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位置都在城南,相距不算远。
月初,张敬自是在家,女儿张素笺也来了,并张敬夫人几人采雪煮酒,对诗句,聊家常,很是清闲。
正说到几十年前冯相的诗,张敬抚须唏嘘,仆役来报:“老爷,陆挚老爷、姚益老爷携家眷来访,说有要紧事。”
张敬:“陆挚,和姚益?”
他记得,姚益是萧山书院几年前的学生,他还算努力,可惜天资不行,又叫舞弊案牵连,撤了功名,再没来考试。
他吹吹胡子:“哼,这两人一起来做什么,这不雪天么。”
话是这么说,他整理衣裳,准备拿出老师的气派。
张素笺挽袖放下酒盅,她扶着母亲起身,到后宅回避。
姚益甫一进府,对张敬作揖,道了声“先生”。
云芹和林道雪也颔首。
张敬还想问是何事,叫他们这么整整齐齐的来。
陆挚先开口:“老师,那日放在堂中的木罗刹,如今在哪?”
张敬心中疑虑,先解释:“它很不常见,怕吓着客人,平日都是收到后面的厢房。”
陆挚和姚益对视,可见清楚张府有木罗刹的人,屈指可数,这倒是好事。
他们言简意赅,说了那木罗刹的由来。
张敬拧眉:“这……”
张敬这尊木罗刹,是另一个周姓举人老爷所赠,他也尚闲云野鹤,脾气相投,他们这几年往来颇多。
他叫了仆役,说:“你先去周老爷那,问他木罗刹怎么来的。”
仆役领命,自出门去。
陆挚又说:“劳烦老师,我们想看那尊雕塑。”
张敬胡乱捋两下胡子,说:“你们随我来。”
厢房在后院左侧,这里有个佛堂,供张夫人拜佛,张夫人有些怕木罗刹,叫人用一张布盖起来。
揭下那块布,罗刹嘴角大咧,双目凸出,面目雕得精细凶恶。
张府仆役合力把木罗刹搬下来,拧它头,但根本动不了。
姚益和陆挚也试试,无果。
张敬:“会不会弄错了……”
陆挚小声和云芹说:“似乎有机关。”
云芹观察着它,想起云广汉做木工时,讲过的榫卯结构。
她说:“我试试。”
陆挚后退一步。
张敬兀自着急,看云芹上前,他还惊讶,心想这女娃娃能做什么……
他还没想完,云芹压着木罗刹的头,一拧一拔。
“咔哒”一声。
她没收着劲,后退两步,陆挚连忙扶住她。
整座木罗刹摇了摇,“嘭咚”一声,砸到地上,身体里一串串金珠子、一锭锭白银,哗啦掉了一地。
在场的,无人不屏住呼吸。
一刹,张敬跳脚:“这怎么回事!周和哲他什么意思!”
但此刻,不是追究送木罗刹的人的时候。
外头,仆役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我才骑马出去,就听说禁军在各处抄家!”
十一月初一,大朝会。
宣宁殿中,皇帝大马金刀坐在龙椅上,文武群臣,左右站立。
官员奏的事,无非西南干旱减税、修缮宫殿、调整六部轮值等。
末了,皇帝阖眼,手指搭在扶手上,说:“诸位爱卿,若没有别的事……”
段方絮手持象牙笏板,出列:“启禀陛下,臣有事要奏。”
皇帝:“准奏。”
昌王一派,秦国公的位置和段方絮差不多,他抬眼看向段方絮。
段方絮道:“阳河县造船,经检验,适合海上防卫,只用在水运实为大材小用,应及时布防东南沿海。”
兵部陆湘、户部主事出列:“臣附议。”
秦国公出列:“臣有异议。段大人为何如此几次三番,想插手淮州阳河船运?莫不是和大理寺少卿同流合污?”
一御史应和他,道:“启禀陛下,臣要参大理寺少卿武材德,滥用职权,从阳河县敛财!”
顿时,朝堂炸开了锅。
段方絮紧捏笏板,凝眸。
阳河县的秦员外之前的靠山,就是大理寺少卿武材德。
保兴八年,秦员外造了八十一座木罗刹,运到京中,以孝敬武材德这一脉系的官员。
后来,武材德审理秦国公幼子案时,并没有留手,他和秦国公结仇,秦国公寻仇到秦员外身上。
秦员外为了秦玥,也为了更大的权势,借机另攀秦国公府。
武材德在阳河水运的关系,也被秦国公吞下。
有旧恨在,武材德为三部提供阳河的消息,但不管如何,秦国公也不干净,便以为秦国公不会参他。
算盘却打错了。
当即,武材德出列跪下:“臣冤枉!”
