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役:“小的不清楚。”
他思索,这么几年下来,谁都清楚,陆挚在朝中不属于任何派系。
虽然陆娘子和宝珍郡主走得近,但他们这么光明正大来访,正说明陆娘子和郡主的关系算不得什么。
再说,赖矮子还没忘了陆挚以前讽刺自己矮的事——
当时他跑去搭讪云芹,陆挚没来得及说什么,但经过几年时光,赖矮子越想越“补全”了当初场景,此事就成陆挚“言语讽刺”。
赖矮子便想,眼看昌王要登基,陆状元再心高气傲,也得放下身段。
他愈发得意,整理衣裳,叫仆役:“去,请他们进来,我去会会他们。”
这般,赖宅的仆役,将云芹和陆挚请进赖宅。
云芹扫了一眼,便知一样是三进院子,这儿的格局和他们家里的比,差得远了,主要看看如何行走。
赖家娘子也找了丫鬟,小心翼翼迎云芹到后宅。
她悄悄和陆挚对眼神,陆挚轻点头。
陆挚则去了前宅的正堂,没等一会儿,赖矮子自门外进来,声音高昂:“陆状元,稀客!”
陆挚浅笑,道:“管事,我今日前来,是为王府长史的调任。”
他在吏部管考功,也管这些琐碎的任职。
见他如此有事说事,而非语焉不详,赖矮子更觉得他们过来,没有旁的目的。
再听是为长史,赖矮子赶紧问:“还请陆状元透个口风给我,朝廷要任我为长史?”
本朝王府长史是朝廷指派的虚衔,真正管事的,还是王爷自己挑的人。
不过,若赖矮子能得了这个职位,就可以借此当踏板,进入官僚体系。
叫他如何能不激动。
陆挚慢条斯理吃茶,打着官腔,说:“不急,我想问问,之前长史都是谁?”
“……”
且说云芹一边走,一边在脑海里记路,绘出一条条路。
赖宅后宅分了好几块,她有意去花园走走,赖家娘子就陪着。
这娘子陪过不少官娘子,以前全是昌王派系,对云芹自是殷勤。
云芹应付着赖家娘子的话,逛过花园,她进入宅子里,不由抬头,有点吃惊:“你们房梁有些高。”
娘子笑说:“从前就是这样。”
赖矮子信“房梁高,官位高”那一套,建宅子时,就要房梁“左高右低”的,以求好风水保佑自己万事顺遂。
不多时,云芹回到正堂。
陆挚把控着谈话,和赖矮子说到随时能中止的话题。
看到她,他捡了两句话,起身告辞。
至于赖矮子如何畅想朝廷任命他当长史,自不必详说。
云芹和陆挚离开榆林街,两人纷纷呼出口气,果然方便。
登上马车,陆挚掏出马车里存的纸笔和墨,他搅开墨水,问云芹:“这里进去后,怎么样?”
云芹:“三个,左高右低。”
陆挚:“嗯。”
云芹:“旁边加两道。”
陆挚:“嗯。”
“……”
若有人偷听他们的话,定猜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云芹与他就这么说了。
不多时,纸上呈现出赖宅布局。
云芹小声鼓掌。
陆挚好笑,问:“什么时候给衡王府送过去?”
云芹:“晚一点。”
陆挚:“也是。”
他们才离开赖宅,以防万一,过几日送。
陆挚抖抖纸晾干,欣赏这张他和云芹一道完成的图。
这么想着,还有点舍不得就这么给别人。
他道:“不若我们来玩点游戏,你说画什么,我就画什么。”
云芹也来了兴致,道:“好,画个包子。”
她这话毫不犹豫,陆挚好笑,在纸上勾起一只包子,他手腕很稳,这包子线条饱满,圆润多汁似的。
云芹磨磨牙齿,笑说:“想吃。”
陆挚也笑道:“那买点吃的。”
路边,孙伯慢慢停下马车,云芹和陆挚一前一后下了车。
过了巳时,还没到午时,路边卖早点的多收摊,有没收摊的,只剩下一两样东西。
只有一个摊位不太一样。
那摊位卖的包子,价钱公道,却一屉屉地温着,没什么人买。
看摊的是个瘦小的妇人,她发觉云芹目光,忙说:“包子嘞!娘子买一点?”
