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得吃,总比等着朝廷赈灾好。
田道上,她戴着一顶斗笠,在烈日下找着,忽的欢喜道:“娘亲,这个也是蛇舌草吧?”
云芹低头一看,笑了:“对。”
建州多蛇舌草,蛇舌草性寒,煮成水能防止中暑。
云芹带着小甘蔗,和沈奶妈、卫徽采了许多,回家煮成一大桶蛇舌草水,仆役推着独轮车,到了州府外的田地。
陆挚脱了官服靴子,戴着笠帽,捋着袖子,双脚踩在泥地里,拿着镰刀割稻谷。
知州大人以身作则,其余官员更不敢懈怠。
天气太过炎热,蛇舌草水送来一趟趟,都被很快吃光。
到后来,云芹也捋起袖子,一起收稻谷,由沈奶妈负责煮水。
百姓们原先不知换了新知州,可知州和夫人也下地了,一传十,十传百,许多人扛着镰刀,抢收稻谷。
陆挚擦汗,抬起眼眸。
不远处,云芹捧着一大把金灿的稻谷,镰刀下,攒出一粒粒米,她的笑容灿烂喜悦。
他眼前几乎发热。
三日后,天下了半日雨,最后一点稻谷收完,陆挚令人排查城中各处隐患,做好防范。
知晓飓风的可怖,百姓早早躲在家中。
傍晚,伴随雨声,是窗户里的尖锐“呜呜”声。
“嘭”的一声,支摘窗被猛地拔开,几乎快被拽到天上。
云芹冲过去拉住窗户,小甘蔗躲在她身后,云芹重新把支摘窗卡好,道:“是好大的风啊!”
小甘蔗:“真的好大,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啊?”
云芹:“快了吧。”
陆挚领着官员,在衙署以及时应对灾情,就没回家。
小甘蔗:“我有点担心他。”
云芹一愣,笑道:“风停了,他第一个回家,去睡吧。”
小甘蔗点点头。
她见到父母亲赈灾,还有人送来些吃的来,心内虽骄傲,可又怕他们只顾着赈灾,不理会自己。
她也才来建州呢,没结识两个朋友,卫徽又水土不服,沈奶妈陪着他,她有点无聊。
辰时,肆虐了一夜的飓风停了。
小甘蔗睡不深,感觉到外头没有声音,她赶紧揉眼睛爬起来。
门外,隐隐传来父母的谈话。
风停了,陆挚是回来了。
她大喜,跑到窗户那,把耳朵贴上去。
便听云芹说:“你好黑啊……你看,我也晒成两个色了。”
陆挚低声说:“你黑了,也好看。”
云芹:“你也是。”
陆挚笑说:“阿蔗这几天怎么样?”
云芹:“有点孤独。”
陆挚:“这几日陪你们少,我原想回来后,我们玩个捉迷藏。”
云芹摇摇头:“她现在找人太厉害了。”
陆挚:“下围棋?”
云芹:“这个还可以,还有呢?”
陆挚又说了几种玩法,云芹笑道:“不说了,我看看她醒了没。”
小甘蔗赶紧跑回床上,找被子把自己盖起来。
可是她嘴角却一直翘着,一下就被云芹发现装睡。
云芹忍俊不禁,捏捏她鼻子,说:“做什么美梦呢?”
小甘蔗睁眼。
她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眼珠儿滴溜溜一转,道:“梦到爹爹说娘亲黑了也好看,娘亲也说爹爹好看。”
云芹面颊红了,轻斜陆挚一眼,让他不正经吧。
叫女儿一说,陆挚耳尖也难得攀上粉色。
这次飓风,因抢收及时,粮食损失不多,朝廷也下发赈灾银。
有人说陆挚运气好,还得感谢飓风,这要是飓风没来,麻烦多着呢。
陆挚不喜这种说辞,无人盼着天灾来。
他写了一篇六百字的《患说》,因观点鞭辟入里,文字精炼优美,传播很是广泛,彻底摁死那种说辞。
不过,客观来说,他确因飓风,彻底融入建州官场。
云芹也见过建州种种风土人情。
建州和她过去待的地方最大的区别,就是冬日树还是绿的,雪只下在北部山上,城区就算下雪,也是雨夹雪。
但也冷,这种冷和北方的不全一样。
云芹搓搓手,继续写着要寄回家乡、盛京的信。
陆挚凑过来一看,只看她圆润的笔下,一句:冷若往骨里灌凉水。
他说:“正是这种感觉。”
云芹笑道:“听说再南一点,都不下雪了。”
陆挚单手把她的手抓到怀里暖着,说:“对,岭南不下雪。”
云芹要抽出手:“诶,我折个信。”
陆挚:“我来折。”
他张开手指,摁住信纸,将薄薄的信纸,往上一折。
岁月隐匿在一字一纸里,信纸再往下一翻,纸上只一句话:皇帝驾崩。
保兴十八年年末,朝中这场持续多年的立储政斗结束了,老皇帝在临终前,立了九皇子裴颖。
裴颖登基,改元光初。
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只看她眼眸明澈,眉宇漂亮,骨相流畅,脖子戴着挂着金甘蔗的红绳。
她小跑到屋内,道:“娘亲娘亲!”
