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她还逐字读过律法,她这是告父亲、告公爹、告夫君,决不能为世人所容。
但哪怕为此,灰飞烟灭,她也绝不后悔。
云芹也沉默了。
院外,花叶婆娑,院内,汪净荷不看云芹的眼睛,怕看到一点劝阻的意味,而她早已下定决心,她不想叫云芹白费力。
突的,只听云芹说:“我知道登闻鼓在哪,走吧。”
汪净荷抬头,迎上她清澈干净的眼眸,又心中一热,她果然懂自己的心情。
她忍住哽咽:“好。”
李佩姑和秦琳在家等她们,云芹取了几个包子当干粮,锁了门,和汪净荷一起朝内城走去。
那布包太重,汪净荷怕累到云芹,坚持自己背。
今日是传胪大典,百姓都聚在御街,云芹回过头,看向御街的方向。
她们一路走下来,没怎么遇到人,直到金瓦红墙的宫门外。
本朝设了两架登闻鼓,一架在登闻鼓院,处理百姓冤案,击鼓前需挨二十杖,若没有天大的冤屈,没人会去敲它。
另一架就是朝堂外的,敲它前不需挨杖,但它只审理朝政公案。
汪净荷所告,正是朝堂。
这架登闻鼓,宽五尺的大鼓,鼓身红木绘漆,鼓面有多年敲击的痕迹,岿然屹立于日晒雨淋里。
汪净荷看着它,心生敬畏。
她们才到,禁军来赶人:“做什么,去去,今日传胪大典,不得敲鼓!”
云芹:“传胪大典结束后,可以敲吗。”
禁军本以为她会被吓跑,不由奇怪,又说:“你们就有那么要紧的事,非要今日敲?”
云芹:“要紧,对吧? ”后一句问汪净荷。
汪净荷点头。
事关秦国公,秦国公又是昌王派系,她知道自己必须闹大,今日是个好时机,否则就难办了。
那禁军还要说什么,又一个小兵跑来耳语,他便登上城墙。
霍征穿着铠甲,神色冷肃,问了她们来意,禁军如实说了。
霍征垂眸,只说:“不必赶人。”
禁军:“是。”
于是,云芹和汪净荷得以留在登闻鼓那,天气有点热,云芹招呼汪净荷,到登闻鼓的阴影下乘凉,分包子吃。
不多时,宫里头隐约几道锣声,传胪大典好像结束了,远处御街传来喧哗,愈发衬出此处的安静。
云芹问那守着的禁军:“这位兄弟,可以敲了吗?”
禁军:“再等等。”
云芹:“好吧。”
忽的,汪净荷小声笑了出来。
她想了两个月,想了一路,原以为该是如何折腾,如何隆重,但一步步走下来,好像……
也没什么。
这一等不慢,不过一会儿,鼓槌就送了过来,送鼓槌的那小宦官还十分好奇,瞅着两人。
云芹:“这槌子好大。”
汪净荷:“着实是。”
她深呼吸,迎着日头,抬起鼓槌,“咚”的,敲响第一声。
不敲时有很多想象,真的敲了后,只觉得,痛快!
仿佛要把人生迄今为止的无奈,全都发泄出去,她使劲敲了五六下,伴随着鼓声,鼓里似乎有什么,破皮而出。
很快,她整条手臂都麻了,五指脱力,鼓槌“嘭”的一声,掉了下去。
汪净荷耳中发出尖锐的蝉鸣声,剧烈喘息。
她终于是迈出这一步。
太阳刺得双目发疼,眼前发黑,她看向云芹,听到自己问:“不知,女子可否求做君子。”
云芹扶着肚子,捡起地上的鼓槌,单手掂了一下。
她朝她笑:“你是君子,本也是女子。”
汪净荷蓦地怔住。
登闻鼓院还没响应,那就再来一声。
云芹抡起鼓槌,带着一股风,敲下去——“咚擦”!
这一下,这面坚。挺了数十年的鼓皮,裂了个口子。
今日是个晴日,天际青蓝,阳光灿烂,春风和煦。
天泽门外,陆挚站在进士中的前排,与昨天小传胪十人一道。
穿着一样的衣裳,他却有种鹤立鸡群之效果。
众人早听说陆挚进了前十,再观前十者容貌,无一能比,此人大抵就是探花。
不过两刻钟,皇帝身着衮服,面容冷肃,坐在一张龙椅上,依照礼仪制度,鸣鞭,教坊司奏乐。
金榜被放置在桌案上,主考官宣旨,他们离得太远,声音对后面的进士而言,不算大,隐约听得响动。
陆挚微微凝神。
很快,传胪官高声,一声声传唱下去,那声音便越来越近:“第一甲……”
“第一甲第一名……”
“第一甲第一名陆……”
“第一甲第一名陆挚!”
