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砚被酸过几次牙,要找姚益,姚益也在和林道雪卿卿我我。
见他这样,段方絮竟有几分理解,道:“三月就是你婚期,怎么不去找人家姑娘?”
虽说有男女大防,不过上元佳节,往往是才子佳人相会的时候。
段砚定了方家姑娘,年十八,乃国子监祭酒之女,兄长是保兴三年正科的进士,外放当官了,也算清贵,相看过后,段砚很满意。
被段方絮一问,段砚低头不语,好像地上有蚂蚁。
段方絮瞧不得他这般,挥挥手,说:“既如此,我交代你一事,你去把陆拾玦请来,我要聊阳河县的事。”
听到阳河县,段砚来劲了,立刻去当这跑腿的。
这日,陆挚和云芹约好晚上逛灯会,花灯也买了,不去白不去。
天色尚早,段砚突然来访,提了长兄的邀请,陆挚没有旁的事,又想接触朝中事务对自己有益,便也前往。
段府在内城,陆挚和段砚各骑一匹马,到了内城门口,才换步行,前往段府段方絮的书房。
书房内,段方絮独自对弈,盯着进入死局的棋盘,他眉头紧紧锁着,等到有人通报,他方放下棋子。
陆挚作揖:“见过段大人。”
段砚找了张椅子坐下,扫了几眼棋盘。
段方絮略过寒暄,直接说:“秦聪还在大牢,这关头,秦玥出事了,被人推入冰河水中,信寄出的时候,还没抓到要犯。”
段砚跳起来:“什么?秦玥是秦铮的孙子吧?死了没?”
段方絮:“你坐下。”
段砚缓缓坐下。
陆挚神色淡然,道:“汪县令性子直爽,擅长快刀斩乱麻,事发这般久,秦聪还没被定罪,可见,他身上有汪县令或者秦员外的把柄。”
段砚略一思索,觉得有道理,做秦家的义子,怎么能没有半点心机。
果然,段方絮也点头,说:“你说得没错,可惜他们看得太紧,我的人没能接触秦聪,这么久,他们只让他妻子看过他。”
“目下秦玥出事,我倒觉得,是瓦解秦国公和秦员外关系的机会,你有何解?”
这就是他找陆挚这白身的缘故。
一来,陆挚在阳河县生活过好几年,更了解地头蛇秦员外作风。
二来,陆挚曾经书信给萧山书院,间接导致秦国公幼子被前大理寺少卿刁难,这事,秦国公估计还记着。
陆挚也清楚段方絮找自己的动机,他进京的事,陆家都能得知,秦国公自然也能。
秦国公此人素有记仇之名,这一年,陆挚秉持“敌不动我不动”,此刻有机会,他没有不先发制人的道理。
何况,他有家,容不得任何差错。
段方絮双目如炬盯着陆挚。
段砚也有些好奇。
陆挚垂眸思索,忽的说:“秦员外两位儿子因意外去世,他笃信神佛,上供也靠罗刹遮掩……”
他抬手,修长的指尖从棋盒里,捡了一颗黑棋,“哒”的一声,放在棋盘上,语气温和:“大人,请攻心为上。”
白发人送走两次黑发人,秦员外决不能接受秦玥出事,但腊月天时,掉入河水中的秦玥,凶多吉少。
把此果,归因成和秦国公结党,由不得秦员外不信。
剩下的只待段方絮去运作。
段方絮低头,只见陆挚落下的黑子,在棋局上撕开了一个口子。
清晨, 昨夜小雪才化,路上还滑,四个戴孝的小厮走得小心翼翼,抬着一口楠木棺材。
领头的管事催着:“快点快点, 别磨蹭, 员外老爷等着呢。”
因“罗刹案”, 秦员外前个月已被革职, 但没了虚职, 也与从前无差,因此众人仍喊他“员外老爷”。
棺材抬进秦家,是为冲喜。
从秦玥落水后这一个月,阳河县乃至淮州最有名望的大夫, 全都住在秦家,为秦玥调理身体。
可阎王要索命, 就是仙丹妙药也救不回来。
秦家佛堂内,秦员外这个月瘦了很多, 像一把枯木穿着一张人皮,他拜着菩萨,上了三根香。
插香时没拿稳, 断了两根香。
他突的记起二十年前去世的大儿子,大儿子说:“爹, 我宁愿亲自去跑运河,你别答应武老爷。”
后来,大儿子葬身滔滔河水中, 可见,善无善报。
秦员外不敢让二儿子牵涉太多事务,可人在家中坐, 也能被香瓜噎死,如今,秦玥又要不好了。
盯着两根断香,秦员外浑浊的眼里,凝起一股狠意。
外面,长随道:“老爷,少爷他……大夫叫老爷去看他最后一眼……”
秦员外大骇,跌跌撞撞赶到秦玥房中。
锦绣帷帐内,秦玥脸色死白,眼珠凸出,声嘶力竭:“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一旁侍药的汪净荷看他脸孔狰狞,淡漠地想,那些因他而死的人,难道就想死么。
秦员外拍他胸膛:“玥哥儿,别气,来吃药……”
几口药喂进秦玥嘴里,却被吐了出来。
不过片刻,秦玥瞪着眼,一动不动,房中大夫手指探他脖颈,摇头。
这一年,秦玥十三岁,离长命百岁还有一点差距。
刹那间,房中爆出哭声。
秦员外捶胸顿足:“天杀的、天杀的!”说着厥过去,叫人掐着人中突然醒来,拽着身边长随,“抓住害玥哥儿的犯人没有!”
