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时,他对着罗刹的面孔,心内说:我帮你擦了,要怪只怪我,莫要牵连我妻。若你要牵连,休怪我不客气。
这头颅烧了又灭,灭了又烧,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完全化成灰烬。
陆挚和云芹几人没有久待,知道张府得好好收拾,虽是饭点,张夫人再三挽留,他们也没真厚着脸皮蹭饭,就告辞了。
出了张府,几人都缓缓松口气。
短短半日的事,竟如此惊心动魄。
陆挚问:“延雅兄和嫂子住何处?”
姚益累得慌,打从收到陆挚的信,他就没真正休息过一日,喜好的风花雪月也丢得差不多了。
他笑道:“你知道的,我在城东西后街有一套宅子。”
那是当年姚家为他在盛京求学置办的,平时是姚家两个老仆看着,今早他们已托人把行囊运过去。
云芹默念地址,说:“和王家很近。”便说了何玉娘在那处疗养。
林道雪一喜:“改日你可一定要来。”
两人约好时间,林道雪依依不舍地告别云芹,就此分开。
雪已经停了,可禁军吓得百姓不敢出来,往常最繁华的路段,也不见几个行人。
陆挚牵着云芹,云芹晃着手臂,两人的手上下摇摆,动作有点大。
他心里猜,她应当是在回想方才的事,才会兴奋些。
果然,云芹问他:“做禁军,应该很轻松吧?”
陆挚思索着,说:“应该吧。”
什么都不说,不用负任何责任,就能冲进人家里**一通。
反而还会有人家因禁军搜不出东西,感到庆幸,甚至感激禁军。
云芹:“你不能当禁军吗?”
陆挚笑了:“一般不能,托关系进去的多,尤其是荫庇。你想让我当禁军?”
云芹嘀咕:“你做禁军,我就不喜欢了,太蛮横。”
陆挚心道,他打死也不做禁军。
他又说了霍征的身份,以及现在是个鳏夫的事。
云芹反应了好一下,她原来说了霍征不帮妻子,很不合适。
她说:“我不是故 意的……”
陆挚:“禁军砸了老师家,光是汝窑山水瓶,就价值一千两。”
云芹改口:“可他也做得不对。”
陆挚小声地笑着。
突的,远处有行人出没,云芹赶紧松了陆挚的手,陆挚的手兀自在空中打了个半圆。
他垂下手,那行人又钻去别的巷子了,他也就顺理成章又握住云芹的手。
刚刚甩着玩,她手指都有点凉了。
这一日,有惊无险。
晚饭之前,陆挚和云芹去接何桂娥和何玉娘,正巧,王文青送她二人回来。
原来是老大夫听说外头禁军抄家,怕陆家夫妻刚来,不清楚里头门道,听说禁军统领生得可怖,太俊的男女也容易碍他的眼,得亏她孙子生得很一般,便叫孙子送人回来。
王文青顺道交代了医嘱:“日常饮食照常,不必避讳。疗程七日一个,少不得要五个疗程。”
陆挚道谢,给一锭五两的银子,是一个疗程的价钱,往后按次给。
王文青也没客气,替祖母收下,又忍不住说:“今天的事……你听说了吗?老师可还好?”
陆挚:“实不相瞒,当时我就在老师家。”
反正禁军不会替他瞒,他就用了那套“孝敬老师去做饭”的说辞。
王文青大受震撼,怪道当初张敬看重陆挚,原来是他不会做饭,回去他就琢磨厨艺自是不提。
自然,陆挚不能算是会做饭,他做的饭,吃了只是不饿死而已。
当晚云芹掌勺,随手做了一锅大白馒头,一道茄汁拌肉酱,并一大锅豆腐蛋花汤。
石桌上虽然冷了点,但几人团聚在一起,又热乎起来了。
何桂娥也听说禁军过境,很是好奇。
云芹已回味一日,小声说:“吃完饭,我和你们讲。”
这下,二何哐哐吃完,嘴里还嚼着东西呢,就勾搭走了云芹。
云芹也把最后一点馒头塞嘴里,眨眼间,桌上就落下陆挚一人。
陆挚又觉得这石桌子冷了。
他轻叹声,又想着何时能换个更好的房子。
另一边,她们仨躲在侧屋,云芹小小声地说:“早上,我们到张先生家,地里钻出个恶鬼……”
何桂娥和何玉娘一惊一乍,抱在一起。
陆挚收拾了碗筷,就着冰水洗干净,也悄悄到了侧屋外。
他本想听个热闹,隐约听到云芹讲霍征。
她说:“……高九尺,比陆挚还高,脸上一道横刀疤……”
何桂娥很怕,还是好奇:“刀疤是什么样的?”
