我愿意去杭州。”
白湖珠和林道雪都惊讶,再一问,原来刘娘子也有自己的考量,她有好手艺,却没有好的徒弟。
到杭州,她可以施展这身本事,而且两地是七八日的水路,快一点只要五日,不怕离太远。
再说,刘娘子道:“想到织的衣裳是云夫人穿,就觉得值当了。”
白湖珠:“那确实。”
云芹都有些不太好意思。
一旁,陆蔗只觉娘亲闪闪发光,又有点紧张,倒是更黏云芹。
此行她们出发时是七人,回去却是九人,多了两位织娘,都要去锦绣织坊。
可以说,收获颇丰。
临要离开墉州,云芹带陆蔗到街上看看。
此地吃的偏甜口,和建州有点像,却不完全一样,云芹在路边买了一袋糖炒板栗。
板栗冒着热气,板栗肉又糯又绵又甜,陆蔗想拿,被烫得直捏自己耳垂。
云芹好笑,给她剥了两个。
陆蔗一边嚼着,道:“娘亲都不怕烫的。”
云芹得意:“我手皮粗,你手皮嫩。”
陆蔗摸摸云芹的手指,说:“我也想粗一点。”
云芹:“好。以后要是去淮州,我带你去上山玩。”
陆蔗:“好玩吗?”
云芹脸不红心不跳,道:“玩过的都说好。”
陆蔗期待起来。
她们又买了好几样,一条街吃到底,一大一小无声打嗝。
云芹想到明天就坐船回去,若是顺利,五天就能到了,但要是不顺利,就得十多天。
她道:“给陆挚带些吃的。”
陆蔗:“好呀。我有点想爹爹了。”
云芹想,她也是,不知陆挚在家如何。
最后,她们挑了一样杭州没见过的油饼,包在纸里,焦甜香味屡屡散溢。
天气晴好,还是冷的,短时间不怕放坏。
夜里,房中亮着一盏灯,云芹展开纸,方要记账,忽的忘了“賒”字如何写,越写越不对劲。
她靠到椅子上。
要是陆挚在身旁,她就能直接问了。
终于,十一月二十八,码头上停靠一艘船。
风很大,一行人穿戴披风,告别当地认识的娘子,她们手扶着手,一边笑说一边登船。
风鼓满船帆,船驶离堤岸。
云芹看看行李里那包油饼,它凉了再热,没有刚买的时候好吃。
隔日,她又忍不住看它一眼,它要是坏掉,陆挚就吃不到了。
第三日她看油饼,陆蔗趴在门口,拢着手,小声说:“娘亲,你要吃就悄悄吃了,我不会告诉爹爹的。”
云芹好笑:“我不是要吃,只是……”
陆蔗:“只是什么呀?”
云芹:“时间好慢。”
陆蔗从门外挪进来坐下,说:“是好慢啊。”
云芹知道,陆蔗还不能体会这种由年岁累积的感受。
她自己却仍记得十岁那年捡的一片落叶,仍记得坐在山上看夕阳,只觉时光漫长。
但这几年,弹指而过。
她浸润在有陆挚的时光里,习以为常,便不觉得日子慢。
万幸她觉得慢,那油饼不觉得慢便好,好歹到了第三日还没坏。
陆蔗很高兴,问:“后天我们是不是到家了?”
云芹笑说:“是。”
这一趟回程意想不到的顺利,后天是腊月初三,比原定的初八早了五日。
只是才说顺利,不顺利就来了。
下午,天上凝聚一团浓云,下起冷雨,雨势越来越大。
白湖珠和云芹、林道雪说:“这雨要是不停,晚上咱们得就近停靠,等雨停了再走。”
林道雪:“阿弥陀佛。”
若是这样耽搁,就是三四天。
陆蔗原先生龙活虎的,听到这消息,她趴在窗台,瞅着远近江面,喃喃道:“快停吧。”
云芹也想,快停吧,她真怕油饼坏了。
侧耳听了片刻,雨越大了。
陆蔗不想了,说:“娘亲,我想听话本。”
她从八岁觉得自己长大了后,就不缠着云芹讲话本了。
云芹笑了笑,说:“就说说打醮吧,我小时候,经常在道观和一个道人玩……”
她讲一半,陆蔗也听一半。
一个以为自己讲完了,一个以为自己听完了,其实两人靠在一处睡着了。
却又不知睡了多久,外头,林道雪轻敲门:“云芹,阿蔗,吃饭了。”
云芹勉力睁开眼睛。
天色暗淡,除了江水声,一片阒然,世界仿佛空荡荡的。
她撑着手臂起身,在安静里,推开门扉。
带着水汽的风卷入船舱,云销雨霁,傍晚的天际透出一抹淡金,潜入她的眼底。
心情便如一道枯黄的苔痕骤然遇水,变得青翠柔软。
林道雪笑说:“雨停了。”
云芹也扬眉笑了,真好。
这一晚,船只没有停靠,继续踏浪向北。
初三傍晚,陆蔗靠在船上栏杆处,指着不远处的九峰塔,高兴地跳起来:“娘,咱们回家啦!”