长随惊恐:“还、还没……”
秦员外:“呸!我要你们一个月内找来!你们熬到玥哥儿死了,也没能把他正法!”
大叫一声,他又晕了过去,好在房中有现成的好大夫,当即给他看病。
眼看家中乱成一团,汪净荷端着剩下一半药的药碗,出了屋子。
这药再用不上,她洒在门口泥地里,也是这时,汪县令亲自来秦府来访。
秦员外晕过去了,老夫人也卧病在床,只汪净荷去见汪县令。
汪县令快到知天命的年纪,因一桩“罗刹案”,要应付各处人马,不到半年,白了一半头发。
他问汪净荷:“玥哥儿怎么样了?”
汪净荷:“还想差人告知父亲,他刚走。”
汪县令大叹,奇怪的是,那骆清月人间蒸发了似的,他叫汪净荷:“你多在县里官眷中打听。”
“那小子可能藏在一些官眷家中,才这么难找。”
汪净荷:“好。”
送走汪县令,汪净荷去厨房取一份热的稻米饭,两个大馒头,一个红烧大猪蹄,一碟蜜渍梅花。
十三岁的男孩胃口大得很,她又添了个大鸡腿。
她提着饭盒,路过那口楠木棺材,路过厢房大哭的仆婢,路过要去抓药的长随,来到秦家侧后的库房。
这库房独一间,秦家拿来当柴房,为防止起火,四周还夯了高墙,除了做苦力的小厮,没人往这边来的。
停在库房前,汪净荷拿出一串钥匙,数到四根,打开簧片锁。
这阵子,骆清月一直住这儿。
他还算整洁,裹着一顶被子发呆,听到开锁声,先是大惊失色,再看是汪净荷,才放心。
汪净荷道:“吃吧,晚上家里有得忙,我估计没空送吃的。”
骆清月往嘴里塞饭,问:“婶子忙什么?”
汪净荷:“秦玥的葬礼。”
一行清泪从骆清月脸上滑下来,他撇下取暖的被子,道:“多谢婶子相救,我还是自首吧。我杀了人,我该受罚!”
