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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燕尔(发电姬)


她打量着云芹,道:“咱们亲戚人家的,你们上京这么久,我也没来拜访一个,是我的不是。”
云芹说:“没关系,我也没去拜访你。”
周嫂子听出她的意思,道:“日后,咱两个夫君都在官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闹成这样,和和睦睦的不好吗?”
云芹:“你丈夫中进士了吗?”
周嫂子一顿:“这倒不是……”
云芹:“那陆挚和他挺难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陆挚有和她讲过官场晋升,若说举子和进士的晋升之路大有差别,那蒙祖荫入仕者,和进士的差距更大。
本朝官员讲究出身,否则,不会有千千万万人走举业。
她只是讲实话,周嫂子神色很尴尬:“我们几次怀着诚意,要与你们和好,你怎么……”
突的,何玉娘从院子里奔来。
她步伐大,走得虎虎生威,手里抄起一根竹筢子,甩着那根竹筢子,就朝周嫂子发髻上打。
一边打,她一边大声赶人:“走,走!”
周嫂子吓得后退好几步,险些跌倒,陆停鹤拉着她,道:“婶子别气,我们这就走。”
等周嫂子上了马车,才掸掸袖子,怒说:“这何玉娘,不是说她傻了吗,以前她也没这么大脾气!”
陆停鹤惊魂方定,有些好奇:“以前她是怎么样的?”
周嫂子:“她性子好,对我也笑,如今这是发了疯。”
陆停鹤不解,又问:“为什么她会发疯?”
周嫂子:“问那么多做什么,是她自己想不开,又不关我们的事。”
何玉娘赶走陆家两个女眷,拄着筢子,她显然还有气,胸口起伏着。
云芹扶着她,笑说:“娘,她们都走了,我们进去吧。”
何桂娥也来扶人:“是啊姑祖母。”
其实云芹和何桂娥也有点惊讶,何玉娘便是当“小孩”时候,脑中混沌,也从没拿东西打过人。
这次估摸是她叫陆家人刺激了。
云芹示意李佩姑,去找大夫,李佩姑还没走,何玉娘丢了竹筢子,说:“我没事。”
她缓缓喘了口气,说:“云芹,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吧,要买香烛纸钱。”
云芹愣了愣,缓声:“好。”
之前去段府时,云芹知道车行在哪,花了一贯钱,雇得半日车把式和马车,又买了香烛纸钱。
因这次只是短途,她带上进京时的路引文书,回来时用得到。
又交代李佩姑去告诉陆挚一句,她自己和何玉娘、何桂娥出了京,来到京畿的大峰县山下。
这一片是有名的坟地,车把式有些害怕,自是不肯上去。
云芹:“有劳你。”
她给了车夫二十文,让他去附近转转,时间到了再回来,又让何桂娥看着马车。
何桂娥:“好,婶娘放心。”
何玉娘却有些痴了。
她目光直勾勾盯着山坡,起先只是慢慢走,走着走着,不由跑了起来。
云芹跟上来时,就看何玉娘扑到一块干净的墓碑前,放声大哭:“不是梦啊,原来不是梦啊!”
“陆青舟,你怎么会死啊!”
这几年,何玉娘浑浑噩噩的,因小时候在家最受何老太宠爱,她也只想当回一个小姑娘。
偶尔恶作剧两下,跟着大人又哭又笑,可对自己情绪,却没有太深的探索。
直到有一双温暖的手,给她洗头,帮她擦头发,还告诉她,洗一次头要两百文。
那时,何玉娘开始思考,两百文是什么。
直到现在,破开所有雾霭,她终于又一次面对这个世界——陆泛真的死了。
冰冷的石碑上,滴下一滴滴热泪,一阵微风拂过,何玉娘掺着大半银发的发髻动了动,似乎是有谁无奈轻抚。
云芹等了会儿,见何玉娘情绪稳定,她提着篮子上前,给了何玉娘一方手帕。
何玉娘哽咽着,擦擦泪水,道:“他太苦了。”
陆泛少有才名,陆家有意培养,转折在却在那年秋猎,昌王遇刺一事上。
盛京之中各家惶惶不安,昌王自昏迷醒来后,咬定是陆湘给刺客递消息。
而陆湘和昌王多有龃龉,秋猎也在场,但是明眼人都知道,他却不可能和刺客勾结。
昌王摆明是要折腾陆家。
可是叫陆家本家舍弃长子陆湘,那是万万不能的,转而丢出陆泛,只说在场的是陆泛,而非陆湘。
他们选陆泛,是选其他人分量不够,昌王不会罢休。
此事果然成了一桩公案,陆泛代替陆湘,被羁押在牢中,终于等查得陆家清白,昌王也松了口,已过去三年。
而短短几年,陆泛家破人亡。
他本是不想回盛京,然而在荆州时,他和何玉娘发现陆挚极为聪慧,才愿意回京。
果然,陆挚十四岁考取秀才。
何玉娘抵着墓碑,对云芹说:“青舟身体不好,我心急,希望阿挚十七中举,十八春闱。”
“陆家找来了,我和青舟不想得罪他们,渐渐有了往来,我却忘了,他们哪是真要缓和关系,怕我们反悔,竟要阿挚认了本家的陆湘当父母!”
