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云芹收拾好行囊,拎了拎,觉得还挺轻的,拿着不累赘。
她带了不少东西,衣裳却只收拾了四套,陆蔗学她,也只带了四套。
陆挚便问:“衣裳会不会太少了。”
云芹:“到底南方不像北方。若我们觉得冷,在那儿再添置点。”
陆挚笑道:“也好,轻装简行。”
想到五妹怕冷,云芹说:“我和阿蔗走后,你好好照顾五妹。”
陆挚:“自然,它每日吃什么,我都清楚的。”
云芹有好些话嘱咐,想了想,她只说:“虽说是六十天,却是按最多算,我们会早些回来。”
因为如果离开太久,她和陆蔗也会想他。
陆挚问:“最晚是腊月初八回来吧?”
云芹点点头。
陆挚手肘搭在桌案上,以手支颐,眼眸轻抬,低声说:“听到你要走,我就开始想念了。”
云芹坐在他对面,说:“我也有点。”
他们相视一笑,多的倒也不用说了。
这次出行,云芹带了五十两银子,陆挚不放心,又塞了三十两。
他提前打听了沿路州县官员,若有曾经的同窗、同僚,他提前写信告知,问他们行个方便。
江南好就好在江河没有结冰期,冬日可以靠水路出行。
云芹、陆蔗和林道雪走的那日,陆挚送到码头。
风大,云芹裹上一件旧的兔毛披风,衣领绒毛轻蹭她脸颊,柔软舒适。
她看着陆挚,说:“那我们走了。”
陆蔗:“爹爹,我和娘亲出去了。”
陆挚给云芹整理衣襟,笑着对她们说:“好,你们是最晚腊月初八回来吧?”
陆蔗:“是,爹爹这几天问了好几遍了。”
陆挚回过神,也觉得好笑,便说:“不问了,愿你们一路顺风。”
云芹也笑了,等上船后,她站在甲板上,对陆挚挥挥手。
陆挚也抬手缓缓挥动。
船开了,岸上的他渐渐远去,他们目送彼此,直到看不见。
白湖珠比她们一行早一点登船。
因目的是织坊,她还带了三个如今织坊里的熟手,其中两个已四十多岁,一个却只有十几岁,后生可畏。
船舱不少,众人各有一间歇息的地方。
到了夜里,云芹、林道雪、白湖珠几人聚在船舱中,席地坐在羊毛毡上,中间围着暖炉,温一壶酒。
林道雪和白湖珠见过面,还算聊得来。
不过白湖珠已到双十年纪,尚未成婚,很是少见。
聊开之后,林道雪礼貌性地问了一句。
白湖珠笑说:“我大姐夫是个无赖,我自小是被我大姐拉扯长大,见多那无赖如何对我大姐,到如今,我不着急成亲。”
林道雪理解,当今若是所嫁非人,会毁了女人的一生。
云芹垂眸想着什么,白湖珠察觉到了,给她添酒。
陆蔗和云芹依偎在一起,馋得把脑袋凑过来。
云芹说:“只能喝一点点。”
陆蔗:“好。”
她啜了一口,眯起眼睛,说:“甜甜的。”
云芹这才一笑。
见她笑了,白湖珠疑惑:“方才看夫人似乎有些不愉快?”
林道雪:“她呀,想起她的妹子了,她妹子比你大一岁。”
知知今年二十一,业已成婚三年,丈夫是个敦厚高大的汉子,经常捋着袖子,帮云广汉制皮烧火。
家里不是没给知知找过秀才,乃至县衙的大门户。
不过,知知说是不喜欢他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那汉子有些家业,家中事少,生相英俊,力气只比知知小一点,倒也入了她的眼。
这些都是这几年信里的内容。
可在云芹记忆里,知知的面容,还停留在十来岁时候。
如何一眨眼,岁月如梭。
云芹回过神,不好叫白湖珠挂心,便说:“是,因为我排大,她也叫我大姐。”
白湖珠带着的一个婆子起哄:“不如白东家也叫云夫人‘大姐’好了。”
云芹一愣,笑道:“不用。”
她对白湖珠说:“你叫我大姐,你大姐听了心酸,我妹妹听了也怕我不是想她,只是要过过‘大姐’瘾。”
每个人独一无二,最是取代不得。
林道雪笑说:“是这个理。”
白湖珠也有些不好意思,好在云芹豁达,不在意那起哄的婆子。
其实她也这般认为,却也没想到,自己能和相差了十几岁的云芹很契合,相见恨晚。
她很是高兴,又说:“来来来吃酒。”
火炉下,女人们面容年轻、年长各异,她们眼底含笑,举着杯子,白湖珠一个个倒过去。
自然,陆蔗也偷偷把自己杯子举起来,被云芹识破,给弹走了。
这酒吃到后面,几人都有醉意。
林道雪想起故人,低声道:“不知道净荷如今在哪。”
后来,她自也听说了汪净荷敲登闻鼓的事。
云芹盯着酒盏,目中也露出想念。
陆蔗问:“这位是谁呀?”
