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挚:“他病好了?”
那衙役不敢回话。
因朱尚书打点过, 朱县令是来走过场的, 众人从前心照不宣, 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他没在府衙外空等,自被请进廨宇,上了热茶,好生伺候着。
陆挚打谅他, 朱县令约摸二十八,狭长眼睛, 唇上蓄须,一身青色官袍是蜀锦做的, 华光流转,瞧着一表人才。
陆挚尚未说话,朱县令先说:“大人, 昨日辖内有人目中无人,顶撞大人, 任由大人处置。”
陆挚玩笑般,口吻随意:“不由我处置,由你吗?”
朱县令容色微变, 道:“大人误会。”
他认为当地方官,最重要的是一层层等级森严的关系,谁该护着, 谁不该护着,他心里很明确。
像洪秀才那种“打手”,是最低等的关系,朱县令就可以毫不犹豫舍弃他。
他只担心陆挚借题发挥,要治和江县。
虽然这个问题是他没提前约束好人,白白将把柄送到了陆挚手里。
因此,他心内再有不爽,也摆出在陆停鹤跟前全然不同的姿态,瞧着竟是温和,可谓两幅面孔。
自然,他白担心了,因为所担心的必然成真。
陆挚不会放过这个缺口,说:“你辖内秀才都成恶霸了。”
朱县令:“不敢,只是一个意外。”
陆挚没再与他打机锋,唤长随:“李辗。”
长随小步上前,问:“大人什么吩咐。”
当着朱县令的面,陆挚说:“去知会柳转运使、王提刑,请他们来商议和江县该如何管。”
朱县令神色一变,提醒:“我是朝廷钦派的县令,大人这般做不妥当。”
陆挚:“我应当还轮不到你教我妥当与否。”
朱县令眼底冒出怒意,却不敢说话。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烧向和江县。
和江县县衙外,加设一处名“正大光明”的公案,衙役四处奔走粘贴公告,告示百姓:
过去三年凡有冤情者,皆可伸冤。
起先,百姓聚在一处,不相信:“朱大人的爹可是尚书大人,谁敢这般对朱大人?”
“快走,这要是那狗官新招,我们不就被一网打尽?”
“……”
白湖珠暗想这次可得演好一点。
她呼口气,从人群里挤出来,朝坐镇的王大人道:“我有冤!王员外伙同洪秀才,要谋财害命,朱大人却不闻不问!”
锦绣织坊的事,和江县百姓多少有听说,纷纷屏息看向王大人。
王大人抬手写了一道手令,叫捕快:“拿洪秀才来问。”
见真去捉人了,众人惊疑,虽嘴上说不信,却都不走。
很快,越来越多百姓听说当街审理案子,聚了过来。
不一会儿,衙役押着一个高壮男人,正是惯来欺男霸女的洪秀才,此时他嘴边有血痂,神色憔悴,好不狼狈。
实在大快人心。
“还真审冤案!”
“快叫老二来,他家里田地不是被占了吗?”
“……”
这张公案只设了三日,但是连隔壁县的百姓都听说了,还有人日夜不歇,走得草鞋都破了,脚上都是燎泡,只为伸冤。
陆挚半点情面没给朱县令留,叫其余县衙心惊,纷纷扒出近三年的案子,查结果,重新审理的都有。
而陆挚见达成杀鸡儆猴的效果,暂时收手。
他与云芹说:“若有县令娘子来跟你打探口风,你就说:只要你们从此收敛,知州不会把路走绝。”
他不是要和整个官场对着干,但还是得压压他们盛气,往后重在治理。
云芹一边写信,一边说:“好。”
陆挚凑过来:“你写什么呢。”
云芹:“给道雪的信。”