那次陆泛气出病来,陆挚发现家中资材不多,画了一幅《墨梅图》,以期能卖钱换药。
便也因此错过保兴三年的正科。
何玉娘心有愧疚,陆挚却道:“娘,我如今学识尚且不足,再等三年也无妨。”
可人生又有几个三年?
再往后,就是五年前,陆家又想走老路,靠毁掉一个陆挚,博得家族声望。
间接导致了陆泛之死,也导致何玉娘罹患痴呆。
和本家的旧怨,她断断续续讲完,就抓着云芹的手,说:“不要理他们,他们是来吃你的骨血的!”
她刚刚在院子里,听着周嫂子那些话,陡然打了个激灵,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云芹走她的老路!
她就 是对陆家的几次求和心软,两家有了往来,才叫陆家三番几次,这般戕害他们。
她一遍遍对云芹说:“让他们走,让他们走……”
眼看着何玉娘状态不好,云芹轻轻拍着她后背:“娘,我不理他们。不急,喘口气……”
她手上温暖,何玉娘渐渐地找回主心骨。
她低头看向身旁那块冰冷的墓碑,手指摸了摸“陆泛”二字,便道:“我再不叫他们害我。”
又一阵风经过,风声呜咽。
陆挚一得了信,辞别张敬和老先生,骑马往大峰县外赶。
一路上,他攥着缰绳,手心的汗都濡湿绳子。
等终于到山下,只看不远处树荫下停着一辆马车,何桂娥手里捏着酢浆草果子,是云芹摘给她吃的。
陆挚把马停在几步开外,翻身下了马,却没见云芹和何玉娘。
何桂娥赶紧说:“表叔,婶娘还在上面,姑祖母在车里。”
车厢里,何玉娘累了,正在小憩。
陆挚无声松口气,李佩姑来找他时,也说了起因是陆家来人,说着什么和好。
他知道,如今自己连中二元,陆家势必有想法,可没想到他们避着他,却去为难他的至亲家人。
他唇角向下压着,攥着拳头,眼尾微微泛红。
他身体里仿佛烧着一团烈火,令他必须紧紧抑制,才不会陡然把他烧成灰烬。
克制地长长吸了一口气,他快步朝坡上走去,临了,却看云芹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小声说着什么。
她声音又慢又长,融在微风里,带来几声:“……保护……放心。”
陆挚缓缓吐出一口气,道:“阿芹。”
云芹一愣,她正收拾着香烛纸钱,回头看陆挚,笑说:“你来了,好快。”
陆挚走近了看,她鬓角还有点纸钱的银灰,他轻轻替她摘掉,心头对陆家的怒意消散几分。
他低声问:“刚刚在说什么?”
云芹:“没什么。”
陆挚拿走竹篮子,扶着她:“我听到了。”
云芹脸颊微红,偷偷在陆挚父亲坟前说话,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偏陆挚还要问。
她只好道:“我和爹说了会儿话,他老劝告家里一些事。”
陆挚不再那般紧绷,眉头微微舒展,说:“他老劝了什么?”
云芹:“他说陆家都是宵小,不用理他们。”
陆挚:“有道理。”
云芹又说:“他叫你别太累,住个小房子就住小房子,成天偷偷写润笔,有时候还不点灯,对眼睛不好。”
陆挚:“这个道理不大,不用听。”
云芹:“……”
陆挚还想知道,笑道:“还有保护什么?”