云芹在脸上比划:“这样。”
何玉娘不懂:“哪样啊?”
云芹放弃比划,说:“我叫陆挚画一下。”
陆挚退后,迅速回到主屋屋檐下的书桌处,坐下。
片刻,侧屋的门打开了。
云芹溜了出来,何桂娥和何玉娘怕恶鬼,躲在里头,没敢出来。
她两三步到主屋檐下,叫他:“陆挚……”
陆挚卷起书,转过头不看她,说:“不画。”
云芹“咦”了声。
陆挚淡淡一笑,说:“是要我画霍统领?不画。”
云芹问:“为什么?”
陆挚想,他为何要画霍征?他连云芹都没画过。
也是这时,他恍然发现,他没画过她。
他正思索,身侧的板凳,因云芹落座,带来一股淡淡的香气,他的视线,不由从书里挪走,落到她身上。
天气冷,她穿得鼓鼓的,有几分圆润,那巴掌大的脸上,带着淡淡红晕。
察觉他的视线,她挪挪屁股,坐得更近了,再把脸颊贴在他手臂上。
陆挚顿了一下。
云芹眨眨眼,长睫忽闪,说:“画嘛。”
陆挚虽然依然坐得笔直,但手里的书没抓紧,哗啦啦页码往回倒了几页。
到底还是画了。
陆挚握着画笔,一手摸自己发热耳垂,又看云芹那期待的星眸,笔下游走。
霍征此人还真挺好画。
陆挚勾出兜鍪和盔甲的形状,往上面随便添一副五官,重点是横贯他左脸的刀疤。
一气呵成,没有半分废笔。
云芹很惊喜,道:“太像了,你好厉害。”
不等他回答,她捧着画,跑去和何玉娘和何桂娥显摆,继续讲“奇遇”了。
侧屋内,又传来低低的惊呼,显然被霍征画像吓一跳。
陆挚无声一笑,又摊开画纸,暗想方才那个不算,接下来这一张,才是他此生第一张画像。
其实相比风景、花卉,他不太会画人。
他笔尖沾了墨汁,在纸上勾出型,又觉得不像,连着废了三张纸,也没画出一张满意的。
为何这么难画,他手指攥着笔,生出一点不解。
“吱呀”一声,侧屋门又打开了。
陆挚循声看去,云芹从门边探出脑袋。
她提着一盏灯,暖色烛光里,肌肤温润如玉,附着一层温柔的彤色,一双明眸,仿佛浸润了春水。
一刹,陆挚眉头舒展。
或许画不出来,是因为想画之人,近在眼前,所以,不管如何纸上技艺如何高超,都不如最真切的她。
他心底发软,看了眼时辰,收起纸笔,说:“睡觉吧。”
云芹不置可否,她掩了侧屋的门,自去了主屋,不一会儿却出来了,腋下夹着一个枕头。
她说:“有一件事。”
陆挚有点不太好的直觉。
果然,云芹又说:“桂娥和母亲太怕恶鬼和霍征了,我今晚和她们一起睡。”
侧屋的床,倒是挺大的,睡三个女子绰绰有余。
陆挚说:“我也怕。”
云芹:“不信。”
陆挚:“……”
且说, 不止张府陷入慌乱,京中也弥散着紧张的氛围。
段砚当天就打听到,陆挚和姚益都在张府,又得知禁军没在张府找到木罗刹, 大松一口气。
想到姚益也上京, 他有心出门找他们, 但段方絮用家法鞭子揍了他一顿。
他打完, 才问段砚:“知道错在哪了?”
段砚忍着疼痛, 面如金纸:“大朝会上,我不该出列,不该说话。”
段方絮道:“倒是有自知之明,你以为你是榜眼, 说话就有分量?不过一七品翰林,一个不慎, 你小命难保!”