陆挚扫了一眼,原来是和林道雪说办织坊的事。
白湖珠的织坊有些特别,不仅教手艺,还教人认字读书。
她是自己读了书,觉出读书的妙处,也想让别人多认几个字,省得大字不识一个,叫人欺瞒。
但直接说教认字,有些父母觉得没用,不肯送孩子来学手艺,也容易惹人眼,再说没有进项,是无法长久的。
于是,织坊就兼顾了授人手艺、教人读书的功用。
没成想就算这样,也有人来闹事。
这阵子,陆挚审过此案。
王员外那块地不好种庄稼,砌房子太偏僻,一直压在手里,租给白湖珠后,发现织坊开始盈利,他便心生觊觎,想独吞织坊。
但洪秀才做这的事,和他本身利益关联不大,仅仅因为看不惯织坊教女人读书。
于是王员外撺掇,洪秀才就一马当先了。
最后,陆挚罚他赔偿损坏的织机等,服徭役三月,震慑了那一圈闹事者。
云芹有些无法理解:“却也不知他怎么就看不惯了。”
陆挚低声说:“因为读书的机会难得。”
云芹:“懂了,他还以为抢了他们什么东西。”
虽然这样东西人人都可触碰。
云芹和白湖珠聊过,也想加入这个织坊,有她在,暂时不必担心王员外、洪秀才那样的人闹事。
到如今,织坊墙面污垢被洗刷干净,回归平常,再度开张。
与之一样回归平常的,还有和江县的县衙。
之前朱县令丢了颜面,和江县县衙的官吏有偷笑的,有惊恐的,也有猜到朱县令会如何怠工的。
果然,朱县令虽每日还是点卯,却不干活了,把事全塞给下属。
可本来许多事,就是他在中间作祟才不好办。
如今他不管不顾,下属们利落办完事,下值。
朱县令还以为自己撂挑子,县衙就废了,但没想到离了他,县衙万事井井有条。
他隐约猜到了缘故,却不承认。
只恨陆挚让自己威严尽失,那些官吏连掩饰都不掩饰了。
为今之计,他得和陆挚打点好关系,才能重新镇住人。
他抬手把陆停鹤招过去,道:“你去,让陆挚少再管和江县的事。”
陆停鹤心内明白他说的是气话,为的还是缓和朱、陆关系。
她又想他方才叫自己的动作,和招逗小狗似的。
她不敢深想,只摒除念头。
但当她坐着车驾,来到陆府,只看陆府外明亮的巷子里,云芹朝一只漂亮干净的小狗招手:“五妹,来。”
和朱县令招她的动作,确实没差。
陆停鹤面色骤地赤红。
巷子里,陆蔗跟着五妹玩球,见云芹身后停着马车,同云芹说:“娘亲,有人来了。”
云芹回眸。
陆停鹤今年二十六,说来,她们两人好多年不见,云芹差点认不出人。
只觉与当年对比,陆停鹤撇去稚气,挽着妇人髻,姿仪是精细养出来的悦目,只眉宇不太松快。
她看陆停鹤,陆停鹤也看着她。
因为和女儿、小狗玩耍,云芹穿了一件姜黄色窄袖短褙子,腰系旋裙,下着黛色凌霄花纹百迭裙。
这一身符合她年纪,也显出她高挑身段,在阳光下,她眉眼里,举手投足间,散发一股清亮透彻的少年气。
仿佛这么多年,她的心境从来平稳有序。
她们两人没说话,陆蔗不太懂,小声问:“我和五妹去别的地方玩?”
云芹笑了,揽揽女儿,说:“不必了,她是你本家的姑姑,你认个脸熟也好。”
陆蔗:“哦。”
好赖她还是分得清的,下次记住这张脸,没事就避开。
陆停鹤款步上前,道:“嫂子,这位就是阿蔗?生得真漂亮。”
云芹:“是。”
眼看云芹没打算请自己进府,陆停鹤忍着尴尬,却也知她没赶走自己,已是给足情面。
与云芹说话别绕弯,她直说:“我今日冒昧前来,还是因为和江县。”
“陆大人的敲打,我夫君铭记于心,如今正刻苦处理事务,但也导致夫君不能服众,处处受挫。”
“不知可否请陆大人到府中吃一杯酒,以缓解关系?”