旁边的男摊主却说:“两位可不要跟刘二买,小心惹上祸事。”
那妇人:“胡说八道!”
不等云芹陆挚说话,摊主和妇人骂起来:“怎么叫胡说八道,你家刘二给王爷修胡子,刮到王爷,被打杀出来了。”
云芹便留意到,妇人身旁一张椅子上,还坐着个腿脚不便的汉子,汉子面色冷淡,一动不动。
想来就是刘二。
听着他们说话,他抬起头,目光阴恻恻的。
陆挚问:“哪个王爷?”
摊主:“最近登仙那个。”
那就是衡王府。
云芹想了想,拉着陆挚,在他耳边耳语几句,陆挚也颔首。
椅子上,刘二顿时屏住呼吸。
作为暗探,刘二认得他们,因陆大人生得俊美,云芹姿容卓绝,是一对碧玉般的人物,加之宝珍唯与云芹要好,刘二更是多有留意。
此时,他怀疑他们是在打听自己。
不过,他这件事做得很干净,不该有错漏,可是万一……
他攥住手。
须臾,只看两人说完话,陆挚从袖子里拿出几张楮币。
他们没理会那个嚼舌根的摊主,要买包子。
刘二娘子赶紧喜滋滋问:“娘子买多少?”
云芹:“八个包子。”
刘二怔了片刻,按他所了解的陆家人口,明显就是多买了。
这也是这么多日来,摊位卖得最好的一次。
眼看他们拎过包子,一边吃,一边说笑着离开摊位,刘二想,原来他们只是想叫自己多赚些。
许久,刘二缓缓松口气。
卖了几个包子,妇人也收摊了,她把刘二扶进屋中,而屋中,一道高大的身影隐匿在暗处,正是霍征。
妇人无声掩门出去。
刘二要起身行礼,只是如今落了残疾,行动不便,叫霍征拦住。
霍征道:“刘兄弟,委屈你了。”
刘二:“统领给了小的报仇的机会,小的谈何委屈。”
当年冯相对他有大恩,可是冯相鞠躬尽瘁,为朝廷而死,得来的不是流芳百世,而是一纸抄家的圣旨,血水流满了戒民坊。
冯家一家几十口人,并到外祖家省亲的冯家小姐,无一幸免。
他本以为这辈子只能这样了,如今,他能暗中杀死衡王,虽上不了台面,也算报一回仇。
衡王并非死于天意,着实死于中毒。
刘二在民间伪装了十数年,终于以修胡子的名义,进了衡王府。
这群老爷在刮胡子时,喜欢闭眼,刘二趁着空隙,往衡王的杯里下毒,要么将毒涂在刀片上,抹在衡王下颌。
为避免被发现,每次他用量很少,一点点,慢慢的,摧毁衡王的身体。
今年,刘二为下最后一回毒,也为找个理由脱身,故意弄破衡王下颌皮肤。
因衡王身子不好,府上长期阴阴的,婢女若送吃的抖一下,都可能被送出来。
他这时候犯错,叫府上打了一顿,正好当脱身。
可是他长期接触毒,身体也不好,出来后没多久,就落下残疾。
霍征道:“再过三日,你就走。”
刘二:“是。”
霍征又说:“方才陆挚……”
刘二低声:“小的觉得,他们是来买东西,应当没察觉什么。”
霍征:“也好。”
不必多言,他转过身要走,突然,刘二对着他“砰砰”磕了两个响头。
霍征没有回头。
刘二只说:“小的愿姑爷万事顺遂。”
男人的身影迟滞在阴暗的屋内,一动不动,浑浊的眼白里,蔓延出几道蜿蜒的、锐利的血丝。
冬云笼聚成一团, 雪中夹杂着冰霰,白茫茫一片。
陆宅里,梅影清癯,半掩窗户烘出暖热炭火气。
云芹护着烛台放在桌上, 天还没黑, 但阴沉沉的, 便用桦烛来补天光。
淡淡烛光下, 小甘蔗坐在榻边, 她拿着一本书,精致的小脸粉扑扑的,催着云芹:“好了吗?”
云芹:“嗯,你看到哪了?”