汪净荷:“你认为,你真的该受罚吗。”
救下骆清月时,她就知道,他是不想死,才反击秦玥,和秦玥动机不一样。
骆清月忍着哭声:“可是他还是被我害死了……”
汪净荷道:“你不是很好奇,我为何要救你么。”
骆清月疑惑地看着她。
她道:“我和你说过,你身上这顶被子,曾经裹过逝者……那个逝者,名王七,也被秦玥踹进河里。”
“那是我没能力救下来的孩子。”
骆清月盯着被子,重新捡起来,裹在身上。
他想替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活下去。
自然,这只是汪净荷庇护他的原因之一。
回房后,她换上白色麻衣,打开锁着的抽屉,拿出一封信。
这是去年四月收到的信,署名云芹,云芹很喜欢“芹”下面的那一竖,写了长长一笔。
信里,云芹说陆挚有个学生,叫骆清月,在县学荣合堂读书。
“清月”这名字是她取的,她有些期待地问她,这名字好吗。
汪净荷盯着信,模糊了眼眶。
第一次看到云芹的字,她惊骇不已,更害怕被秦聪发现。
这几年,云芹的字越来越好,但汪净荷还是认出来了:那张为王家鸣不平、叫汪县令和秦家焦头烂额的状纸,就是云芹写的。
他们都去查男人,却不知,让她敬仰的君子,是云芹。
那一刻,混沌许多年的她,感受到鲜活的快意。
外头,贴身婢女小茵进来说葬礼的事,汪净荷回过神,打断她的话,令她关门,便说了自己把骆清月藏在秦家。
本以为婢女会惊愕交加,她却只是垂泪,道:“我贴身伺候娘子多年,如何不知娘子这个月的异常。”
汪净荷松口气,说:“那就好,小茵,我想把他交给你。”
“库房小厮阿旺你记得的,他曾被秦玥推进荷花池,我救过他,他不会出卖我们,只一点,你每日送饭给那孩子时,定要谨慎点,莫要被人发现,否则,我怕你性命难保。”
婢女哭着跪下:“姑娘!我就是死也绝不辜负姑娘,可你同我交代这些,是要去做什么啊?”
汪净荷的目光,越过云芹的信件,看向抽屉里。
那里有一包厚厚的文书,重十斤,里面包括真假账本、各种画押的证据。
正是秦聪这些年,暗地里收集的证据。
她道:“我想做一回君子。”
进入二月,萧山书院的氛围松泛了一些,虽不至于叫学生吃酒划拳,但也每日申时下学。
毕竟初九就是会试第一日,张敬始终认为,若平时学得不牢固,光靠最后九日,也别想考好。
他有个传统,就是会试和殿试前,会把自己看好的学生单独叫去书房。
此一回,第一个叫的是陆挚。
张敬捋着胡子,道:“先前得亏你与延雅,张府免于灾祸,我还能帮延雅办私塾,可对你,我并不知还能再提点什么了。”
陆挚:“老师传道授业,对学生而言,已是大恩。”
张敬笑道:“不同你说虚的,我便同你说说,我为何要和入朝为官的学生断绝联系。”
这就要说回二十五年前,当年,冯相因病去世,今上哭了三日。
可冯相头七还没过,不止冯府人,所有跟他老有关的人,都被今上 清算。
张敬祖父与父亲,同冯家斗法多年,早就败了,却在冯相死后也遭连累,张府被禁军以彻查结党的名义,围了整整三日三夜。
这也是那日霍征带禁军查抄木罗刹,张敬六神无主,只能靠学生的根源。
张家比冯家幸运的是,没落得满门抄斩的结局,但也一落千丈。
二十来岁的张敬吓破了胆,再无心仕途,直到现在。
当年之事,陆挚从父亲那有所听闻,亲自听张敬讲这件事,更觉惊险。
张敬道:“今上最恨朝臣结党,可是,如今三部如何不算结党?所谓‘结党’,到底如何算。这些,只能你自己去思考。”
陆挚:“学生谨记在心。”
说完正事,张敬又好奇:“我看连王文青都去庙里拜过了,你不去么?”
陆挚一笑:“不敢相瞒,学生已有护身符。”
——云芹正在打络子。
屋内烧着木炭,很是暖和,她垂着眉眼,额头光洁,面颊丰润,人好,那络子就不大好了。
何桂娥停下钩针,说:“婶娘,你这步不对。”
云芹“哦”了声,熟练地拆开,继续打。
不多时,她手里有一条歪歪扭扭的红绳,何桂娥的倒是笔直漂亮,花纹精致。
云芹脸不红心不跳,说:“我们来换,就说你的是我打的。”
何桂娥:“……表叔肯定能认出来的。”
云芹嘀咕:“这秀才,太聪明了。”
想到陆挚不挑,云芹心安理得把红绳挂在一枚铜钱上。
这枚铜钱,正是当初陆挚中解元,两人从赌得的百文里,挑出来最新最漂亮的一枚“建泰通宝”。
后来陆挚还用猪鬃刷子仔细刷过它,收藏起来。
如今它“出山”,自是为了陆挚考试。
果然,回到家的陆挚看到铜钱和红绳,眉眼轻扬,笑说:“我以为你会拿桂娥的唬我。”
云芹咳一声:“我是那样的人吗。”
陆挚忙笑说:“不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便珍惜地把铜钱放进考试要带去的书箱里。
二月初九,城东贡院街贡院开了,和乡试不一样,接下来九日,贡院不会再开门。
云芹已有六个月身孕,不过不太显腰身,她把他送到门口,笑说:“你到时候出来,会不会满脸胡子?”