云芹嘟囔:“他老还说,现在不一样了,有人保护你。”
陆挚:“谁?”
云芹:“她姓云,单字芹。”
她抬起眼眸,眼底亮晶晶的,小声地笑:“那人好像就是我。他老人家就是眼光好。”
作者有话说:云芹:我的意思是,以后这人我罩着了,有谁不服[让我康康]

小陆挚坐在高凳上,双腿悬空,读着这句话,却不太懂。
窗外, 荆州的天空一片湛蓝, 云丝清浅, 陆泛背着笠帽, 拎着鱼竿, 一只手提着沉沉的水桶。
何玉娘看桶内,惊讶:“你一条鱼都没钓上来?”
陆泛:“钓了,就是养在河里。”
在何玉娘发火前,他赶紧从笠帽下拎出一包吃的, 笑着哄人。
陆挚撑着脸颊,看这一幕, 心想,“任重而道远”, 是指要养家吧?
再后来,他渐渐长大了,读书越多, 思考越多,原来不止是养家, 更要有准则,行止端正。
于是,他肩头担起了过去, 当下,与将来,虽然脚步越来越沉, 面上却不能有半分松懈。
直到此时,云芹说,要保护他。
他的脚步突然轻了。
本来因殿试、本家种种,生出的焦灼与躁意,便被这拂过烂漫花草的春风抚平。
他也恍然明白,何老太为何能和云芹走近。
那时,他多少以为有自己的缘故,如今想来,就算没有自己,她们彼此也能化解隔阂。
有她在,自己心里就有种安宁和轻盈。
他们去看大夫,大夫给何玉娘开了安神的药,也给云芹看看身子。
回到家,何桂娥扶何玉娘去侧屋,陆挚去煎药,李佩姑哪敢真叫男主人做这些,赶紧说:“老爷,我来吧!”
陆挚交代了怎么煎,又说:“锅里烧着热水。”
李佩姑:“等等我就端过去。”
厨房里有人忙,陆挚回到房中。
云芹才刚把自己新写的话本塞到软凳下,见陆挚进门,她随便抓本书翻看。
陆挚难得没察觉异常。
如今距离殿试也就四天,本朝殿试前三天,宦官会带考生参观皇城,学习叩拜规矩,以防在天子跟前失仪。
他坐下,同云芹说这事。
云芹“嗯”了一声,想着他坐到书稿了。
见她漫不经心,陆挚以为她累了,女子怀有身子,自是不易。
他轻抚她隆起的腹部:“这小家伙,什么时候出来。”
云芹用书遮遮脸,笑说:“六月呢。”
两人说了几句,李佩姑捧着铜盆过来,陆挚听到脚步声,出去接过铜盆,说:“阿婆去歇吧。”
李佩姑:“是。”
她听到屋内笑声,回头只看窗户内,陆挚捋着袖子,给云芹泡脚。
这家的随性,李佩姑是早就知道的。
此刻还是感慨,大门户夫妻讲究举案齐眉,无非是女子伺候丈夫,这家却不是。
她回想当年自己伺候冯家小姐时,姑爷也这般珍重,然而再深的情谊,也不过……她湿了眼眶。
忽的,她发现自己居然在想冯氏罪臣,生出后怕,赶紧散了思绪。
且说陆挚提前三日学过礼仪,殿试前一日,他从车行租了一匹马。
大多数考生住在外城,光是走去内城,都要小半个时辰,何况还要到大内皇宫,绝大部分人会选择骑马。
这匹马整体棕褐,双目浑浊,嚼草叶的速度很慢。
之前他骑着去大峰县那匹马是找张敬借的,那匹马就通体雪白,相比之下,棕马老了。
陆挚:“它便宜,一日下来,只要一百文。”
云芹觉得不该省这钱,不过陆挚做事,都有缘由。
她思索小片刻,就猜到了:“你不打算骑马?”