小甘蔗指着一行, 书上写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云芹解释:“你不想要的事,不要施加到别人身上。”
小甘蔗笑得软软的:“像我不想被竹条打, 我也不会打娘亲。”
云芹也笑:“你打不过我。”
小甘蔗“呜”了声,拿起书盖住自己脑袋。
云芹敲敲书脊, 说:“继续看。”
说来也是奇,陆挚一教陆蔗,陆蔗就困得两眼睁不开。
但云芹教, 她精神满满。
陆挚疑心是当初云芹怀孕,他总讲四书五经催她睡觉, 以至于如今小甘蔗一听他讲,就想睡觉。
他与姚益说这事,姚益求他不要传出去。
状元郎是延雅书院前先生, 若教不好自己女儿,可得连累延雅书院名声。
总之,除非云芹自己讲不通, 大部分简单的,她都可以给小甘蔗讲。
不过多数时候,云芹犯懒,只和小孩儿一起看书。
不多时,沈奶妈带着卫徽来,问晚上做什么吃,云芹和小甘蔗一人一句,点了六个菜。
云芹:“太多了,四个就好。”
小甘蔗:“哪四个?”
云芹选了三个自己想吃的菜,最后一个点了小甘蔗刚刚说的。
小甘蔗:“不对不对,我们应该一人两个。”
孩子长大了,不好糊弄了。
云芹搂着她,语气轻和:“娘想吃三个,可以吗?”
娘亲的怀抱软乎乎的,香喷喷的。
顿时,小甘蔗觉得没有什么比云芹想吃更要紧的了。
她挺直腰背,重重“嗯”了声:“当然!不然,不然,四个菜都点娘亲要吃的?”
云芹心道,虽然不好糊弄,但和陆挚一样好哄。
沈奶妈忍着笑,说:“那我去备菜。”
他们一进一出,小甘蔗发现屋外雪停了。
她想玩雪,云芹拿斗篷给她穿好,系上带子,小甘蔗拽着她的手:“娘亲一起玩!”
云芹:“真要我一起?”
小甘蔗:“嗯!”
穿好防寒衣物,她已经撒欢地跑出去。
云芹慢条斯理披上衣裳,屋外,小甘蔗催促卫徽:“阿蛇快来帮我啊,我娘也要玩。”
卫徽:“小姐,真的要和娘子玩吗……”
陆挚回家时,便看院子里,云芹团了一个大雪球,追着两个小孩打雪仗,把俩小孩打得嗷嗷笑。
简直大获全胜。
发现陆挚,小甘蔗和卫徽赶紧狂跑到陆挚身后,躲起来。
小甘蔗还说:“爹爹救我!”
云芹捏着白雪,对陆挚笑:“这么早。”
陆挚:“文业家里人多,我吃了一杯茶就回来了。”
说着,他拎出躲在他身后的女儿和卫徽,单手固定住两人肩膀,对云芹说:“来,快砸。”
小甘蔗大叫:“爹爹!”
一家人在雪地里耍了小片刻,纷纷跑回屋里烘炭火取暖。
感受着这一幕,陆挚心中软和,同云芹说:“可惜,文业不好带他妻儿。”
段砚今日赴任蒲州,权知蒲州军州事,陆挚、姚益和王文青都去送了。
段家家风严格,段砚妻儿只能留在京中,叫段砚好生伤怀。
今年的调令也下来了,陆挚依然是从五品,不过从吏部考功回户部当郎中,管京畿田地税赋等。
品级不变,本来俸禄不变,却多了朝廷职田的补贴,一年多八十贯钱,几乎堪比俸禄的一半。
小甘蔗用几根手指在那掐算:“八十……”
云芹惊喜,问:“职田?”
陆挚解释:“听说四十年前朝廷的俸禄,除了正俸,还有职田,后来冯……大人上书,削去职田俸禄,改成贴补铜钱。”
他不知如何称这位故去多年的冯相,便以“大人”相称。
“原先八品官员都有职田俸禄,改成四品以上才有,再后来他老走了,官家改成只要六年中大考评有上等,往后就都有了。”
陆挚两次大考评,都是上等。
这一改是顺应朝官,毕竟六年时光,熬一熬就有了,却很多人根本爬不到四品。
云芹:“刚改的时候,肯定很难。”
从前的八品官可以领粮食,后来又没了,从有到无,他们定然怨气颇深。
不止如此,好好的粮食被换成铜钱,朝廷需要多少铜钱就铸多少,导致铜钱泛滥,变得不值钱。
可想而知,当年冯相改革,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
父母说着话,小甘蔗已经听不懂了,她赖在云芹怀里,叽里咕噜:“理理我,理理我。”
云芹笑了,亲她额角。
陆挚也笑着说:“今天学了什么?”