云芹靠在榻上引枕,本是舒服地吃着桔子,听着这“魔音”,赶紧用账本盖住脸。
下一刻,账本被陆蔗掀开,她盯着云芹,撒娇:“娘亲~”
云芹好笑:“说罢,又怎么了?”
陆蔗:“我要一点钱。”
云芹拿了一瓣桔子塞到她嘴里,问:“要做什么?”
陆蔗:“我在路上看到别人的狗有球玩,我也想给五妹买一个。”
五妹是一条白狗,本来脏兮兮的。
云芹在路边捡到它时,因它当时一直发出“呜呜”声,就叫五妹。
它年纪不小,有懂的人说得有十来岁,曾经当过狗王,如今老了,打不过野狗,被欺负得很惨。
云芹就把它养在家里。
狗王有狗王的脾性,平时,它只搭理云芹,陆蔗和卫徽若要和它玩,除非给吃的玩的,它才会理他们。
陆蔗学会“贿赂”,自己零花用完了,就找云芹要钱。
云芹摸摸袖袋,没个碎钱。
她道:“去找你爹拿。”
陆挚有一个小金库,总想着攒钱弄个比宝珍送的还要重的金簪。
云芹若是没钱,就去洗劫一波。
却没想,陆蔗说:“爹爹没钱,每次跟他要零钱,就只给我两个铜钱。”
云芹:“我不信。”
陆蔗:“真的!”
云芹坐正了,说:“那我要是拿到不止两个铜钱,你就抄几篇《诗经》?”
陆蔗:“好啊,娘亲可不能先和爹爹串通。要是就两个铜钱,娘亲也抄几篇《诗经》?”
云芹:“成。”
说干就干,云芹拉着陆蔗,花了一小刻到州府衙署。
这时陆挚在廨宇写述职书。
云芹到的时候,他忙也丢了笔,眼底含笑,只问云芹:“怎么过来了,不嫌冷?”
云芹二话不说,摊开手:“钱。”
陆挚摸摸身上,拿出两个铜钱。
陆蔗本是一喜,却看陆挚继续掏袖袋,拿出一锭五两的银子。
这还不够,他回到位置上,搜罗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盒子。
盒子里共计三十七两并两贯铜钱。
云芹笑看陆蔗,说:“你看,有钱。”
陆挚把最开始找出的两个铜板,递给陆蔗,道:“你拿这个。”
陆蔗:“……”
当晚,陆蔗端坐着,一边抄《蒹葭篇》,一边想自己是不是又中了父母的圈套。
桌案另一边,云芹和陆挚对视一眼,忍笑忍得很辛苦,本来也不用串通嘛。
有时候,他们不用说话,只要对个眼神, 就知道怎么收拾女儿。
因为陆蔗爱犯懒, 读书时容易分心, 也容易半途而废。
云芹就用这法子让她吃一堑又吃一堑, 读完四书五经。
相比陆蔗, 卫徽更用功。
他们是一样年纪,云芹和陆挚因材施教,两人读书的进度差不远。
却说这年皇帝登仙,建州远离盛京, 服丧不若盛京严格。
只是,陆挚作为一州长官, 国丧期间要做表率,尤其前几个月, 更要低调。
对小孩来说,这段日子就很无趣。
为了让陆蔗悠着点,家里临时聘了个老秀才教她和卫徽读书。
老秀才喉咙里似乎卡着痰, 声音“坑坑洼洼”的,陆蔗每天听得七荤八素。
她这才明白, 爹爹虽讲书催人睡,好歹声音好听。
没几日,陆蔗忍不了了。
她提前同老秀才说今日家中有事, 让他别来,等这日,她拉着卫徽, 要溜出去院墙玩耍。
因沈奶妈几度耳提面命,卫徽如今已不做眼线了,很是担心:“小姐,这不好吧……”
陆蔗:“跟着。”
卫徽:“是。”
两人蹑手蹑脚,悄悄到了宅院墙角,陆蔗后退几步,小跑后踩着墙面,借力爬到了墙头。
她道:“你上来。”
卫徽局促:“我不会啊。”
突然,廊下传来规律的肉垫走路“哒哒”声,便看五妹昂狗首挺狗胸走来。
小狗蓬松的白皮毛下,一对黑珍珠似的眼睛,盯着陆蔗和卫徽。
卫徽紧张,陆蔗赶紧对五妹:“嘘。”
五妹:“汪汪汪!”