段砚:“我错了。”说完就晕了。
段夫人得了信去救人,朝段方絮一阵哭喊, 所有声音动静,牢牢关在段府内。
段家家法名不虚传,段砚告假, 足足躺了七天,才能下地。
也是这日, 陆挚和姚益前来拜访。
段砚捯饬了一下形容,忙叫仆婢引二人到自己外书房。
但看陆挚着一套青色回字锁边冬袄,腰间挂着白色包子纹香囊, 眉眼如画,眸色清冽,身姿挺拔。
姚益身着湖蓝色云气纹袄子, 面容黝黑,笑声爽朗:“段榜眼,许久不见!”
段砚阴了多日的心情,有所回转。
过去,陆挚和段砚交集更多,因二人皆是书院翘楚,难免较劲。
后来姚益加入,意外缓和了陆挚和段砚关系,尤其是六年放榜后,几人更成了莫逆之交。
目下,陆挚和姚益嗅到段砚身上药味,都不提。
段砚却主动说:“没什么不可说的,我是被长兄打了。”
他使仆役关门,便讲起朝堂上爆发的争执,以及段方絮打他的缘故。
姚益:“……打得好。”
陆挚也颔首,道:“你冲动了。”
段砚苦笑:“事关萧山书院,我就着急了,可见人总避不开一个‘关心则乱’。”
说了大朝会,段砚问他们“罗刹案”,二人也低声说了。
段砚道是好险。
最开始,因“罗刹案”被抄家的,是大理寺少卿,最近几日,太常寺少卿也卷入此案,全家流放。
眼见着,有衍生成大案的趋势。
段砚:“长兄已差人去阳河县取证,秦国公会有错漏之处的。”
姚益说:“我和拾玦在阳河县住过,那‘地头蛇’着实厉害。”
段砚不服,双手朝某方位一拱,道:“再如何,今上下令彻查,此事定能水落石出。”
陆挚摩挲杯子边缘,忽的笑了一下。
段砚:“你笑我什么?”
陆挚摇头,他眼底没有笑意,含着一种清明冷意:“我只是笑,秦家早有准备。”
秦聪就是那颗弃子。
保兴十一年的年节,注定不平静。
秦员外换主,从大理寺少卿到秦国公,继续背靠大树,上供金银。
只是,秦国公又靠“罗刹案”扳倒大理寺少卿。
虽然这次没能拉萧山书院一派下水,重挫其势力,但也起到敲山震虎之用,令工部三部不敢妄动。
“罗刹案”自然也波及秦员外,只不过,秦国公力保他,光看钦差是刑部侍郎,便可窥见一二。
而秦员外脱身的办法,也简单——把事情全推到秦聪头上。
秦聪是直到捕快缉拿他,才恍然发觉自己被卸磨杀驴。
彼时,秦员外还在祭拜菩萨,他近两年又瘦了点,分明锦衣玉食,却隐约有皮包骨的趋势。
秦聪在外面叫骂,不愧是乡野之地出来的,果然难听。
秦员外对心腹说:“割了他舌头。”
还没等心腹行动,秦聪的吼声,传到了屋内:“个老不死的!多行不义必自毙!”
“老子早就备好了后路,你尽管弄死我,待我一死,所有证物都会送到盛京!看你如何笑到最后!”
“……”
最终,秦聪暂时被关押起来。
汪县令没叫人对他动刑,进牢房看他时,劝了一句:“你再折腾,也是死期将至。”
秦聪笑道:“那你女儿呢?还有你外孙秦琳,他若有父亲死于贿赂案,他如何考试?你真是把你家人当什么了。”
汪县令冷笑道:“你没资格和我说这些,你从前也并不看重他们。”
至于汪净荷,汪县令想,那孩子性子温顺,能理解的。
阳河水运在此,总会有各种手伸进来,就说那工部段方絮,他就真的问心无愧,只为百姓?
当日,汪县令叫董二去秦府传话,汪净荷带着秦琳回娘家。
她今日在家,是眼睁睁看着秦聪被抓走的。
秦员外要和秦聪切割,把“罗刹案”的行贿行为,推给秦聪个人。
为此,他所受最大的牵连,是没了官职,但无妨,官职本就是虚的。
秦琳还是受了惊,哭哭啼啼的。
汪府,汪县令哄了哄秦琳:“乖,你都要五岁了,再不能这般软弱。”
他叫人把秦琳带下去,对汪净荷说:“秦聪说,他手里有罗刹案里罪臣和秦老爷的通信,你知道藏在哪么?”