陆挚笑了:“确实,”又说,“我不愿这样揣测人,但是本家知道与我和好无望,有可能对我使绊子。”
往年科举,就有人做局在路上妨碍考生,让人错过考试。
不过这种龌龊的举措,一般发生在乡试,往后几乎没人做了,过了乡试是举人身份,轻易害不得。
可陆挚对本家,再无信任,便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若真有人要使绊子,就会盯着他骑马的时机,他反其道而行,走去内城,则可以避开这种事。
既然不骑马,自是挑便宜的租,省下的钱还能多买一盒绿豆饼。
当晚,云芹记这笔账时,添了一句评语:勤俭节约陆石觉。
初五,早夏清晨的空气有点水汽,沾着鼻尖,凉飕飕的。
云芹和何桂娥、李佩姑送陆挚到门口,因避着人,他们动静很轻,多的话也没说。
她指指自己心口,陆挚把那枚铜钱戴在那儿。
他朝她笑,无声告别过后,向北方的朝阳,迈出坚实的脚步。
一路上,他忽的发现,这一幕像极了他跑着从长林村,去到延雅书院教学。
所谓官场,也是另一种“教学”,施展他抱负的地方。
他勾起唇角。
提前一个半时辰,他抵达内城,过了城门到大内皇宫,也来得及整理仪容。
他到得不是最早的,已有数十人候着了,见到他,纷纷打招呼,还有人惊讶:“你就这样跑过来的?”
陆挚:“脚力好。”
那人:“……”
等到时辰,两百多人排成五行,由禁军搜身。
霍征站在城上,右手扶着刀,拇指一会儿推出刀鞘,一会儿又推回去。
搜身完毕,副统领小跑上前,单膝跪下朝他:“禀统领,全查过了,没有异常。”
霍征点头放他们进宫。
两百多人一一穿过皇宫东门,如蚂蚁一点点融进深深宫廷。
本朝殿试在保宁殿举行,殿门敞开,黑漆长案有序地排列在殿内,考生根据打乱的位次,找到座位,束手站好。
大太监:“皇上驾到!”
众人提起衣摆,行跪拜叩首礼,呼万岁。
皇帝盯着许许多多的脑袋,抬抬手,大太监:“起!”
两个太监低头捧着一道黄绢布考题,用鎏金柄钩子,将其挂在考场一根柱子上,随着绢布掉下来,考题出来了:天地交而万物通也。
陆挚离得近,一眼将考题纳入眼中,这句话出自《易经》,全句为: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
意思是:天与地交融,能使万物畅通;君与臣沟通,则能志同道合。注
张敬说,殿试的题目,是出自皇帝之手,绝不能只看表面,要和这几年的时政结合。
陆挚想到三部和昌王的矛盾,便是“不通”、“不同”。
那三部向昌王施压,就没有皇帝的授意么?
这也是他思忖许久的想法。
所以,段砚在朝堂上横插一句时,段方絮才会生气,他明白皇帝要什么,这就是“通”,段砚随意行动,会破坏“通”。
定下心,陆挚从“通”字切入,执笔作答。
这场考试持续六个时辰,皇帝不会跟着等上六个时辰,他在保宁殿待了一刻钟多,交由礼部监考,便出去了。
大太监笑道:“洒家要先和官家道喜,今年也是人才济济啊!”
皇帝问:“坐在第二排第三个的,叫什么?”
大太监:“那就是陆挚,今年的会元。”
皇帝点点头,说:“此人生相不错。”
这句话传出去,只要陆挚发挥无碍,大抵就是探花郎。
那大太监心内又琢磨,昌王爷还想压他名次,就难了。
今科主考,还是没有昌王的事,皇帝若真有立昌王为太子的打算,早该让昌王来主考,和考生建立一段师生关系。
大太监揣摩皇帝心思几十年,第一次拿不准了,也不知要不要继续押宝昌王。
中午,保宁殿由宦官分发清水和素饼。
陆挚吃了两块素饼,喝了一杯清水,稍微休息半刻钟,便继续写。
天色过渡到黄昏时,保宁殿中三声锣鼓响,所有考生停笔,陆挚早已停笔两刻钟,此时也垂下手。
宦官收卷糊名,统一送去礼部,由笔吏统一编号、誊写,再送去各位阅卷官处。
接下来,要再等三日。
陆挚收敛心神,随考生们从保宁殿出来,突的,考生们纷纷停住,不远处宦官唱着:“昌王驾到,回避。”
众人分列几行,恭敬低头。
华丽的软轿缓缓从考生们周边路过,许久,直到轿子不见踪迹,宦官才说:“诸位考生,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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