小甘蔗大声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不多时,一家子吃完晚饭,小甘蔗洗了舒服的热水澡,困了,给沈奶妈带睡。
云芹看过她,擎着灯,回到主屋内。
屋外还在簌簌落着小雪,陆挚正在收拾东西,起来给云芹倒热茶,又问:“睡了?”
云芹:“睡可香了。”
陆挚把她揽过来,舒服地松口气:“总算就你和我了。”
这年纪的小孩,开始有点儿猫狗都嫌。
云芹好笑,拿起桌上的东西看,一边问:“交给下任考功郎中的?”
陆挚:“嗯。”
因朝廷职田俸禄和每年考评有关,他前几年管考功,也常有些送礼的。
有言道“人至察则无徒”,他要是全然不理,很得罪人。
于是这几年,他自己此路不通,但另一个同僚郎中若收了,只要不严重,他只做不知。
云芹很有感触,管铺子是一样的。
掌柜里少不了中饱私囊的人,但全部去管,遭罪的是自己,只要是可以控制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而是好办法。
想到户部,陆挚说:“衡王才走了几日,今年宫宴定是缩减用度。”
云芹已去过除夕宴,说来和皇帝寿诞差不离,一样糟蹋食物。
她说:“也好。”
陆挚又问:“你家郡主何时让人去赖宅?”
云芹算算时间:“好像是今日。”
陆挚:“这么快。”
“……”
屋内温暖的谈话声,低了下去。
天上落下的雪片,却越来越凶,呼啸的冷风,足够把人的耳鼻冻僵。
赖宅内,灯火通明,赖矮子和爱妾吃酒说话。
自打衡王去世,昌王行事低调,还真情实感上书几回聊表思念,皇帝感伤,心里已然偏向昌王。
赖矮子成日忍着,连心腹都没说的事,在妾室跟前炫耀起来。
他大着舌头:“王爷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别说那东街陆家,就是段家,保管吓个够呛!等着看吧!”
妾室道:“老爷可要发达了。”
赖矮子:“自然!”
当初己巳案,谁踩在昌王头上,他们记得清清楚楚。
吃了半宿酒,他实在困了,也不知自己何时到屋内睡觉,只半夜被铿铿声吵醒,他口干舌燥:“来人,倒杯水来。”
没有人应话。
赖矮子骂了几句,发现这里不是他常住的屋子。
他起身点了一盏灯,朝声音来源往过去。
霍征在窗户边,刀柄一下又一下,敲着窗沿。
他一边敲,一边翻着手里的东西,是赖矮子和昌王派系大臣的书信往来。
赖矮子大惊失色,酒醒了三分:“霍、霍统领?”
霍征放下书信:“毒不是你下的。”
赖矮子勉强定下心,说:“唉,瞒不过统领,确实不是我下的……霍统领如何得知?可是衡王府那两个侍卫说的?”
霍征不答,继续翻东西。
赖矮子又猜测,说:“你要找你昧下银钱的账本?不在我这。”
霍征放下书信。
他知道账本不在这,只是想看看还有谁,会牵扯进接下来的洪流。
他道:“毒是我下的。你有什么好处给我?”
赖矮子恍然大悟。
他就说怎么才刚要下毒,衡王就真的生病了,原来,天下没有那么巧的事,若有,也是有心人为之。
他以为霍征要和自己分功劳,赶紧说:“好处可多了去。我们眼下拿捏昌王爷下毒的证据,以后想要当多高的官,就能当多高的官。”
“将来我当丞相,你当大将军,牢牢把控朝廷,多好!”
霍征笑了出来。
赖矮子出身市井,想象不到皇权的强盛,竟妄想把控朝廷。
霍征:“你写一封信。”
赖矮子心里毛毛的,还是应下,摊开纸张,问:“写什么?”
霍征:“就写:你听从昌王之令下毒,戕害衡王,心中有愧,故自戕。”
一刹那,赖矮子才发现,霍征今夜是来杀他的。
他还有很多不明白的事,可死亡的阴影,迅速笼罩了他,握着笔的手,疯狂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