陆挚摸摸脸:“应该不会。”
他又说:“左邻右舍和延雅兄那里,我都打过招呼了,你若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找他们。”
云芹:“好。”
这回来考试的人,没有乡试时候多,门口依然热闹,检查东西的小吏,更加仔细了,连发髻都要拆开看。
坐进分到的号舍里,试题出来前,陆挚紧紧握住铜钱,抵在心口。
初十这日,林道雪来城南找云芹,原来是之前,陆挚请姚益帮忙留意合适的婆子,目下有了人选。
会客厅里,林道雪看着那幅《小鸡炖蘑菇》,心已经不会痛了,反而觉得它死得其所。
这要是别人这么对这幅画,她定要好好理论一番,是云芹也没办法。
略过这幅画,林道雪和云芹说:“那婆子今年四十,唤李佩姑,我打听得这是个手脚利落、为人老实的。”
“不过她经历曲折,二十多年前,原是冯家家奴,逢冯家坏事,几经周折,她被卖去武家,就是前大理寺少卿家。”
去年“罗刹案”事发,武家男子十岁以上斩首,十岁以下和家眷仆婢一律发卖。
到如今,武家人已发卖得差不多,就剩几个老弱病残的,和李佩姑一个。
没人买李佩姑,是她两任主子都倒了,他们都忌讳得不行,生怕叫她败坏家运。
林道雪:“你如何看?”
云芹想了想,周也不是亡于褒姒,道:“我和陆挚不介意的。”
林道雪:“那好。”
因李佩姑在牢里蹲了四个月,刑部大牢早就巴不得别人赶紧买走她,就只收四十两。
她刚出来时,面色枯黄,走路有点跛脚。
她眯着眼睛看何桂娥,“咚”地跪下来磕头,吓得何桂娥窜到云芹身后。
云芹扶起她,道:“我家不兴跪人。”
李佩姑:“回娘子,婆子明白了。”
隔日,李佩姑不敢休息,在小院子里忙来忙去。
云芹和何桂娥、何玉娘一会儿看她去打水,一会儿看她扫院子,一会儿看她种菜……
太勤劳了。
不过,小院里,自有一种叫人抗拒不了的惬意。
又三日,李佩姑被何玉娘拉进侧屋,她惴惴,只看云芹坐在侧屋吃花生,缝小孩衣裳,何桂娥则在打络子。
须臾,李佩姑缓缓坐下,煨火。
眨眼十七日,差役合力推开贡院大门。
有几个举子泄了口气晕过去,被抬出来,紧接着,才是其余举子纷纷出门,大家都各有狼狈。
云芹踮起脚尖,朝门口望,不一会儿,她一眼望见陆挚。
他生得俊,容易找,不过也有点和以前不同,那就是唇周有明显的胡渣。
陆挚疾步朝她走来,连着考九日,他不算休息得好,可双眸精亮。
若说云芹在人群里,一眼认出陆挚,陆挚也一样,她从前不爱捣鼓头发,总随便一挽,或者堕马髻。
因为她只会这两种。
今日她挽了元宝髻,簪着那支累金翟鸟衔珠银钗、一朵上元节灯会买的青色绢纱花,披着一件青灰披风,皓齿朱唇,当真惹眼。
她盯着他唇周,道:“真长胡子了。”
陆挚笑了出声。
两人高高兴兴回家,陆挚先洗脸漱口,待要刮胡子,就看云芹和一个陌生婆子说话。
云芹同李佩姑说:“这位就是陆挚。”
李佩姑心惊胆战,娘子居然直呼老爷名字,好在老爷神色寻常。
她忙行礼:“见过陆老爷。”
陆挚得知她身份,自是不介意,只一点,他在屋内悄声问云芹:“这几天,李阿婆给你梳头吗?”
云芹:“对。”
陆挚又问:“给你打水泡脚吗?”
云芹:“对。”
他不说话了,实则找个婆子就是要照顾云芹的,所以他不是酸,只是难免的,发作过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