“咚擦!”
天际恍若传来一道惊雷,和陆挚耳畔的唱名,交互重叠,那一刹,他垂着眼眸,心脏发紧,蓦地攥紧手心。
举业多舛,此刻,全都得了回报。
他总算是不负父母所望,不负云芹所望。
名次一点点唱下去,便也花了不少时间,传胪大典结束,便是皇帝赐御街夸官。
古来多少读书人,只盼着这一刻。
陆挚换上一身圆领绯红状元袍,腰束银玉带,佩白玉佩,戴上一顶乌纱帽,帽纱簪金枝叶宫花,俊美无俦。
他上马时,身旁,榜眼同他搭话,说:“陆状元,你刚刚听到什么雷声没?”
陆挚讶然,原来那不是自己的错觉么?
此时,刚从天泽门离开,皇帝眉眼肃然,问:“朝堂外面那架?破了?”
大太监冷汗,道:“是,可能是年久失修……”
皇帝道:“我去看看。”
汪净荷面朝宫门跪下,抬起账本的手,在颤抖。
她心跳如擂鼓,眼角余光却见云芹一手拎鼓槌,另一只手捋着鼓皮,想悄悄把它补好。
她无端笑了一下,沉下心来。
下一刻,她抬高声音:“民妇汪氏,淮州阳河县县令汪举清之女,前刑部清吏司员外郎秦铮前儿媳、秦铮义子秦聪前妻……”
“告县令汪举清、前员外郎秦铮,官官相护!草菅人命!”
起先,她声音有点弱。
可喊第二回 时,声音越来越响:“民妇,汪净荷!告县令汪举清、前员外郎秦铮,官官相护!草菅人命!”
“民妇汪净荷……”
城楼上,霍征脸上瘢痕微微扭曲,倏地笑了,这笑没有讥讽意味。
云芹正好瞧见了,就朝霍征点点头。
霍征见状,沉吟片刻,招来一个禁军:“你去禀报官家,就说登闻鼓破了。”
他想让皇帝看看锤破登闻鼓的人,然而云芹转身,指着城墙上,和汪净荷说了什么。
汪净荷点点头,云芹就先走了。
霍征疑惑,把下面禁军叫来:“她刚刚说什么?”
禁军战战兢兢,小声说:“方才那娘子,对跪着的娘子说,霍统领瞧着……可能有点可怕……”
“人也真的可怕……”
“但他只听官家的。所以,能信……”
霍征:“……”
礼部官吏开道,陆挚骑着马,走在最前面,越过宫门,马蹄橐橐,缓缓踏上御街。
和安静的宫殿内不同,御街挤满人,百姓欢呼喧哗,远近几处彩楼欢门,高低错落,酒楼宾客喧嚣,便有些鲜花,朝一甲三人丢来。
楼上,有人惊讶:“今年探花郎穿红衣吗?”
“你傻了,那是状元!”
“他叫什么?陆挚?是陆侍郎家的?”
“不是吧,从未听说陆家有这般人才……”
“……”
陆挚迎着风,唇角衔着笑意,只觉这马走得慢,和平时人走路比相差不多。
终于,他来到姚益定的酒楼雅间,远远的,只看从二楼垂下一道长布,上书:“延雅书院,状元心愿”。
果然是姚益的风格。
陆挚笑意深了几分,朝楼上看去,何玉娘朝他挥手,丢了一朵花下来,她一边笑,眼尾却渗出泪水。
林道雪、姚益和何桂娥,也都凑在窗边,欢笑不断。
只不见云芹。
陆挚接住母亲的花,虽很想问云芹在哪,可是楼上楼下,不好传话。
他轻轻抿唇,她去哪儿了呢。
她还有身子,莫非……不对,如果是这样,何桂娥、何玉娘不会这般淡定。
可是再有一段,御街就要走完了。
陆挚神色渐渐凝固,周围的喧哗声远去,便只听到自己呼吸声——
“陆挚!”