云芹找了件斗篷给她披上,笑说:“是。”
林道雪和白湖珠相视一笑。
前面遇到大雨那回,云芹虽不说,但她们也能感觉,她有一点失落。
但现在,回家就好了。
船离岸边越来越近,云芹方要收拾东西,又听陆蔗大声:“娘亲你快来看啊!”
云芹出了船舱,只看远处堤岸上,一个高大的男人骑在一匹黑马上,朝她们挥手。
好像是陆挚。
她揉揉眼睛,待得愈发近了,云芹才更确定,果真是陆挚。
船只在粼粼江面行进,江天之间,他引马狂奔,衣袖翻飞,橐橐沿着堤岸跑了起来。
清风两岸牵斜柳,尘烟一骑追波光。
一刻钟后,船停靠在码头。
云芹踩着台阶,一抬眼,对面陆挚牵着马匹,眉眼含笑。
他收发于冠,着一身湖蓝宝相花纹袄子,腰束云纹白玉带,垂挂个包子纹香囊,愈显宽肩窄腰,高大俊逸。
怎么感觉他今天特别好看。
陆蔗跑下船:“爹爹!”
陆挚:“嗯,小心,好玩吗?”
陆蔗:“好玩,就是我想你了,娘亲也想你。”
她嗓音清甜,声音不小,林道雪几人都低头轻笑,倒是云芹闹了个红脸。
云芹对陆挚说:“回家吧?”
陆挚直直地看着她:“好。”
他上前去拿她手里的东西,云芹:“等等。”
她赶紧从里面翻出个油纸包,撕下一块油饼,塞到陆挚嘴里。
陆挚嚼了几下,目中明亮,笑道:“好吃。”
这下云芹安心了。
借着拿东西的动作,他轻勾了下她手指。
两人目光一触碰,禁不住闪躲,唇角都不自觉弯了起来。
因为她们提早五日回来,马车是李辗临时跑去租的。
临要登车,云芹终于察觉奇怪的地方,她问陆挚:“不是说了初八么,你怎么今天在这。”
陆挚:“衙门无事,我就过来看看。”
李辗扛着行囊,小声插了一句说:“打从初一开始,老爷每天都要来码头。”
陆挚:“咳。”
作者有话说:李辗:老爷啊,我真是没忍住要拆穿
陆老爷这阵子如何过的, 又有什么变化,李辗是如数家珍。
打从夫人和小姐南下,老爷好像丢了魂魄,整日吃那几样东西, 整日穿那几件衣裳, 整日往衙门跑。
待人方面, 陆老爷依然温和有礼, 却渐渐夹杂一种难以说清的冷意。
他并非故意, 这种改变也很隐秘,但李辗想,再久一点,定会更明显。
直到腊月初一。
那日开始, 陆挚就不爱留在衙署,也不爱穿官袍, 终于和以前一样穿上各色常服。
当然,吃的还是那几样。
他早中晚都来一次码头, 望着茫茫 江面,牵着马沿江堤走了一遍又一遍。
那时李辗都不由想,要是夫人小姐早些回来就好了。
此时, 李辗放好行囊,笑说:“今天出门前, 老爷还和我说,感觉今天就能接到人。”
云芹:“直觉这么准。”
陆挚耳尖微红,他笑了笑, 扶着云芹上马车,对李辗说:“你去酒楼叫几个菜。”
李辗:“好嘞,老爷要叫什么菜?”