云芹和陆挚在书房翻阅书信。
他们离京后没多久,昌王被贬为庶人软禁府中,虽没被逐出盛京,却彻底失势。
几番事件后,宝珍脱离衡王府,反过来支持九叔裴颖。
在信里,她同云芹详说了她不支持自己弟弟的理由:不仅形势不在自己这边,还因为弟弟实在扶不上墙。
他还没登基,就想让宝珍让渡权力。
天家的血缘情薄,父子尚且如此,姊弟便也一般。
非要扶这种人上去,宝珍自讨苦吃,脸上更无光彩。
她几乎没有犹豫,快刀斩乱麻,短暂与霍征联合,也间接导致支持她兄弟的段方絮落了下乘。
而先帝趁机将段方絮贬为五品官,打压了一番。
现如今,裴颖登基后,朝中,霍征和宝珍两派分庭抗礼。
宝珍还写了一件怪事:祖父这两年身体不太康健,但这次走得太干脆,临去时,疑是遭了惊惧。
读到这,云芹和陆挚突然想到霍征。
自然,没有证据的事,他们就没继续揣测。
陆挚犹记得先帝音容,他是先帝朝钦点的状元,与先帝君臣之间,未有龃龉。
先帝崩殂,他也有所感触。
只是,再来一遍,他还是会出京,以免卷入权力政斗的漩涡。
当今新帝是靠禁军、宗室扶持登基,他谁也不愿得罪,不好这时调回陆挚这个文臣。
所以,光初元年年末,陆挚的调令来了。
陆挚抖开朝廷一张信纸,一目十行,云芹有些好奇:“调到哪?”
陆挚松口气,道:“杭州。”
云芹念了一遍:“杭州。”
苏杭是自古富饶之地,可见新帝感念过去的师生情。
云芹道:“那我们就去杭州看看。”
陆挚“嗯”了声,又笑道:“杭州和建州近,差别没有南北差别大……”
话音未落,不远处就传来五妹告状的吠声。
云芹和陆挚停了话,循声到了地方,五妹谄媚地去扒拉云芹小腿,一边又跑到廊下,示意云芹看。
陆蔗还坐在墙头,卫徽则束着手,紧张得不敢看主家。
云芹摸摸五妹,说:“乖。”
陆挚问陆蔗:“墙上有吃的么。”
陆蔗灰溜溜下来。
她瞅五妹,平时陪它玩那么久,它却成了家里的眼线,狗仗人势。
云芹和陆挚理解小孩天性爱玩,拘着读书确实辛苦,倒也没罚。
就是卫徽结结实实挨了沈奶妈一顿打。
云芹不好叫沈奶妈别打,各家有自己的教养法子,奶妈一家如今仰仗陆家,也盼着卫徽能跟状元郎学好。
陆蔗得知后,心中愧疚:“我不该连累他的,我真不好,以后我该怎么办呢?”
云芹说:“三思而后行。”
陆蔗笃定:“好,从此以后,我一定能三思而后行。”
云芹笑说:“我都不一定能做到。”
陆蔗:“啊?”
云芹眉眼弯弯:“大道理总是对的,但真做起来很难,只能一边做,一边去修正自己行为。”
陆蔗懂了,她方才的话说得太满太空。
只有明白“三思而后行”并不容易,才能一直警醒自己,否则容易言行不一。
她说:“那我明日就给卫徽送点吃的,赔个礼?”
云芹:“好呀。”
看着云芹温和宁静的眉眼,陆蔗突然庆幸,她周围有很多玩伴,但只有娘亲,才会和自己聊这么多。
她道:“娘亲你真好。”
云芹得意:“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陆蔗大声:“那我多说几句:真好,真好,真好!”