云芹笑道:“那是你出生前的事了。”
“……”
但愿岁月优待远方的友人,有朝一日重逢。
三天后,船到了苏浙路下辖岳州水丰县。
水丰县县令是陆挚当初在萧山书院同窗张信。
他早早等在码头,见面忙也拱手:“嫂子,多年不见可好?陆兄可好?”
这倒也算了,没想到,岳州知州听说后,百忙之中亲自来了,以上宾之礼待她们。
白湖珠见过不少大场面,都有点束手束脚。
云芹也想,原来陆挚的面子这么大。
又想,是她日夜和他待着,成习惯了,忘了他在朝中也曾差点一步登天。
有官府照拂,她们的行动比想象中顺利。
岳州风情比杭州略不同,多丘陵,多降雨,山丘隐在远近青空,堪比水墨画。
休整半日,云芹带着陆蔗,和林道雪、白湖珠去了当地最大的织坊。
那家织坊共有二百名织工,织的岳绸放在阳光下,仿佛波光粼粼,十分耀眼。
织坊一角售卖不少成品。
云芹在手帕堆里,一眼看到“三元及第”绣样。
她心生喜欢,拿起来把玩,一个织工笑说:“这是卖给城中姑娘多一些,她们总是盼着郎君三元及第。”
林道雪说云芹:“你倒也不用盼着。”
云芹笑了,道:“是,不过送给他是刚刚好。”
虽然这条手帕要一两银子,已经超出她认知范畴,但反正陆挚不会用,就当古玩般收着。
到了晚上,她们住在驿站。
驿站相较客栈,人员进出往来不多,还有小吏守着,很安全。
云芹不好全占了驿站,只要了一个院子,分房间时,她和陆蔗一起睡。
临睡前,陆蔗一直叽里呱啦:“那个酥皮饼好好吃。”
“湖珠姐姐好厉害,会织那么多锦缎。”
“娘亲娘亲,你在听我说吗?”
云芹:“唔。”
陆蔗爬起来,云芹已经闭着眼,睡得很深。
她想,该不会她和爹爹一样,光靠说话就能把人说睡吧。
那她也太厉害了。
陆蔗喜滋滋的,没一会儿也睡着了。
半夜,云芹翻了个身,感觉身边空了,她摸摸被褥,忽的睁开眼睛,陆挚怎么不在了?
下一刻,看着陌生的环境,她才反应过来,哦,她和陆蔗出来了,她要找也是找陆蔗。
陆蔗已经半个身子睡到床尾,差点就滚到床下面。
她忍着笑,把女儿拔回来。
云芹和陆蔗离开后,陆府日子照常。
第一天,陆挚卯时起来,去衙门路上自己买四个包子,中午令长随买吃的,晚上令长随买的吃的。
天黑后,他慢慢走回家,看着后宅,叹口气。
第二天,陆挚早上卯时起来,去衙门路上买四个包子,中午令长随买吃的……
与第一天完全无异。
直到第七天。
长随李辗实在是忍不了了。
在陆挚叫他买午饭时,他早他一步说:“老爷是要四个馒头,一包酱牛肉,一碟青菜?”