陆挚:“红烧猪蹄、清蒸鲈鱼、珍珠鱼丸、香菇鸡肉、东坡肉、烤牛肉、清炒笋丝……”
李辗:“……”
云芹掀开车帘:“够了够了, 太多了吃不完。”
陆挚道:“吃不完我吃。”
车内,陆蔗说:“爹爹,我怕你吃撑了。”
陆挚:“那我明日带去衙署吃。”
知道他其实是欢喜,云芹也高兴,便随他去了。
不多时,云芹、陆蔗和林道雪与白湖珠道别,回了陆府。
卫徽和沈奶妈也欣喜,只是,卫徽一见陆蔗,就问:“小姐,你在外面有读书吗?”
陆蔗笑不出来了。
旅途漫长,众人累了,吃过一顿饭,行囊也没怎么整理,林道雪去歇息,陆蔗回自己房中睡觉。
云芹和陆挚也关上自己院门,说悄悄话,办悄悄事。
烛火下,她从一个木箱子里,拿出好几样东西:“你看,‘三元及第’手帕,还有这个笔,你嫌之前的笔重,这个轻……”
她话语停了下来。
陆挚目光不错地看着她,低声问:“还有呢?”
云芹:“你让我歇歇,我也想看会儿你。”
陆挚唇角弯着,要坐到她身边,云芹往里面挤了挤,他嫌位置不够,将她抱起来在一起坐下。
他额头贴她额上,说:“那你看。”
他们看着彼此,亲昵地蹭蹭面颊,又笑了起来。
云芹问:“家里有没有什么事?”
陆挚“嗯”了声,又反应过来是问句,说:“王文青来过,前天才回京。”
便详说了王文青替朱家当说客的事。
云芹:“他也难做。”
陆挚轻叹:“是。”都不是读书的时候了。
至于朱县令,陆挚惩戒够了,也趁这段时间,培养了和江县其余官吏。
接下来几年,朱县令不会也不敢乱来,有这些官吏在,县里也能被管好。
陆挚闷声笑,边抚她鬓角,边说:“对这种家族子弟,既然避不开,断绝不了,不如用这办法。”
云芹:“他不乱管就是好事。”
她刚想到朱县令是陆停鹤丈夫,便听陆挚说:“听闻陆停鹤犯了疯病。”
他很少主动提陆家本家的人,既然提了,说明这事闹得不小。
云芹吃惊:“疯病?”
陆挚:“她摔了东西,又打了朱县令几个巴掌。”
见不是真病,云芹眉头微松,又问:“应当没事吧?”
陆挚:“没事,若要扭送她到官府,就是到我们这,朱县令不敢。”
“况且他下官禀报过,他发脾气喜欢摔东西,陆停鹤许是也有无奈。”
云芹:“如果一定要有人摔东西,宁愿是她去摔。”
陆挚说:“对。”
云芹抬眸:“对了,王霖如何?”
王文青的儿子王霖,陆蔗小时候也常和他一道玩,许久不见不知是否读书了。
陆挚亲她眉尾,心思已经偏了,轻声说:“明天再聊他们?”
靠在他怀里,云芹心内也起了点感觉。
她点点头,他低头含住她的唇,她也阖上眼眸。
阔别许久的亲吻,唇齿相依,将所有感知融合,熟悉而温暖,令人浑身灼烫。
他的手顺着她后背绷紧的线条,往下抚去,粗糙的茧子磨出熟悉的滋味,如浪潮般吞没心跳。
云芹圈住他的手腕,慢慢地也卸了劲。
他反而捏住她的手向上。
不远处洗漱架上搁着两层铜盆,第一层的热水冒着袅袅烟气,下面一盆温水泡着一件肠衣。
许久,她再睁眼,眼底清波潋滟。
陆挚亲她眼睫,他们面对面,他目中精亮,双手穿过她腿弯,将她抱了起来。
云芹抱住他脖颈,双腿环在他精瘦有力的腰肢上。
她脚踝贴着他后背,说:“你怎么还瘦了点。”
说话时,她暖香的气息喷拂在陆挚面上,陆挚汲取她的温度,去啄她下颌,道:“是么。”
“还有哪儿瘦了,你查一查。”
云芹面颊泛上粉霞,她怀疑他在不正经。
房中只剩衣裳窸窣剥落的声音,没来得及吹灭的烛火,烧到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