亦有别的御史出来,参秦国公和秦员外私下往来交易。
秦国公说:“阳河水运所得费用,一笔笔都清楚记录着,只用于宗室。”
“至于我受贿?李大人,可不能平白无故,血口喷人啊。”
皇帝缓缓翻着奏折,任由底下众人吵。
突的,他“啪”地合上几本奏折,底下众人收了声音。
皇帝说:“若武材德贪污,和段爱卿又有什么关系?”
那御史躬身,大声道:“八年年初,秦聪运了一批木罗刹,藏匿金银,赠给武材德,武材德又转赠萧山书院张敬。”
听到这,站在后排的段砚满手汗,心跳如擂鼓。
他不由出列,道:“启禀陛下,众所周知,萧山书院张院长从不与朝官往来!”
左右官员全都看向他。
满朝对“萧山书院”,并不陌生。
段方絮当年也是萧山书院学生,眼下上朝的官员里,除了段家兄弟,还有五六名官员,曾在萧山书院进学。
算上外放出京的官员,能轻易凑出二、三十人。
若张敬卷入罗刹案,说明他所谓不与朝臣往来皆是虚的,别人倒也算了,牵扯过深的段方絮首当其冲。
段方絮闭了闭眼。
皇帝将奏疏全都砸到地上,道:“宣霍征。”
朝中众人噤若寒蝉。
霍征这几年升至禁军统领,只听令于皇帝,满朝唯有他,能带刀行走御前。
他穿着锁甲,戴着兜鍪,盔帽却遮不住横在他左脸上的刀疤。
他“噔噔噔”走进宣宁殿,单膝跪下:“陛下。”
皇帝:“带五百禁军,去查萧、房、周、张……看看谁家藏着木罗刹!”
段砚突然想起,从前陆挚曾提过张敬府中有罗刹。
他身子微微摇晃,恨不能插翅飞去城南,告知噩耗,可他做不到。
而此时,训练有素的禁军士兵,步伐整齐,披坚执锐。
他们包抄大理寺少卿武材德府上,如狂风过境,在女眷尖叫哭喊声里,搜出十余尊还没处理完的木罗刹。
几个士兵砍木罗刹的头,费劲再掰开,倒出里面的珠宝。
不多时,没有入仕的周举人家中,也被搜出两尊木罗刹。
雪停的时候,禁军包围了城南张府。
张敬和姚益夫妇坐在正堂,姚益试着拿起茶壶倒茶,可是手一直在抖,林道雪倒是比他淡定,掐住他的手。
仆役跑来:“老爷,不好了,官府来人!”
张敬看着比姚益稳重,就是胡须有点乱,他站起来,禁军已闯入张府,霍征也随之抵达。
张敬:“你们这是……”
霍征道:“先押住。”
张敬和姚益大惊:“大人,这又为何?”
禁军做事,自不必同他们交代,何况他们还是白身。
很快,禁军在张府翻箱倒柜,打砸踹门,也有的冲到后院。
张夫人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吓得直发抖,张素笺抱着母亲,心中默念着诗篇,以压下恐惧。
木罗刹因有一人高,并不好藏,在前几个府邸,禁军最多用了一刻就找到了。
然而,那禁军侍卫朝霍征禀报:“大人,没找到木罗刹。”
霍征扶着刀,又在张府转了一圈。
不远处,厨房冒着烟气,他大步走去。
张府厨房很大,光灶台就三处,之前禁军已找过一遍,厨娘们受了惊,正凑在一起聊着凶神恶煞的禁军。
还没放下心,她们又听到一阵动静,在门口探头探脑。
霍征:“拿下。”
厨娘们:“大人,冤枉啊!”
霍征便踏进厨房,只看一个漂亮的女子,双手沾着面粉,脸颊也有一道,目光惊疑地看着外头。
骤然和他对视,她似乎有些害怕,低下头。
而另一边,灶台下,还有个俊美的男子,似乎没被查抄影响,还在拉着风箱。
霍征认出人:“陆挚。”
他之所以认得陆挚,源于“梨解元”,这三字毕竟曾出现在官家跟前,加之不久前,有人指着远远的陆挚,同他介绍。
他向来过目不忘,便记住了。
陆挚如今也是萧山书院学生。
再看云芹,他就清楚他们的身份。
霍征直觉不对:“你在做什么?”