陆挚说:“对,就这些。”
李辗:“可是老爷已经连续吃了七日了。”
陆挚握着笔,看向自己挂着廨宇里的一张“两月图”,那是他模仿九九消寒图画的,以数着日子。
他有些不解,这才七日吗,怎么感觉过了很久。
李辗还等着回话,陆挚暂且压下心绪,说:“我还吃了饼。”
李辗:“是,那是老爷的晚饭:三个烤饼,一碟芥菜,一碟炒花生米。”
陆挚:“……”
他反应过来,他这般吃了七日,李辗也跟着吃了七日,应是受不了了。
他说:“你只管买我的,你自己吃你自己的。”
得了首肯,李辗先是一喜,却也担忧:“老爷没有别的想吃的么?”
陆挚道:“这便足够了。”
吃饭么,能饱肚就行,五妹不挑,他没什么好挑的。
过一阵,李辗又发现老爷改变的地方——休沐日,老爷也去衙门。
这下好了,他两套官袍轮换,再没穿过常服。
一开始,陆挚在休沐日去衙门,并没有人知道。
但去过两次后,自是有人发现了。
陆挚宽和地与官吏说:“我只是来处理些事务,你们不必来。”
但他是一州长官,官吏们不敢次次不来。
他们自也发现了,陆大人最近的隐约变化,再一打听,夫人女儿都外出,那难怪了。
十一月二十。
这日休沐,陆挚起床后,下意识摸摸枕边,一片冰凉。
他今日不打算去衙署,因下官多少有些哀怨。
他亦觉得自己这般不好,好似什么被抽离了,日子依然能过,就是没意思。
打水洗漱过后,陆挚叫来卫徽问课业。
随后,他自己卷了一本书,坐在窗台下看着。
起初有些看不进去,终于渐入佳境,他看到有趣的地方,朝前倾身,把书递过去:“你看这……”
说着,他停住。
上午浅淡的阳光,透过窗格子,照在对面的位置上,尘埃轻跃,但房中只自己一人。
陆挚低头怔怔看着书。
又看了会儿,他还是将书合起来,罢了。
正这时,李辗从前院过来,说:“老爷,有人来了!”
陆挚踩住鞋子一气儿穿好,道:“谁?”
李辗:“是盛京来客,说是王大人。”
陆挚胸膛缓缓起伏,道:“知道了。”
王是大姓,陆挚没多想,直到去了前堂,才见是王文青。
王文青如今擢升户部从五品司田郎中,比陆挚慢了点,但在满朝中,也算顺利了。
他偏老相,加之蓄须,瞧着是陆挚上一辈人。
因此,当他激动拱手,道“拾玦兄”时,一旁上茶的李辗还想,“凶”是什么,陆老爷公私分明,算不得凶。
陆挚意外又欣喜,笑道:“坐,你怎么来了?”
王文青:“明面上是公干,不过嘛,朱尚书让我来杭州,还是因为你和朱四。”
陆挚与朱县令的矛盾,早就传到盛京。
前不久,大朝会上,还有御史参陆挚公然藐视吏治,影响恶劣,应予贬谪。
朝中许多人站出来为陆挚说话,竟包括朱尚书。
朱尚书只道是小儿子渎职,陆挚管得对。
皇帝颔首,不追责陆挚,自也不追责朱县令。
朝中这样的官员实在太多了。
听罢王文青的话,陆挚道:“此人是老狐狸。”
王文青:“可不是么,找人参你,又为你说话,这一招真是……”
“哦,还有一招,你要是不与朱四缓和关系,我这公干就交代在这了。”
朱尚书知道陆挚和王文青关系不错,托王文青来说情。
陆挚本也没打算晾朱县令到年后,他起身,轻抻衣摆,道:“那就今日。”
王文青笑说:“好,我做东,请你们去酒楼。”
他环顾清冷的正堂,问:“对了,嫂子和侄女儿呢?”
陆挚说:“她们去南边看看,下个月才回来。”
王文青:“……”
那要出事了,陆挚可是笑意有点不达眼底。
朱县令啊,自求多福。
两人分两路,于管事去了朱府。
于管事虽是仆役,但辈分高,家中长辈器重, 陆停鹤在他跟前常没有体面。
他摇头晃脑地叹气:“娘子办得实在是……”
陆停鹤蹙眉, 道:“我也说了不定能谈好, 家中非要我来, 倒要怪我。”
于管事一笑, 没再说话。
陆停鹤忍住不快,说:“去见四爷吧。”
朱县令在房中,偶尔传出女子嬉笑声。
于管事立在房外,躬着身, 等了许久,朱县令才出来, 他忙说:“四爷,只要陆大人同意见面就好。”
朱县令抖抖外衫, 说:“轮得到你说我?”