云芹:“不能。我从未把本家放心里过,你可以让朱大人自己来求。”
很久以前,她做过一个梦,梦到自己把陆停鹤她爹暴揍一顿,因为殴打朝廷命官,她被朝廷追捕。
可见私心底,她宁可犯法被朝廷追捕,也要打陆湘。
陆蔗好笑,假装没听到,去逗五妹。
陆停鹤不顾及小孩了,只说:“我也有苦衷,实在是家里不容易。”
既然要聊到这些,云芹将手里的球丢到屋子内,对陆蔗和五妹说:“去吧。”
小孩和小狗争相跑进府内。
支走小孩,她道:“你曾找我几次,都没有结果,你家里从未想过你的自尊。”
这事陆停鹤早就知道了,只是被人大喇喇说出来,脸上依然过不去。
她道:“不都是这样,若没有家族,哪里有我。”
云芹:“那你家兄弟在做什么。”
陆停鹤神色一凛。
云芹略有耳闻,道:“先前你大哥在御史台受挫,就不去了;如今你二哥,似乎也不去国子监了。”
陆停鹤二哥科举不顺,如今只出去吃酒玩乐,无所事事。
她解释:“我二哥是被宝珍郡主耍过,受到打击……”
说着说着,她语气顿住。
若这样解释,那她当初和段砚相看失败,不也是收到打击,却是转头就嫁给如今的朱县令,只为两家的利益。
很多事本就不该细想,陆停鹤无意识地扯了扯自己衣襟,好像要透不过气。
她匆匆道:“我有些不适,我先走了。”
她思绪仿佛陷入清晰又浑噩的境地,登上马车时没踩好,险些摔了一跤。
云芹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或许她不该提的,对陆停鹤来说,有些东西被贯彻了二十多年,轻易推翻不得。
果子只要有一块甜的地方,有人就愿意吃,便也不顾它背面的霉斑。
否则,她们要靠什么度过漫漫年岁。
忽的,陆蔗手里抢了五妹的球,一路小跑出来,高兴道:“娘亲娘亲,我捡到了!我赢了!”
云芹拿过球,实在好笑,刮刮陆蔗鼻头:“出息,和小狗争什么。”
陆蔗皱起鼻尖,蹭蹭云芹手指:“再来,我就是比五妹厉害!”
五妹:“汪汪汪呜汪!”
九月,盛京、淮州来了一沓厚厚的信件。
云芹抱着信,一一分类,陆挚几封,陆蔗几封,她自己几十封。
陆蔗小声问陆挚:“娘亲怎么这么多信?”
陆挚:“习惯就好。”
不过,宝珍的信就占了十多封,她想到什么写什么,乱糟糟的。
每次云芹拆信都有点心惊胆战,毕竟她真塞过一片纯金子,也不怕叫人截胡。
晚上,等陆挚处理好信件往来,云芹却还在看信。
他坐在桌子对面,看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轻笑,实在是好风光。
想到晚饭后,女儿和自己说的话,他一颗心若羽毛,在胸腔里飘来飘去,唇角也勾了起来。
云芹没察觉,她拆了一封新信,忽的眼眸发亮,和陆挚说:“道雪要来杭州!”
前不久,她在信里和林道雪说了织坊的事,林道雪很感兴趣。
林道雪前两年也打算来杭州看织物,因为事务繁忙,一直走不开。
趁这个机会,她想顺着江水赴苏杭。
信是比她本人早一点到的,云芹看到信的时候,她定是在路上,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抵达杭州。
陆挚低声笑:“就是延雅兄难了。”
云芹:“那你怎笑成这般开心。”
陆挚回过神:“我并非笑延雅兄,咳咳,我只是想到一件事。”
云芹问:“什么事?”
陆挚:“阿蔗跟我说,今天陆停鹤来过。”
云芹:“我原想着读完信就跟你说。”
陆挚又笑了:“你不是和陆停鹤说:‘普天之下姓陆的,我只把陆挚和陆蔗放在心里,其他不放在心里’。”
云芹一头雾水:“我讲的?”
陆挚:“阿蔗这么跟我说的。”
陆蔗原话是:普天之下姓陆的,我只把陆蔗和陆挚放在心里,其他无所谓。
云芹好笑:“我可能说了‘我不把本家放心里’,怎就成瞧不起天下所有姓陆的人,你们除外了。”
其实这句“不把本家放心里”,对陆挚来说,也足够了。
陆挚道:“阿蔗贴心,还知道传话给我。”
要等云芹主动和自己说,那得什么年月了。
自然,陆蔗贴心之处,不止这一点。
因织坊照常开张,她也有兴趣,就去织坊学了点手艺。
几日后,陆蔗织了长宽一尺的素布,裁下来,又请白湖珠裁成两块,做成手帕。
她把这手帕送云芹和陆挚各一条。
陆挚拿着手帕,心内的感动有如江水滔滔,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收在另一只盒子里,只待来日和孙子说。
而他一抬头,云芹已经把那手帕拧了热水,呼哧呼哧擦脸,沾着水珠的面颊,白净中带着红润。
她也很喜欢手帕,不过,她的喜欢是把它拿来用。
陆挚把面庞凑过来,对云芹说:“我也要擦。”
云芹:“好啊。”
她慷慨地抹了他一脸。
陆挚从手帕下挣出来,笑道:“擦得真好。”
云芹自己换了另一条帕子擦手,说:“对了,等道雪到杭州,我想和湖珠、道雪出去几天。”
她们要去更南方一点的州府,看看别人家织坊的手艺。
陆挚:“那去几天?”