陆挚忙也起身,他浑身被灶灰弄得灰扑扑的,拍拍袖子,道:“馒头快好了,火候不能停。”
云芹在旁边点点头。
方才他们也是这么和禁军侍卫说的,那侍卫看了馒头就走了,没想到又来个刀疤脸。
霍征讥笑:“你们难道是张府仆役,还进厨房了?”
陆挚解释:“说来惭愧,我们在老师家里蹭吃蹭喝好几次,还没曾为老师做过一顿饭。”
云芹:“嗯,我们在做饭。”
霍征依然不信任:“那陆挚为什么也在?”
陆挚抬眉。
云芹有些惊讶,脱口而出:“你都不帮你妻子的吗?”
陆挚一有空,就会打下手,也经常帮忙做家务事,她以为男子都这样。
所以她的惊讶做不得假。
霍征沉默了。
方才短短交锋几句,陆挚已经从他的穿束、脸上的瘢痕,猜出他身份是御前红人霍征,而霍征鳏居多年。
云芹这话,恐怕会激怒他。
他不由靠近云芹一步。
未料,霍征并没有生气,只是指指陆挚,冷笑:“尊师重道。”
陆挚只是一笑。
灶台上水咕噜咕噜,已经传来馒头香气,云芹嗅嗅,用一条布巾垫着,揭开木盖子,露出白白胖胖的大馒头。
那香甜味,叫门外守着的禁军,都吸溜了下咽口水。
见霍征目光依然冷厉,陆挚问:“大人,要吃吗?”
霍征转了脚步刚要走,突的,又转过身,大声:“把火灭了!”
他怀疑他们烧了木罗刹。
云芹赶紧端起那一锅馒头,换到另一个灶台,又小心翼翼用木盖盖住。
她怕他们的动作,弄脏新做的馒头。
陆挚也很是莫名似的,退到一旁。
眨眼间禁军提的水,浇灭灶台,火堆发出哧哧声,还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陆挚掏出手帕,给云芹捂鼻。
等水浸透灶台,霍征亲自用钳子,扒拉出一块块木头,有块木头有点长,他又觉得像木罗刹的腿。
可惜,烧得看不出模样。
不过,如果他们真这么及时,靠火烧处理了木罗刹,那木罗刹的脑袋呢?
那可是个实心玩意,短时间不可能烧没了。
霍征又无声抬眼,看陆挚和云芹。
云芹并不知道人家在打量,她悄悄用手帕,擦陆挚额角的汗。
陆挚小声:“我不累。”
云芹也小声:“都流汗了。”
两人这情形,和这四周剑拔弩张的氛围,十分格格不入。
霍征:“……”
他丢下钳子,打开旁边灶台盖子,半点不怕烫,抓了四个馒头,丢给兄弟们,说:“走!”
作者有话说:陆挚:一个就算了,四个[愤怒]
禁军来去匆匆, 他们要查抄的人家可不少,这就去下一家掘地了。
张府厨房外,厨娘们方才被锁着手腕,此时虽然松绑了, 还是纳闷和惊恐:“这都什么人呐!”
“主人家犯了什么事?”
“不知道, 官兵走了, 是不是没事了?”