云芹耳朵嗡嗡,赶紧告饶:“知道了。”
屋内,暖灯描摹出她们的模样,谈话笑声不断。
屋外陆挚擎着灯,在冷风里,唇畔叹出一口白气,心道都亥时了,怎还没说完。
调令下来,光初二年,云芹和陆挚就要乘船去杭州赴任。
早早的,家里收拾起行李。
云芹清点家里账本,从保兴年间到现在,居然五本了,其余书籍,除了一些从盛京带来的旧书,还有新添的书。
真叫人头大。
陆挚则带着陆蔗去酒楼预定吃的,好在船上吃。
酒楼小二认出知州大人,赶紧去叫掌柜,那掌柜小跑过来,谄笑:“大人请坐,要买什么,差人吩咐一句就好,怎还自己来了?”
陆挚问:“吃食可有新的?”
掌柜:“自然是有。”便报了好几样。
云芹喜欢尝个新鲜,陆挚除了她爱吃的肘子、酱牛肉、红豆糕、金钱粿外,又点了些新菜。
点完,陆挚示意陆蔗,陆蔗也挑了几样菜式。
掌柜:“就这些?”
陆挚:“是了。”
又约定好某某日来取,等离开酒楼,陆蔗忍不住小声说:“爹爹,你点的都是娘亲爱吃的,你喜欢吃什么?”
陆挚说:“这些我也很喜欢吃。”
陆蔗:“也是。”仔细想来,陆挚好像确实没有明显偏好。
他们回到家后,书房内,一屋子书摊着,云芹收拾到一半嫌累,就抱着五妹玩。
玩着玩着,她问五妹:“跟我们一起走吧?”
五妹吐吐舌头。
云芹笑了,同陆挚说:“它同意了。”
陆挚:“确实同意了。”
陆蔗:“……”哪里看出来的。
这一年,陆蔗隐约明白了,她爹其实是有明显的偏好,就是偏娘亲。
没几日,州府下官们打听清楚陆挚的调令。
听说是杭州,虽都是知州,但两地地位不一般,明显是“升任”。
他们钦羡,但也觉得是应该。
不说陆挚科举出身极好,这几年治理建州,断案分明,公事公办,知人善用,颇有功绩,百姓间也有赞誉。
为恭喜上峰调任,下官们备了礼。
这在官场中很常见,陆挚很早就明白至察无徒,没打算推脱。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里面最贵重的是一对金耳坠。
陆挚:“这?”
那官员忙笑说:“大人对夫人之心,我们自是明白的。”
所以他们投其所好,送了一对金耳坠。
陆挚:“……”
他在外十分收敛,从不刻意炫耀什么,可几年下来,下官还是揣摩到了。
回家后,云芹掂着金耳坠玩,便看陆挚取来热水,氤氲水汽下,他眉眼有种水墨画般,缥缈湿润的俊逸。
云芹突然觉得耳坠也不是那么美好了。
陆挚心里想着事,从鼻端轻哼,说:“他们早猜到了,那我忍着不说,是为了什么。”
云芹好笑:“真是委屈了你。”
陆挚也笑了,又想到一事,说:“在这个位置,便有这么多人揣度我的心意。可见,往后更要谨慎。”
尤其是官位越高,越该警醒自己。
云芹:“哦对了,哪些书你要留着……”
陆挚:“明天说,水该凉了。”
云芹:“……”这才两句话。
他倾身去熄灯,云芹先上的床,赶紧把手脚藏在被子里。
他笑着隔着被子搂住她轻吻。
光初二年五月,云芹和陆挚定好了船只,准备前往杭州。
从建州到杭州,用不着十日,若是一帆风顺,甚至不用两三日。
两地隔得近,气候相近,省去许多麻烦。
这日酒楼送来几篮子吃的,陆蔗抱着五妹,跟在云芹和陆挚身后。
本朝官员任期到了,盛行浮夸作风,离开时,下官会安排百姓相送。
陆挚不爱这种排场,说是不必迎送。
但还是不少人自发到渡口,人声嘈杂,他们踮着脚看陆挚和云芹。
登上船后,云芹望着他们,有受过冤案的家属,有茶叶铺子的客人,有陆蔗的玩伴……
原来这几年,她和陆挚又结识了这么多人。
水波荡漾,推着他们远去,她笑着朝人群里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