云芹:“六十天。”
陆挚一愣:“这叫几天吗。”
云芹笑着纠正:“那就是两到三个月。”
陆挚:“……”
作者有话说:陆挚:怎么问了两句,要出去的时间还跟线面一样繁殖了[问号]
云芹:线面好吃[奶茶]
这一年的秋冬, 始于一场细雨。
雨珠细腻轻柔,沙沙落入水面,扰不破水下平静,只泛出一片轻盈的波澜。
船还没靠岸, 林道雪披蓑笠抱手炉, 越过茫茫雾气朝堤岸上看去, 一眼就找到陆挚和云芹。
他们身形高挑隽秀, 撑着一把伞, 雨水绕着他们,仿佛特意勾勒出来的缥缈笔触。
船一靠岸,林道雪带着几个婢子拾级而下,笑道:“可算到杭州, 可算见着你们了!”
云芹迎上前,道:“我也总算见到你了。”
阔别几年重逢, 两人都有些激动。
云芹把陆蔗叫来:“阿蔗,这是你林伯母。”
沈奶妈给陆蔗撑伞, 陆蔗自是还记得林道雪,她走上前,乖巧道:“林伯母安。”
林道雪饶是早有准备, 依然难掩惊讶,女孩儿及笄前, 一年一个样,四年未见,小甘蔗成大甘蔗了。
她惊喜道:“阿蔗出落得这般漂亮了!”
陆蔗经常被夸漂亮, 早就习惯了,略带羞意地收了这夸赞。
而林道雪还记得,以前陆蔗还小的时候, 一害羞就把小脸蛋埋在云芹手心,到如今是大大方方的。
可见云芹和陆挚的用心教养。
见她们抒发过重逢的欣喜,陆挚笑着说:“天气冷,且去府上吃杯热茶。”
云芹:“热茶热饭都备着了。”
林道雪:“不急,我还要逛园子,实在好奇你说的园子如何漂亮。”
江边停靠的两辆马车缓缓走向州府,云芹和林道雪一辆车,一路上又好好谈了这几年的境况。
姚端今年十五,备考县试。
姚益的延雅书院办得不错,好几个学生十六七就考中秀才。
这些消息在信中都提过,可见了面,亲口聊起的感觉又不一样。
很快,林道雪到了云芹在杭州的家中。
陆家不管如何变换,正堂里挂着的字画,始终是《小鸡炖蘑菇》。
林道雪倍感亲切,连带着画上新添的三只鸡,她都给看顺眼了。
再逛园林,她也略略惊住,相比盛京、蜀地,此地的园林秀美非常,格局精致,独具风格。
不过,嶙峋假山石处,立着一块木牌,用毛笔写着四个遒劲大字:谨慎攀爬。
林道雪认出这是陆挚的字,如今盛京暗地里,陆挚一幅字能卖到上百两了。
还有人要出五百两跟姚益收月季图,气得姚益直跳脚,只说自己不缺五百两,但陆挚的画可不止这个数。
更气的是姚益原来还有一幅梨花图,可惜被先帝中饱私囊。
林道雪欣赏了会儿这字,好笑地问云芹:“为何是‘谨慎攀爬’,谁会去攀爬啊?”
云芹:“阿蔗,哈哈。”
一旁,陆蔗:“……”好吧,她就不揭穿亲娘了。
饭菜早就备着了,一直在灶上温着,一刻钟后,几人在正堂用过饭,暖暖身子。
林道雪在船上呆了一个半月也累了,云芹安排她和婢子在厢房歇息 。
陆蔗和五妹都去午睡,卫徽读书,沈奶妈便干点绣活,其余仆役各去休憩。
家里陷入静谧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