“……”
屋内, 被随意揭开的盖子丢在地上, 沾了泥土,灶上冒着热腾腾浓白烟,增添几分虚幻般。
云芹松口气,拍了下自己心口, 喃喃:“好吓人。”
陆挚:“……”
他想到,她刚刚还关心自己流汗, 却是半点看不出来紧张。
陆挚一乐,轻捏了下她脸颊, 擦掉她脸上面粉,说:“没事了。”
其实,遇上这种事, 没人不会紧张,云芹不是例外。
不过, 她一贯越是紧急的时候,就装得越好,不至于暴露自己真实情绪。
陆挚也没面上那么淡然, 他那汗,有拉风箱拉的,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心焦。
他掺和这事, 不仅为恩师免于遭难,也为他明年考试。
若在张敬家中发现木罗刹,一众萧山书院弟子定不得安宁,甚至闹大了,再牵扯所谓舞弊,萧山书院学生都别想考试了。
私心里,他不愿再出差错,再拖累三年。
三年又三年,饶是他等得起,又哪有颜面让母亲等,尤其如今还有云芹。
总之,这关能跨过去,就是天大的好事。
馒头蒸好了,不吃白不吃。
云芹拿了两个,分一个给陆挚,边撕着吃边说:“得处理那个头。”
陆挚:“对。”
说着,他也咬口馒头,没云芹亲手做的香。
十一月天冷,发面要的时间要比夏日长,方才这一笼馒头,是厨娘事先发好的。
云芹再双手沾面粉,再揉两下,攥出形状蒸它。
一开始她脸上那道面粉,还是陆挚抹上去的。
所以,霍统领抓走的四个馒头,不全是云芹做的,这般想着,陆挚无端释怀。
他们两人吃过馒头,慢慢走回佛堂,张府的狼藉不必赘述,姚益、林道雪和张敬已经在佛堂了。
佛堂里本来供着观音,旁边还有一只到人胸口高的汝窑山水瓶,插着两支紫竹,以供赏玩。
禁军军兵对观音还好,稍微搬挪,对那只山水瓶就不客气了,搬不走,打碎了一地。
万幸的是,他们没有抬头。
此时,张敬缓缓仰起脖子,房梁的阴暗处,那颗狰狞的头颅,双目暴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所有人。
有一刹,他仿佛被恶鬼缠身,通体顿生寒意。
便是陆挚,也不由凝神,林道雪和姚益更觉得瘆得慌。
只云芹抄起地上一根紫竹,捅那恶鬼首。
尘埃簌簌落下,几人都咳嗽几声,随之就是“嘭”的一声,那颗木脑袋掉下,砸到地上,又弹着滚开。
为防止它乱滚,云芹踩住它,道:“这下能慢慢烧了。”
几人:“……”
陆挚忽的低低笑出声。
也是,这恶鬼首终究只是一座木雕。
——两刻钟前,听说禁军出动,张敬是死心了的。
还好陆挚提醒他,禁军没有朝他们这个方向过来,一切还来得及。
姚益和林道雪也认出,罗刹材质是栌木,栌木质坚,适合雕刻,亦常用于取色,它还有个特性,就是容易烧毁。
加上木罗刹内部是空的,拆了后,一刻钟内保管烧得看不清模样。
唯有一点,就是实心的头颅。
张敬叫人把它劈碎,可它经过特殊处理,远比身体坚硬。
几个家仆砍好一会儿,砍不动,反而因为恶鬼首狰狞凶狠的眼神,他们心生恐惧,纷纷罢手。
当时已由不得人慢慢处理它,只能藏起来。
可禁军彻查,有如蝗虫过境,但凡木罗刹有一点部位被发现,都是证物。
众人不知藏在哪好,便是这时,云芹扯扯陆挚袖子。
她竖着手指,指指上面。
云芹道:“在山上,要是远远遇到猛兽,就悄悄爬上树,它们一般不会抬头。”
来不及犹豫,张敬当下敲定,林道雪请张家母女支走仆从,张家心腹搬梯子藏头颅,陆挚云芹运木材去厨房……
一刻钟后,大家各自装作无事人,禁军也闯入张府。
他们果真没抬头。
张敬劫后余生,对这几人有说不出的感激。
不过眼下,云芹脚踩罗刹头颅的行为,还是让他有些惊悚:“你这孩子,就这么踩着它啊?”
他是疑惑云芹为何不怕。
云芹倒也真不怕,却以为他还爱惜这头颅。
她不太好意思地收回脚,双手捧起头颅,拍掉它的灰尘,问张敬:“还要擦一下吗?”
陆挚:“我来擦。”
她转手把头颅给了陆挚。
见状,张敬这下也笑了,一边摇头。
见老师没有郁郁寡欢,姚益松口气,林道雪琢磨片刻,突然觉得看云芹面容清丽,手捧恶鬼首,也是一种“雅”。
虽然她自己不敢。
耽搁不得,灶台新烧的火旺了起来,陆挚把头颅投进去,亲眼看它慢慢烧透。
火焰跳跃舞动,扭曲了恶鬼的眼神。
张敬盯着这一幕,暗想还是得做场法事,去去晦气。
陆挚是秉持孔孟之道,对鬼神敬而远之。