熟悉的声音和语气,让他蓦地回过神,抬眼望去,御街旁边,云芹脸颊红扑扑的,她站在一个箱子上,越过人群,朝他挥手。
一刹,陆挚呼吸一缓。
但见她低头找遍身子,没找到花,只好从手边篮子里,掏出一个白白的东西,“咻”地丢了过来。
陆挚抬手把它抓到怀里。
一个被她咬了一口,软乎乎的热包子。
作者有话说:陆挚:重金悬赏防腐技术!
第81章 要生了。
御街夸官的热闹喧腾, 随着陆挚引马,进入到城东东后街梨树巷,传递进街坊邻居千百家。
这回,和解元、会元时候截然不同, 邻居们又兴奋又疑惑:“他是不是解元来的?”
“我记得不是会元吗?”
“现在是状元啦!”
“阿弥陀佛, 快来拜状元, 叫我家阿畅沾沾喜气!”
“……”
他们摩肩擦踵, 挤进巷子, 凑个好彩头。
何玉娘、何桂娥几人已经回巷子,凡是这种好日子,是得散些铜钱出去的。
这日却格外的热闹,十贯铜钱也没足够, 何桂娥又拿着几两银子,跑去和左右换一些铜钱。
这钱却无需心疼, 陆挚回来时,带了赏赐:鞍马一匹、彩缎十匹、象牙笏、金铸保兴元宝五贯。
相比状元, 榜眼和探花少了鞍马,元宝减半,也足够解决绝大部分人目前的困境。
金铸元宝只用于赐新科前三甲, 一贯略等同一百两白银。
这还不算有些雅士,想收藏各科元宝, 愿意出更高的价格。
云芹在外面等了片刻,人散了,她才得以回家, 只看院子一半被石桌占据,另一半,则被赏赐占据。
连落脚的地方都困难。
何桂娥看到她, 忙上来扶,笑说:“婶娘去哪了!方才酒楼没见到。”
云芹:“险些没赶上。”
只瞧屋内,陆挚已和何玉娘说过话,何玉娘想到什么,背过身子擦泪。
过去的种种艰辛,在此刻再没有遗憾。
陆挚侧身见是云芹,抬了抬眉。
他很少着绯红,愈是这种鲜亮颜色,愈衬得他眉眼光洁,温润如玉。
云芹隐约记得上次他穿这个颜色,是成婚时,那时她睡过头,骤然看见桌边坐着他,好是心惊。
此时,她不由也笑了,叫了他一声:“陆状元。”
陆挚好不容易跨过地上的赏赐过来,听得这一声,轻笑:“嗯,还好你记得我今日会骑马。”
到底差点错过,云芹小声:“事出有因。”
他们要说话,何玉娘收拾好情绪,招手叫何桂娥先把一些赏赐搬进屋内。
她们推开侧屋门,云芹也对陆挚说:“家里多了个小孩。”
陆挚还以为她在玩笑,说:“不是六月才来吗。”
云芹:“佩姑。”
今日家中好生热闹,李佩姑知道老爷寒窗苦读,中了状元,天街夸官,是莫大的荣耀。
可她怕热闹,家里人来人往时,就拉着秦琳躲着。
听到云芹叫她,她牵秦琳迈出侧屋,道:“老爷大喜。”
陆挚一惊,还真有个小孩,他看他觉出几分面熟,便听云芹说:“这是净荷的孩子,秦琳。”
汪净荷,他知道,云芹朝阳河县写过两回信,每回都有她。
不过本该在阳河县的人,此时为何……
他看向云芹,云芹小声:“我们去敲登闻鼓了。”
陆挚突的记起传胪大典时,那一声堪称闷雷的“咚”声,初时和他名字交叠,以至于让他误以为是心跳。
云芹眨眨眼,说:“就是那鼓有点老了。”
陆挚缓缓吸了一口气,好气又好笑,那么大声音,他猜到一点:“敲坏了?”
云芹拇指食指捏了一点,小声:“破了一点点,一点点。”
陆挚:“……”
小院渐渐空出来,云芹坐下,和陆挚说了汪净荷所告。
这世上,女人告男人本就艰难,何况告的是父亲、公爹、夫君,便是她已经和秦聪和离,也难以躲过后两者的身份。
陆挚神色一凝:“可有人看到你敲鼓?”