于管事讪讪:“小的多嘴。”
恰此时,小厮报信,有王文青当说客, 陆挚松口了。
于管事放心了:“能与上峰见面,就不难了。”
朱县令踹他:“滚!”
于管事揉揉被踹疼的地方。
他看着朱县令长大, 知道他性子,要不是老爷吩咐,他是真不想来。
按说, 他们得立即动身前往酒楼,奈何朱县令一会儿要换衣裳,一会儿要修胡子。
等他们抵达, 陆挚和王文青已在隔间吃茶。
今日休沐,陆挚随意穿一件素色袄子,因他眉浓目俊,仪态端正文雅,连那身衣衫都变得贵重起来。
于管事从前见过陆挚,那时他已行事沉稳,如今更是风华内敛,智珠在握。
他拱手赔罪:“来的路上马车坏了,耽搁了会儿,大人莫怪。”
陆挚:“无妨。”
王文青给于管事使了个眼色,他们求人情的,还敢手脚这么慢。
于管事无奈,想到要送的礼,忙也招呼下人:“快把东西拿上来。”
两人抬着一只笼子进屋,笼子里是一只干净漂亮的棕毛松狮犬。
于管事:“听闻夫人爱狗,这松狮犬又听话又护主,想来夫人一定喜欢。”
陆挚放下茶盏,冷声道:“我家里已有犬只,这只且收回去。”
于管事不解。
在官场,陆挚不同流合污,却也并非半点不顾礼节往来。
朱家各种打听,得知云芹养了条狗,便搜罗来名贵的松狮犬,他却不要。
王文青比于管事更快反应过来,陆挚不喜朱家肆意揣度云芹喜好。
朱家这是适得其反。
他打圆场:“陆府上已经有小狗了,你们还送?收回去吧。”
于管事反应过来,赶紧叫人:“快快,把它送走。”
陆挚:“到底是一条生命,不要亏待。”
王文青笑道:“好,回去我养。”
虽朱家送错了,陆挚却不在乎还有什么礼,他直接问朱县令:“你接任和江县县令,今年第几年?”
朱县令:“第四年。”
陆挚:“翻了年就第五年了。”
朱县令:“是。”
于管事和王文青松口气,聊正事也好,总不能也出错。
陆挚说:“县中事务理应熟悉了。”
朱县令又回:“是。”
陆挚:“和江县共多少户人?”
朱县令犹豫了一下,答:“六千户。”
实则是六千五百一十二户。
陆挚重新拿茶盖,用茶盖撇开浮沫,又问:“今年新增多少耕地,夏收多少稻谷,缴税后留有多少?”
于管事一看朱县令绷着脸,就知道完。
果然,朱县令一开始还能答几个,后面竟然一问三不知。
场上陷入沉重的凝滞,谁都不敢大喘气。
王文青难免惊怒,明知要来见上峰,朱四居然没有任何准备。
他悄悄看陆挚,却愈发看不出什么。
于管事朝他送去求救的眼神,王文青心一横,假装没看到,只顾吃茶。
下一刻,只见陆挚似笑非笑,道:“农桑水利,断案刑狱,官吏调遣,朱大人皆不擅长。”
“想来,是擅长梦游。”
好一个“梦游”,王文青只觉这词用得极妙。
当然,他不敢笑。
朱县令一张脸青了又紫。
于管事不指望王文青了,说:“陆大人息怒,圣人言以和为贵,我家大人以后一定改,还盼大人海涵。”
陆挚目中冷意更盛:“你既知和为贵,便也知后一句是‘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于管事:“……”他不知道啊。
再一琢磨,那话的意思就是不能“为和而和”。
陆挚不打算轻轻揭过此事。
打从他们进酒楼隔间,形势就把控在他手里,按着他的心意推进。
于管事自是察觉,频频擦汗,毕竟以朱县令的脾气不定会发火。
却没想到,朱县令一声不敢吭。
于管事本应维护朱县令,此时见他这样,竟有种不能告知旁人的暗爽,这位爷也有今天!
陆挚又说:“今日情况,我会如实禀报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