汪净荷垂首:“爹,我不知情。”
诚如汪县令对秦聪说的,秦聪并不在乎汪净荷,更别提会告知她机密。
汪县令便觉得汪净荷这点不好,叹气:“罢了,侍郎大人会保我同秦老爷,你也别慌。”
汪净荷:“是。”
汪县令:“你和秦聪和离了吧。”
汪净荷对此早有预料,她是不爱秦聪,却也难免心寒。
她待要若往常那样,说一个“好”,汪县令说:“你还年轻,翻了年也才二十六,我会替你再张罗一门婚事,只不会是青年。”
汪净荷突然抬起头。
她想到她的继母,三十岁的刘家寡妇,为家族利益结盟,嫁给四十多汪县令。
原来是这种感觉……难怪继母心如槁木。
她忍住哽咽,道:“爹,这事能不能以后再提?琳儿还小。”
汪县令:“那你再想想。”
离开汪府,汪净荷魂不守舍,牵着秦琳回了秦家,正巧遇到秦玥要出门。
再过几日就是翻了年,秦玥也要十三岁了,他自小生得壮实,眉骨像秦员外,有些高,目中藏着深深戾气。
他背着手,笑着对随从说:“借住我家的狗男女,那狗男是必死无疑了,狗女也差不多了?”
随从:“就是,狗男女的孩子也必死无疑!”
秦琳吓得躲在汪净荷大腿后。
汪净荷不至于和秦玥争执,等到秦玥走远了,这才带着秦琳回家取暖。
秦玥这日心情不错,和几个随从去阳河边上垂钓。
腊月的天时,阳河结了一层冰,几个随从搬来沉重的大石头,砸开冰,又用竹篙搅动,好一会儿,弄出一个大水坑。
秦玥放了钓竿,旁边自有随从殷勤地备上瓜果。
那人却忘了,秦玥的爹是吃香瓜死的,是另一个随从给他使眼色,他才惊觉,悄悄藏起香瓜。
这点小动作,没躲过秦玥的眼睛,秦玥问:“你们做什么?”
随从:“这……”
怕被秦玥打,他战战兢兢拿出香瓜。
秦玥反而笑了:“切来吃。难不成我爹吃死了,我就会吃死?”
随从立刻谄媚:“不会不会,少爷长命百岁!”
秦玥就说:“百岁就不必了,除非叫我做人上人,否则就算到祖父那年纪,一年上供万银,又有何用,还不是被人当枪使。”
说到感悟之处,他点评起这次“罗刹案”,滔滔不绝。
不远处,一块大大山石后,骆清月抱着一只鸡坐着,胸前挂着吃了一口的大饼。
他听着秦玥的话,心头大惊。
因“罗刹案”影响,从今日起,州学、县学直接休学到年后初七,比起往年多放三日。
骆清月告辞同窗,想着要过年了,便拿今年卖各种东西攒下来的钱,花了一百文买一只肥公鸡回家添菜。
路上,他还喜滋滋地想,若父母亲知道他在县里读书,不止没花钱,还攒了一只公鸡和十文钱,该有多开心。
走到附近,他累了,坐背风处歇歇脚。
没多久,他就听到秦府一众随从的声音。
骆清月知道秦玥的个性,根本不敢和他对上,就躲了起来。
结果,却叫他听了满耳朵的秘闻。
他心跳得极快,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只能捂住嘴。
不动还好,一动,他和那公鸡对上眼,正祈祷公鸡别出声,畜牲还是畜牲,突的:“咯咯咯。”
随从:“谁在那!”
骆清月丢了鸡,狂奔而去,然而他的脚力比不上成年人,眨眼间,几个随从把他押了回来,按在地上。
秦玥低头,说:“哦,是骆清月,荣合堂的得意学生。”
骆清月脸贴着雪地,被冻得做不出表情,因他手上紧紧攥着什么,秦玥骤然狂踩他的手。
他的尾指被踩折了,痛得大叫一声,松了手,十文钱掉在地上。
秦玥大笑:“你们看他,就为十文,哈哈哈!”
众人也大笑,松了对骆清月的钳制。
骆清月赶紧挣脱,低着头用肿胀的手,小心翼翼地捡着铜钱。
他越这般,秦玥与其他人笑得越欢。
笑够了,秦玥说:“我有个问题问你。”
骆清月以为秦玥要放过他,忍着手上痛楚,道:“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