云芹:“大家都在御街那,应该没人……霍征他们禁军就看到了。”
陆挚奇于她敲破登闻鼓,但若传开,只怕昌王派系盯上她。
此时,他略略放了心,又想,汪净荷走了一条险峻的路,值得叫人钦佩。
这般,他倒不气云芹,她能赶上,便是也记挂着他,而且,最后的包子……
云芹问了起来:“包子呢?”
陆挚:“你说呢?”
云芹:“你吃了。”
陆挚笑而不语。
但高头大马的,他如何吃得?莫不是叫京城都知道了个“包状元”?那她恐怕要成“包娘子”了。
她不大相信,问:“你真吃了?”
陆挚这才小心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冷了的包子。
他掂了掂,目光含笑:“你为何不丢假的,还能存着。”
知他有几分收藏东西的癖好,云芹笑了:“真包子能吃。”
傍晚,包子重新在锅上热一遍,进了陆挚肚子里。
因这身状元服明日要归还国子监,自得洗刷洗刷,除了袖子,还有胸口一点看不太清楚的油渍。
陆挚不叫李佩姑洗,自己坐在院子旁的小杌子上,给搓干净了。
而此时,天际只有一条橙黄亮线,浮云消散。
秦琳六岁了,自是记事的年纪,今日院子的热闹,他也能理解,更知陆挚身为状元的厉害。
看着陆挚洗状元服,他忍不住小步过去,怯怯问:“陆叔叔,我能摸一下吗?”
陆挚侧过身,让他摸状元服一角。
秦琳正摸得起劲,陆挚忽的道:“你可读了些什么书?”
屋里,云芹和何玉娘对光看着彩锦,满眼惊讶,彩锦有赤红青绿地,都是她们从未见过的好料子。
光这一匹布,就很贵了。
隐约听到屋外,秦琳在背什么,云芹从窗户看出去——
陆挚刚刚洗衣裳,袖子都没挽下来呢,他端坐在石桌上,一手点着石桌,目光淡淡。
秦琳磕磕绊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俨然一副夫子抽背学生的架势。
她好笑,从窗户那对秦琳说:“你叔叔从前是夫子,犯老毛病了,你别怕。”
秦琳听罢,更想哭了,这里怎么会有夫子!
晚些时候,梨树巷的房东也来了。
他老还是六品寺丞,这几年官运不高不低,好在没叫“罗刹案”牵连,他觉得是陆挚住进宅子的缘故,叫自己免遭一难。
之前陆挚中会元时,他也来过,把这将近一年半的租金,又添了点,打包了二十两,要送回来。
陆挚以不好违背契书为由,推拒了这点好意。
房东讪讪,在院子里赖了片刻,实在天黑了,这才离去。
他走后没多久,霍征来了。
霍征一下马,见梨树巷院子门扉半掩,便也没叫人,只拍门,道:“秦琳在这?”
陆挚就在院子里考校秦琳,听罢,他带着小孩过去。
秦琳本以为得救了,但看一黑脸汉子,脸上还有一道扭曲的、厚厚的瘢痕,他顿时觉得,和陆夫子待在一起也挺好的。
陆挚却早就巴不得送秦琳走。
听到响动,云芹也出门,霍征正向陆挚出示文书,可见是汪净荷主动说秦琳住处,请托他们接走。
这桩案子算不得小案子,汪净荷和秦琳或许将来一段时间内,没了自由。
云芹问霍征:“净荷现在在哪?”
霍征言简意赅:“御史台。”
云芹:“我什么时候可以看她?”
霍征:“久着。”
她又问:“那个鼓……”
霍征:“官家下令,莫要宣扬,你两位也不得开口。”
云芹缓缓补出下一句:“我要赔钱吗?”
霍征:“……”
陆挚看向别处,免得叫眼底笑意泄露。
见他沉默,云芹就默认不用赔了,放了一点心。
秦琳也只能交给他们保护,云芹肚子大,不好蹲下,她弯腰给了秦琳一个香囊,说:
“把这个给你娘,带我一句话:我等与她叙旧。”
白天乍然相遇,两人说的话,并不多。
她会等她的。
不多久,秦琳被抱上马,霍征几人来去匆匆,没了踪影。
云芹方要进屋,见梨树巷里停着一匹玄色大马,马鞍辔头齐全,察觉云芹目光,它踢踏了一下马蹄,威风凛凛。
这就是御赐鞍马。
她好奇,上前摸摸健壮的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